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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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二十四)

(2021-08-05 07:10:36) 下一个
 
  我抽出电子钥匙,轻轻地打开门。

  六年前,我在这间房里照顾过沥川,至今还记得枕头和被套的颜色。
一切还是那样熟悉。

    沥川静静地躺在床的中央,盖着一张浅绿色的毯子。小穆将他擦
洗得很干净,他的脸毫无生气,双目微合,又没有完全闭上。仿佛无
力睁开,却又要透过一条缝隙,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一缕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苍白的肌肤几乎是圣洁的。他的嘴角
残留着一丝微笑,仿佛陷入在某个美好的回忆之中。

    沥川还是那么美,那么英俊,哪怕是在他最后的时刻。

    我在他床前跪下来,拉着他的手,一连叫了几声“沥川”,他都
没有反应。

    我不禁失声哭泣。

    龚先生听了听他的呼吸,又按了按他颈上的脉博。他掀开毯子,
我看见沥川的身上有一片一片皮下出血导致的淤青。

    “沥川,是我,小秋!”我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着,
手迅速被泪水打湿了,“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龚先生把我拉到一边,拍了拍我的肩,半是安慰半是警告:“他命
悬一线,已失去了抗争的意志。这个时候,你要尽量鼓励他。”

    我含泪点头。

    “他最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让他高兴、让他放心。”

    我将嘴轻轻地凑到他的耳边,柔声地呼唤:“沥川,我在这儿!你
别离开我……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再也不逼你啦!你放心,等你好些
了,我马上就move on。我会离开北京,我会去别的城市,我不会
给你打电话,也不会再来找你啦。这一次是真话,我说到做到,再也
不变卦了!你答应我,一定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因为他的眼皮终于轻轻地动了一下。

    抢救病人的平车进来了。

    随行的医生说:“救护车就在楼下,医院那边已经按您的要求准
备好了。病人情况如何?”

    “严重脱水、低血容性休克、呼衰。我怀疑还可能有血胸和急性
肾衰。到医院后立即拍胸片、抽血。先给他500毫升生理盐水扩容。
请通知医院准备全红细胞和血小板各四个单位。我得现场插管,准备
好呼吸气囊手动通气。”龚大夫果然是名医风范,临危不乱、井井有
条。随行医生应声忙碌开了。

    消毒程序开始后,龚大夫让我和霁川到门外回避。

    过了一会儿,门猛地开了。插着气管的沥川被医务人员推入电梯,
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冲向医院。我和霁川、René以及江、张两位老总
紧随而至。

    沥川这回,在ICU里待了整整十七天。龚大夫说得不错,由于凝
血功能障碍,肺部出血,造成大量血胸,他被插了胸管。撤掉呼吸机
之后,胸管还是不能拆除,一直插着,每天都有粉红的血从管子里流
出来,呼吸时痛得浑身打颤。越是如此,医生反而越要鼓励他咳嗽、
深呼吸,以便尽早排出肺内痰液和血块。见沥川如此痛楚不堪,我请
求医生给他注射吗啡或者杜冷丁。医生说这些止痛药都会抑制呼吸,
不能用。

    那段日子,连我的头发也稀疏了。每次握着沥川的手都能感到他
的痛,身子痉挛着,冷汗湿遍全身。连一旁的我都跟着发起抖来。

    苏醒之后,沥川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在内,仿佛意识已离他
而去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昏睡,很痛的时候会醒,谁叫他都不理睬。

    沉睡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任何时候都紧紧地拉着,仿佛那是自
己的手。如果轻轻用十指抚摸他的头,他会睡得很快,好像婴儿一样。

    一个月之后,沥川略有好转,霁川坚持要送他回苏黎世治疗和疗
养,毕竟那里的医生更加熟悉他的病情。临行前,龚先生坦白地告诉
我,两次抢救,沥川的身体已垮掉了大半,健康正在迅速恶化。如果
不及时进行骨髓移植,前景非常不乐观。

