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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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二十一)

(2021-08-02 07:20:41) 下一个

 

  夕阳下的苏黎世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睡不
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沥川,想着他的病,想着我们没有结局的未来。
明天又将是别离。

    睡梦中的沥川紧紧地依偎着我,自始至终抓着我的手。我知道他
多么渴望和我在一起。恍恍惚惚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楼下忽然传来
门铃声。

    我脱下睡衣,套上那件京剧脸谱的T恤,马马虎虎地扎了一条马
尾辫,到楼下开门。

    门廊上站着一位瘦高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满头银发、
精神矍铄、穿着考究、气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经的时候一
定很帅,即使老了也是风度翩翩。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外国
女郎,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一定是沥川的某位重要的亲戚。我有点紧张,嗓音不由得发颤:
“请问——两位是找沥川的吗?”我说英语。

    “是啊。”老先生的态度挺和蔼,“他在家吗?”

    “他睡着了。请进来,我去叫醒他。”

    两人进了屋,屋子却是黑的。我四下里找电灯开关。

    “在这里。”老人替我打开灯。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举步上楼叫沥川,老人忽然拦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
他。”

    我觉得很不自在,又有点冤,自己是客,还要招待客人。

    “那……你们请坐。”

    老人很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个女
郎也跟着坐下。我瞟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沥川什么
时候能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
问你是……”

    沥川的爷爷!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沥川在中国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兴,改说中文:“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嗯,”老先生说,“沥川真不象话,怎么客人来了他倒跑去睡
了?这样吧,我来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点什么?沥川这里应当
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约是为了照顾一旁不懂中文的爱莲娜,老先生又改说英文。

    “不用忙了,我已经喝过了。”

    “爱莲娜,要不,趁着他睡着,你现在就给他挂上点滴?”老先
生对那个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点?给他一点陪客的时
间?”

    原是她是沥川的护士。果然,她脱下外套,里面露出标准的护士
服。

    “不行,王先生。”那个护士用不灵光的英文答道,“Alex的心
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还要酌情减慢。今天晚上他只
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皱眉:“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共是两瓶药,总计需要十个小时。”

    “好吧。麻烦你轻点,别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来找我算账
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护士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老先生回头过来和我说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国哪个分公司
的?”

    “我是北京总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内?园林?外观?”

    “王老先生,我是沥川的翻译。”

    “啊,沥川的翻译,那你姓朱,对不对?”

    “您说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国去了。我是沥川的新任翻
译。”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的,明明说了生病期间不
能办公,怎么又把翻译叫来了?”

    “您别误会,我只是过来观光旅游的,明天就走。”我赶紧解释。
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T恤、牛仔短裤,光着脚,很休闲地住
在“上司”家里,多少有点暧昧的嫌疑。

    “是沥川去机场接的你?”他问。

    果然疑心了。话中有话,含着玄机。

    正思忖着应当怎么回答,爱莲娜忽然沮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先生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装好点滴,消毒完毕,正要扎针,Alex醒了。”她颤声
说,“他很生气,不让我扎针。说他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还说如果
我再擅自这样做,他要找律师告医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对着楼梯吼道:

    “王沥川,你给我下来!”

    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发起火来,会有这么高的嗓门。

    一分钟之后,沥川出现在楼梯口。

    “爷爷。”他扶着拐杖,慢慢下楼,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
有客人,您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今天你必须输液,”老先生毫不让步,“客人想怎么玩我来安
排,包她满意。”

    “今晚我们要出去,她还没吃晚饭。”

    “我不饿。”我赶紧说。

    沥川凶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么?西餐?中餐?我打电话叫大厨来你们家做。”

    “爷爷,我都跟爸说了我明晚回医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为难,Dr.Herman给我打了电话,你今天必须输
液。”

    “No.”沥川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口取车钥匙。

    “沥川!你给我站住!”

    “爷爷,”沥川转身过来,慢慢地说,“今天我非出门不可,您
别拦我。”

    空气凝滞得仿佛可以滴出油来。

    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沥川,一脸怒容:“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
给我在家里老实地待着!”