    沥川去苏黎世时我没跟他告别。霁川请求我陪他们一起去,我也没
答应。

    我履行自己的诺言。Move on。

    事实证明,我不在的时候更利于沥川养病。他一连为我三次病危,
我不能再让这种情况发生了。

    我回北京继续拖运行李,到昆明找了一个小的翻译公司,继续干我
的本行。

    一切终于烟消云散了。

    我感到幸福,也深深感谢上苍。

    毕竟,我所爱的人还活着。
 
 
 
    三年过去了。

    我所工作的秋水翻译社在一个商住楼的第二层。一共有十个正式员
工,其余全是临时合同制。我的工资只有在北京时的一半,据说,在昆
明还算是高的。我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公寓。一室一厅,挺
大,房租不算太便宜,也不算太贵。

    沥川回瑞士后,我决定把对他的爱心转移到支持祖国的残疾人和癌
症病人的事业上。每月一发工资,我捐五百块给残疾人基金会,五百块
给癌症基金会,完全匿名。所以虽然我算是高收入,我的生活远离奢
侈,过得马马虎虎。翻译社的福利远远不能与九通或者CGP相比,工作
的强度却不相上下。中午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有时吃盒饭,有时吃方便
面,很少去餐馆,尽量节省。

    大约是方便面吃太多了,加上工作忙碌、生活无规律,我的胃大出
血过一次,住了十二天的医院。小冬在医学院读博士,闻讯回来看我,
照顾了我五天,被我赶回了广东。

    我信守诺言,从没主动给沥川打过电话。沥川倒是偶尔会打电话给
我,有时候是Email,基本上两三个月一次吧。过生日,他会寄巧克力
饼干。逢年过节也会专程来电问候。总之,大家还是朋友。

    他不大谈自己的情况,大约时好时坏。

    去瑞士后的第二年,沥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配型,便立即去美国做
了骨髓移植。结果弄出了一大堆并发症,有整整七个月没来电话。后来
我问他情况如何,他说好些了,但不是很稳定。病了那么久,他已变得
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身体。再好的时候都会突然坏下来。除了配合治疗,
也不能指望太多。

    沥川就像我手中的一个气球,哪怕已飞到云端,哪怕已远得看不清
颜色,轻轻一拽,还在那里。我和他之间,可以变得很冷,也可以变得
很热,也可以变得不冷不热,但那一根线,永远也扯不断。

    偶尔他也会老调重弹:“你呢?move on了没有?有没有新的男
朋友?”

    我轻描淡写地把问题挡回去:“既然答应了你move on,自然会
信守诺言啦。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才不会告诉你,给你快感呢。”

    爱这样一个人,爱了十年。自己的心,被推下悬崖两次。只想后半
生平平静静,“爱”这个字,再也不要提了。

    单身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一年的生日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小冬给我买了一个大蛋糕,我
们吃了一小半,剩下的与病友们一起分了。

    说来好笑,小冬来医院看我时,对我的现状挺不满意。第二天就出
门买了几件时尚的衣服送给我:“姐,你二十七岁就穿二十七岁的衣
服,好不好?不要看上去好像三十七岁的样子。还有,头发也弄一下
啦。不要是鸡窝短发了,半男不女的。那个,烟也抽得太凶了,下个决
心戒了吧。”

    这就是亲人。亲人很可爱,也很唠叨。小冬还加上一条,霸道。自
己穷得要命,还非要塞给我两千块钱。做的粥巨难吃,我还得强笑着吃
了。住了五天,我只想他快点走。

    出了院回家,收到沥川的一大堆留言。

    有一条说:“小秋,生日快乐!给你寄了礼物,收到了吗?希望你
喜欢。”

    又有一条说:“小秋,你出差了?为什么一连七天没人接电话?连
Email也不回?”

    我的留言机只能录二十条留言,一下子全占满了。

    毕竟是病人,还是沉不住气啊。我苦笑着把留言全删掉了。

    出院之后的第一天我就去上了班。我在英文部,工作非常积极。翻
译社的很多工作都是计件的,译得越多,年终奖也越多,所以我努力挣
钱。

    忙了一整天,我骑自行车回家。外面下着雨,楼道里很黑,我看见
里面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影十分熟悉。

    “Hi,小秋。”

    我吓了一跳,拍了拍手,声控灯亮了,打量他。

    沥川还是那么迷人。下巴刮得光光的,有点瘦,不过比离开昆明时
要结实得多,气色也好得多。他拄着双拐,身边放着一个中号的行李
箱。

    我呆呆地看着他,似真似幻,觉得大脑有点木。他向我笑了笑,我
又有点迷失。

    沥川离开我后,我的生活过得很乱,而且,似乎退回到了原始状
态。

    见我一直愣着不说话,沥川说:“对不起,事先没通知你。我找不
到你,以为你出了事,打电话到翻译社,他们说你胃出血住院了。”

    “哦。已经好了。”我说。

    “什么时候出的院?”

    “昨天。”

    “出了院你就上班?上一整天?”

    “嗯。”

    雨衣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落水。

    “把雨衣脱了吧。”他轻声地说,接着便帮我把雨衣从头顶揭了下
来。

    声控的灯又黑了,我不得不跺跺脚。

    我的样子有些狼狈,头发剪得很短,乱蓬蓬的。沥川凝视着我,
说:“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当然,”我说,“等等,我得先找钥匙。”

    钥匙放在挎包里,怎么摸也摸不着。心一烦,我蹲在地上,将小包
一倒,倒出一大堆零碎:钱包、硬币、口红、润唇膏、餐巾纸、小纸
条、卫生巾、半包话梅、口香糖、半包烟、打火机、小镜子、一瓶矿泉
水、两只圆珠笔、一只铅笔、手机……刚要找,灯又黑了。这回是沥川
拍手,把灯弄亮。

    找到钥匙开了门,我打开客厅的灯。

    “请进。”

    沥川拖着行李箱进来,站在房子的正中间,四下一看,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

    是这样,我的房间基本上是一两个月才收拾一次。地上、桌上、书
架上,有很多的灰尘。为了防止被人立即看出来,我一般都买灰色的家
具。沙发上摊着几件脏衣服、地板好久没拖了,有几只不成对的拖鞋,
还有一只脏袜子。

    我用手往沙发上一扒,将脏衣服扒到两边,留出一个空档,对沥川
说:“请坐。”

    沥川没有坐。我突然想起沥川以前说过,他的骨癌若是复发,很可
能会被再次截肢,不禁问道:“沥川,你的这条腿……是真的吗?”

    他摇摇头:“不是真的。”

    “还剩下多少?”我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摸。

    “开你的玩笑啦。”他摸摸我的头,“当然是真的。我还没那么倒
霉吧。”

    我松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板上。

    “小秋,屋子太乱了,我得替你收拾收拾。拖把在哪里?抹布在哪
里?”他一把拉起我,让我到沙发上坐下来。

    “厨房。”

    他进了厨房,又迅速退了出来,差点尖叫:“小秋,厨房里有蟑
螂。”

    “你怕呀?”

    “有杀虫剂吗?”

    “没。”

    然后我就听见辟辟啪啪的声音:“那就只好用人工了。”

    沥川在德语区长大,生活习惯里有很强的德国作派,极爱整洁。他
整理客厅,花掉一个小时,用软布擦掉了每个角落的灰尘。地板拖了三
趟,我怕他滑倒,要帮忙,他不让。衣服分类扔进两个洗衣篮。

    他拿拖把时,从里面爬出两只蟑螂。被他用手杖拍死了。

    “那我干什么?”

    他扔给我一个遥控器:“看电视。”

    他去收拾厨房,洗了我吃早饭忘记涮的碗。厨房虽然小,可是比较
脏,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弄得彻底干净了。

    “小秋,每次炒完菜,锅底也要洗,不然就是黑的。”

    我昏,锅底从来就是黑的,人家还要锅灰呢。懒得和他理论,反正
他也住不了几天,一切还会还原的。就胡乱地答应:“好的好的。”

    过了好久还没见他从厨房里出来,我问:“你干嘛呢?这么久还不
出来?”

    “洗瓷砖,瓷砖不够白。”

    “这可是苦活,不过造福人类,您慢慢干。”

    他用刀子刮、钢刷刷。累得惨惨的。

    最后,好像干完了,他又问:“你吃饭了吗?”