    沥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一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对我说:
“小秋,到楼上去等着我。我和爷爷要说几句话。”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轻步上楼,到沥川的卧室里坐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沥川上楼来叫我:“小秋,换上花裙子,咱们去吃
大餐。”

    “你爷爷呢?”我惊慌地问,“爷爷不会生气吗?”

    “他走了。”

    “护……护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爷爷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同意让你走?”

    “这个你别管。”沥川说,“对付他我有办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儿也不去。”我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来嘛,小秋。”

    沥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见我不肯动,就帮我换衣服。用剪刀剪掉
商标,将下午买的花裙子给我套上。还替我选了一条无带的纹胸。见
我一点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来,帮我换上高跟鞋。最后,拿着把大
梳子将我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喷上摩丝,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
我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

    “好看吗?”我摆了个姿势,问他。

    “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着他,发现他仍然穿着下午的T恤,就问:“那你呢?”

    “到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

    不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沥川出现在我面前。纯白色的亚麻衬衣,
深灰色的休闲裤,裤腿熨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随
意、很贵族。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沥川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闷煞了吧。于是轻
轻地抚摸他的背,问道:“这样走路会不会累?实在想玩,就早点回
来吧。”

    “不累。下午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还有某人的按摩服务。
”他拍拍我的脸,“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
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
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
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
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
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
汇集到他的眼中。

    甚至我想,如果今夜沥川死在我的身边,他会快乐,我会满足,
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世最好
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
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
当午餐。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
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
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
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
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
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
舞厅跳舞。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厅给他跳了
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厅的经验,跳得很High、很劲爆。沥
川坐一边给我鼓掌。过了半个小时,音乐忽然变缓,我把沥川拉进舞
池跳慢四。沥川的腿不是很灵活,跳舞时又不能拿手杖。我们便抛开
节奏、相互拥抱、踩着碎步、随着音乐慢慢移动。

    零零碎碎的灯光下,沥川的脸色竟有一丝少见的红润。步子慢,
躲闪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脚。我担心他累了,一直吵着要回家。沥川
拉着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几曲,直到舞厅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罢休。
走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洗了澡,换了睡衣。沥川意犹未尽,
还惦记着跳舞。

    “别跳了,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将他按在沙发上。

    “唱什么歌?我有吉它,我给你伴奏吧。”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一
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经常唱的那个,劲歌。”

    “Oh...No.”他呻吟了一声,“换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么弦律来着。”

    “我唱了哈。你愿意伴奏就伴奏,不愿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咙,到洗手间里拿了一把牙膏当作话筒,扯着嗓门唱
开了: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

    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沥川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十分忍耐地给我伴完了奏。然后,他死
活不让我唱第二段了,说再唱他的听觉也要残疾了。他给我弹了一段
他喜欢的“Hotel California”,自称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弹
得与Eagles们不相上下。沥川的嗓音很动听,柔中带着硬,可以很
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烧,偏要进去捣乱,他每唱一段,我就在
高潮处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后,我又逼他把过门弹一遍,把第二段搬出来,
让我用秦腔独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she got the merce
des benz

    She got a lot of pretty,pretty boys,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some dance to forget"

    因为最后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沥川拉着我站起来又
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沥川很少有这样高的兴致。拗不过他,我到
楼下找了张CD,打开了音响,放起了舞曲。

    我搂着沥川的腰,让他用双臂圈着我,随着音乐慢慢起伏。他那
条唯一修长的腿跟着我的脚步轻轻滑动。

    “这样哦,一后、一前。一步、两步、三步、一靠。再来——”

    “这么简单?”他说,“你教点难的吧。不是还有旋转吗?”

    我抓狂了:“摔了怎么办?”

    “爬起来继续跳呗。”

    “不成,得慢慢来,先把基本的弄会了再说。”

    我以为挂在我身上的沥川会很重,其实他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
雾那样没有重量。

    “沥川你太轻了,得多吃一点啊。”我心酸地说。

    “对不起,把你当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难得你喜欢。”我细语柔声地说。

    他低头往下看,我们的腿纠缠在一起。这回是他动不动就踩我。
我们都光着脚。

    “噢!沥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无骨的纤足,踩着挺舒服……”他居然挺开心。

    “我踩你!踩你!”