    “没吃,你呢?”

    “也没有。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

    “哦。那你订了宾馆了吗?”

    “能住这儿吗?”

    “什么?”我跳起来了,冲到厨房对他吼,“王沥川,我的地方,
你想来就来、想住就住啊!”

    “干嘛这样凶嘛?”他说:“我问你,上次你去苏黎世,我让你住
哪儿了?礼尚往来,对不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病还没好,我来这
里,只是想照顾你一段时间。”

    “关你什么事?我让你照顾了吗?”我继续大呼小叫,“我的病早
好了!”

    “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他按住我的肩,“瞧你,还说病好
了。一动气,脸都白了,一点颜色都没了。坐下来,坐下来。”

    我气乎乎地坐下来,他继续说:“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上次你骨
折,那个博士天天守着你,也没轮到我。这回总该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罢了,一提这个我更来气:“你怎么知道我没别的男
人?”

    他怔了怔,知道是诈,又笑了:“给翻译社打电话,是你的同事接
的。她说你挺困难的,到现在也没一个男朋友。病了没人照顾你。你弟
弟来了几天就走了。”

    我气愤地说:“闹心,是谁这么八卦呀?这人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呀?”

    坦白地说,我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就步入剩女的行列。翻译社里除了
老总之外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大家都叫我“秋姐”。听起来像是对业务
尖子的一种尊称,我老觉得背后有点嘲讽的意味。其实我来昆明有一个
重要的原因就是逃避艾松。他从加州回来,给我打过好多次电话。还谎
称开会,亲自到昆明来看我。见我长期不积极、不表态,这才没有了下
文。

    “我说我是你在海外的叔叔。你父母双亡,所以我是你重要的长
辈。何况,卫生间里的半盒安全套还是苏黎世的牌子。都过三年了,你
也不扔了。”

    “我留着当橡胶手套用。洗脏东西的时候,一只手指戴一只。”

    他大笑,咣当一声,打破了一个杯子。

    “Oops!”

    做完了客厅和厨房的清洁,屋子的干净程度已可以与五星级宾馆媲
美了。

    中午太忙了,我没来得及吃饭,等到觉得饿时,已经是四点钟了。
我跑到翻译社对面那条街上,买了一份盒饭吃了。好菜都给人家挑完
了,就剩下猪耳朵鸡块什么的,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到现在还烧心。

    卫生间是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因为我个人在这方面也比较挑剔。
沥川在里面只清理不到十分钟。他出来问我:“冰箱里有菜吗?我饿
了,要做饭了。”

    “没菜。有方便面,各种牌子的。韩国味道的都有。”

    他刚要接话,忽然听见敲门声。

    我们一起打开门,是对门家的关奶奶。关奶奶六十多岁吧,和儿子
孙女住在一起。我们邻居关系挺好。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碗,看见沥川,
有点吃惊。

    “关奶奶!”

    “哎小秋,住院刚回来啊?”

    “是啊。”

    “听说是胃出血,没事了吧?”

    “没事了,谢谢您还惦记着。”

    “胃不好得养着,别乱吃东西。你们年轻人就知道工作,不注意身
体哪行啊。我给你熬了一碗肉粥,里面有打碎了的青菜,你先吃几天
粥,等胃好些了再吃米饭。呃——这位是?”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介绍沥川,就说:“嗯……这位大哥姓王,是我
请的钟点工。来帮我做清洁的。”

    “哦哦,王同志,麻烦你啦。”

    我们寒暄了几句,我接过粥,谢过,回到屋里,分了沥川一碗,一
下子就喝光了。

    奶奶的粥真香啊。

    沥川看着我享受的样子,苦笑着问:“你是不是老是蹭对面人家的
饭吃?”

    “嗯……给她孙女辅导过几次英文,次数不多。远远比不上蹭饭的
次数。”

    吃完了,沥川去洗碗,我傻傻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无厘头的综艺
节目,看得我直打呵欠。

    我觉得,这么些年后再见沥川,我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已经木讷
了。

    “我帮你洗个澡吧。”沥川说。

    我被他带进浴室,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浴缸里很滑,你
小心点。”

    “那你扶着我。”

    我用手轻轻地圈住了他,将头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仍着戴着我送给
他的那个辟邪,玉色更加润泽。我将辟邪咬在口里,咸的。

    沥川仔细地替我洗头发,洗了一遍又一遍,又替我洗耳朵背后。

    “有多少天没洗了?”他问我。

    “不记得了。”我继续打呵欠。

    “累了?”