    “哎,哎,两只脚踩一只脚,轮着来也好呀,太欺负人了吧。”

    “我还踢呢。”

    “我闪,你背着我。”他向我压过来。

    我们同时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小秋,
再来点高峰体验……你下午都说你晚上要的,对吧?”

    上午十点,我就醒了,沥川还在我身边沉睡。一点半的飞机,至
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进机场,办理登机和入关的手续。我洗澡、更衣、
到厨房里找到一盒昨晚的甜点当作早饭吃掉了。卧室的地板一片狼藉,
葡萄、蜂蜜、蜡烛、红酒和四处散落的枕头……是我们昨晚嬉戏的痕
迹。我悄悄地将一切打扫干净,然后下楼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楼下传来门铃声。打开门,是沥川的爷爷和另一位中年女护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早上好!”

    “沥川在吗?”

    “他还没醒。”我轻轻地说,“而且睡得很沉,现在输液肯定没
问题。”

    见我这么说,他反而迟疑了:“你们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点钟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

    “嗯……”他打量着我,寻思着,忽然问,“小姑娘,你来过这
里吗?”

    “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会。”

    “可惜沥川还在生病,不然他会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显然看
出了我们的关系不寻常,有点歉意地说,“趁他睡着,我们会先给他
打一针镇静剂,所以你恐怕没什么告别的机会了。”

    “没关系,治病要紧。我也希望他早点好。”

    “那么,沥川给你安排了车吗?”

    “不要紧,拦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他说,“我让司机送你吧。”

    在沥川爷爷的坚持下,司机费恩将我送到机场。

    将一切手续办完,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我坐在候机厅里,戴着耳
机,看着玻璃窗外的巨大飞机。

    没有伤感,也没有欢乐,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沥川叮嘱我
的一句话:日日是好日。
 
回到北京之后,我只接到过沥川一次电话,几分钟,问我是否平安到
达。此后,我再也没接到过沥川的任何电话。我也再没有打过电话找
他。

    我仍然思念他,又觉得无可奈何。还是顺其自然吧。

    从瑞士回来,我忽然一切都想开了。沥川的生活很重要,我自己
的生活也很重要。总而言之,我要过充实的生活,不要行尸走肉。

    我又开始了“小块分割”,恢复了一周一次的“素人”活动,跟
着南宫六如学做素食。我每天上网打印各种菜谱,买来蔬菜按照配方
做一遍,觉得好吃了,就现场献艺,推荐给大家。参加这种协会的最
大好处就是你可以遇到一些人,这些人因为同样的爱好走到一起,他
们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无意在其它时间与你联系。换句话说,
这些人跟网友一样,只有遇到了才存在,其它时候等于零。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艾松悄悄地走进我的生活。意识到这一
点时,已经有点晚了。比如我一周跳三次恰恰,每次一小时,艾松是
我的舞伴。在丁教练的指导下,我们俩配合融洽、进步神速,成了这
个班的示范学生。

    拉丁舞节奏多变、刚柔并济,多用微妙的切分带动激情。跳舞的
时候我会忘掉一切,大脑在音乐的敲击下由空白变成兴奋。然后,开
始想像我的对手是沥川,脸上出现挑逗的神情。我笑得很妩媚、也跳
得很陶醉。跳完了,就把什么都忘记了。

    艾松是个可爱的男生,可是,他不是我这杯茶。他不像沥川,骨
子里没有“浪漫”二字。比如,某日黄昏,我在体育馆的门口遇到艾
松,刚说了句“今天的落日真美”,他就这样纠正开了:“从物理学
的角度来讲,其实没有日升日落这一说……这只是地球自转带给我们
的一个幻觉。”

    听完这话,我就愣住了,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然后,他又递给
我一个细长的纸筒:“这是我做的望远镜,可以看见月球,送你一个。”

    “哦……谢谢!”

    我接过那个沉沉的纸筒,左右翻看:“你会自己做呀?哪里买的
镜片?”

    “自己磨的。”

    “自己……磨的?哪来的玻璃?”

    “不要的眼镜片、玻璃瓶底、电灯泡。用细砂纸打磨,然后用牙
膏抛光。”

    挺有耐心。不过,是个傻子也知道做这个要花多少长时间。然后,
我就有点紧张:“那个……你送我这个,没别的什么意思吧?”

    “没。这一周我踩你太多次脚,算是小小的赔偿,也算趁机做下
科普工作。”他低着头看地板。

    我咧嘴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不如受之有愧了。”

    “别客气。”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为捞外快,我接了一本急需翻译的小册子。
所以没去拉丁舞班。到了公司,艾玛就来挤兑我:“哎哟,我家小弟
托我问你,为什么不去体育馆?”

    “接了点活儿,在家天天做翻译。”

    “我家大博士可是从没有对谁这么积极过,一周三趟骑车过大半
座城池地来见你。”

    “嗯嗯。”

    “明明说,她有打电话问你,你没接,你家又没留言机。有几个
男士想介绍给你,问你要不要去见见?”

    “啊……这个……嗯,暂时不吧。最近太忙了,下次再说。”

    话说这同事关系真不好办,人家太热情,你不能不识抬举,更不
能不待见人家。再说,我的年纪不是很大啊,二十四岁还算不上是剩
女吧?艾玛自己都没结婚,干嘛苦苦地逼我呢?

    艾玛这回一把捧住我的脸,睫毛几乎扫到我的额头上:“小秋,
听姐一句话,趁年轻赶快选,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姐的教训
摆在眼前!”

    “不是这么着急吧?艾玛姐!”

    “你不肯去我家,我妈知道你们不认真。又给我弟张罗了几个,
你加紧吧!我知道你以前认得大款。大款有什么好?人品素质差、道
德底线低,不然也挣不来那钱,对不?他能给你钱,也能给别人钱。
小蜜二奶一大堆,跟了他就是个烦恼人生。像我弟那样的读书人,清
清白白、前途远大、虽不是大富大贵,也什么都不缺。何况人家就守
着你一人过,齐眉举案、白头到老,多好!怎么样,这个周五的par
ty叫他来吧!如果你不叫他,我也把他当家属叫过来。明明说,她会
带两个朋友过来,都是有背景的,平日千挑万拣的那种。不是你相他
们,是他们相你。切,明明有没有搞错?我们的谢小秋,也不是一般
的人物。”

    齐眉举案,能这么用么?我承认,我有点被艾玛说懵了。

    回到办公室,我赶紧给艾松打电话:“SOS!这个周五我们公司
有个大party,前面吃喝,后面舞会,你快过来救我!”

    他在那边,居然迟疑了:“不成啊,周五我的学生答辩。”

    “是晚上六点!”

    “答完辩是谢师宴,你说,我能不去吗?”

    我吼开了:“艾松,上次你要我去,我有二话吗?我配合得不好
吗?轮到我了你就这样啊!”

    他想了想,说:“好吧。你有什么要求吗?”

    “人来了就行!先陪我吃饭,然后陪我跳舞,亲密点!”

    “……怎么亲密?当众kiss?”

    “Kiss个头啦。到时听我的指令。”

    星期五晚上是我开车去接的艾松。艾松说,那个谢师宴他不能不
参加,不过可以早退。我去接他时,晚会已经开始了,艾松喝了一点
酒,脸上有些发红。不过,看得出他是在努力配合我。他穿得非常正
式,纯黑的西装,配一条有古典图案的领带,显得潇洒从容,英姿勃
勃。我特意穿了件绣花衬衣,格子短裙,其实与晚会的气氛不搭调。
不过,我挺怀念我的少女时光,对格子短裙有深深的眷念。

    晚会就在餐厅里举行。西餐,从大饭店里请了专门的厨师烤牛肉。
公司专为我一个人订了灵宝寺的素食。我和艾松同时在大厅门口出现,
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只有艾玛远远地对我做一个“V”字。
我们端着碟子取食物,跟着人群走,艾松显得如鱼得水,自在从容。
不停地有人向他搭话,他很自如地介绍自己。说和我是朋友。说完朋
友两个字,他又神秘地一笑,让所有的人都明白那个“朋友”是什么
意思。

    有艾松应付一切,我就专心吃菜、喝酒、和闲杂人等聊天。我们
本来就来得晚,晚饭一会就吃完了,余下的时间是舞会。

    艾松和我跳了第一支舞,慢四的那种。艾松的舞确实跳得不错,
各种舞步都很娴熟。然后,我就不断地被别的男同事邀请,快三、快
四很快就跳过了。中场休息完毕,音乐再度响起时,居然是恰恰。

    艾松说:“这个我一定要跟你跳,给你看看这几周我加强训练的
成绩。”

    “那就别怪我踩你的脚啦,因为这次我是不会让着你的啦。”

    我们在舞池中跳了起来。艾松的动作很到位,甚至有点过分奔放。
在这种半公半私的场合我一向很低调。不像艾玛,我从来不主动和公
司的领导搭腔、套近乎。不是因为我知道CGP是沥川的公司,所以不
把头儿们放在眼里。而是我一向认为我和沥川干的是完全不同的行业。
作为翻译,我遵守自己的行规和行为准则,注意维持我的职业形象。
艾松这样跳,我觉得有点尴尬,一直缩手缩脚地应付他。过了两分钟,
节奏越变越快,艾松忽然变得激情四射,对我又追又锁,嘴里还不停
地说“Come on!”

    在车上我就闻到了酒气,审问艾松,他说只喝了一点,现在出洋
相了吧。我们之间一个错身,他在我耳边说:“小秋,你该不会只和
我跳扇子舞吧?”我不理睬他,继续应付,座中的看客们纷纷鼓掌。

    天啊,那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长啊!

    艾松紧紧地跟着我,使出浑身解数,目露乞求和挑逗。

    我想起每天早上去公园跑步,看见老太太们摇摇摆摆地跳着扇子
舞。在他眼里,我就这形象啊。

    豁出去了,跳吧。

    我也开始扭腰,把在学校里表演的那一套都拿了出来。大家看我
终于来了精神,掌声顿时就高了一倍。

    跳着跳着,舞池子里就剩下了我们一对。大家都停下来,将我们
围成一个圈,一起鼓掌替我们打点子。音乐师也很配合,舞曲放完一
遍,从头又来,没有半秒停顿。

    我踩得急促的舞步,身边一切都在高速地移动。五彩的灯光,雨
点般洒下来。恍惚间,我的目光越过人群,停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

    我不能确信,不过,那里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专注而忧伤。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漂
亮而凄凉。

    我的呼吸顿时停止。

    就在这一刹那,我被艾松重重地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艾松一把拉住我,惊慌地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跟着节拍敷衍,回首再看时,那
个人影已被人群挡住了。

    又过了一个回合,我再次越过几个人的肩膀向角落看去,人影已
经不见了。

    我扔下艾松,追了出去。

    电梯的门已然关闭。只看得见门上闪动的数字:

    十六、十五、十四……

    到了底层电梯会慢慢地爬回来。如果里面有人,会有更多的停顿。
我没有耐心,冲向安全楼梯,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往下跑。

    自从我来到CGP,就没有响过火警。所以我从没走过这个灰灰的、
大理石砖彻成的安全楼梯。

    显然有人天天打扫,木质的扶手一尘不染。开始时,我只是飞快
地往下走,好像要跟电梯赛跑似地。后来我干脆一只手扶着扶梯,眼
看离下一层还剩几级台阶了,一步跳下去。这正好证明,经过多年坚
持不懈的体育煅练,我的身手异常敏捷。可是跑到最后一层,我还是
大意了。想多跳一级台阶,结果没站稳,“咣当”一声,头磕在墙上。
磕得我头昏眼花,金星乱冒。顾不了这些,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冲出
大厅,四处寻找那个身影。

    门前只有明亮的街灯和穿梭的汽车。

    我站在台阶上,累得弯下腰去,双臂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忽然间,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Hi,小秋。”

    那声音好像一颗子弹击穿了我的心脏,我的身子猛然一震。

    直起腰来,转身过去,看见沥川站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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