    “嗯。”

    “早点睡吧。”

    我们来到卧室,被子没叠,还是早上起来时的样子。沥川坐上去,
很快就把我拉出来:“床上不干净。”

    “不会吧,昨天还收拾了的。”

    “上面有饼干屑和土豆片。”

    他去找床单。

    “要不把被套和枕套也全换了吧。”我指给他地方。

    真是公子哥儿,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他果然全部换了一套白白的床单,这下干净了。

    我钻到被子里,沥川紧紧地抱着我,吻我的脸。我呆滞地看着他,
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我说:“沥川,我要睡了。”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轻轻地说:“小秋……你不会连这个也不会了
吧?”

    “不会了。跟着你这么些年,我的智商变得跟果蝇一样了。”

    夜半,沥川在我怀里哭了,说:“对不起,小秋,我错了。我耽误
你太多年了。”

    翌日醒来,沥川已经起床了。他去买了早饭。

    他说他自己得过一会儿才能吃东西。他仍然要吃那个增强骨质的
药。

    我八点半上班,他一直送我到单位的门口,然后,交给我一个小
包,里面有几个盒子:“你的Lunch。”

    我接过来,问:“冰箱里没有菜,你怎么做的?”

    “菜市很早就开门了,我出去买了菜,还问了隔壁的奶奶怎么做那
个粥。希望你喜欢。”

    “谢谢哦。”

    我去上班,沥川回家,他说他要继续做清洁。我有点想问他究竟会
在这里待多久,不过,沥川一向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问也是白问,
也就不问了。

    中午沥川打电话来问我:“Lunch吃了吗?”

    “吃了,早吃了。”

    “你热了没?”

    “没热,需要热吗?”

    “怎么不需要热?你真是果蝇啊。”他在那边生气,把电话挂了。

    中午吃饭我打开几个饭盒,同事们都震惊了。两菜一粥、一荤一
素,还有水果沙拉和点心。我对沥川的手艺实在有点吃惊了。

    五点半下班和同事们一起出来,沥川就在门口等着我。

    他和我的同事握手,介绍自己,半开玩笑:“您好,我是王沥川,
是谢小姐的钟点工。负责清洁、做饭和接送。”

    我窘到了。因为沥川西装革履、打扮光鲜,往那里一站,大家都以
为今天这里有人要拍电影。

    沥川开车接我回家,晚饭已经摆到桌上了。三菜一汤,我仍然得喝
稀饭。

    “你看,这样,生活是不是就有规律了?”

    “是的。”我赶紧点头。

    吃完饭,他牵着我的手出去散步,说:“你的腿为什么还是有点跛
呢。”

    我腿上的钢板,过了一年才拆掉,医生说愈合得不错。我仍然喜欢
体育,每天坚持骑车上下班。

    “我不觉得啊。也没人跟我说啊。”

    “真的有一点儿,一丁点儿。”

    “那就是残疾了。”

    “我带你去瑞士动手术。”

    “我哪儿也不去。”

    回到屋里,他拿着一个小篮子,上面盛着巧克力和一大包他做的饼
干,拉着我,去敲对面家的门。

    他将碗还给关奶奶,递给她那篮子礼物,又送了两个红包,郑重地
谢她,又说:“奶奶,我不在的时候,小秋多亏您照顾了。这是给您孙
女的一点见面礼,请收下。”

    “哎哟,您太客气了。用不着两个红包,我其实只有一个孙女。”

    “另一个红包是给您的,不成敬意,买几件衣服穿吧。”

    奶奶欢天喜地收了,末了,还问:“王先生,你这一身打扮挺富贵
的,你不是钟点工吧?”

    “我是的。”

    “那你一个小时要多少钱啊?”

    “我……义务的。”

    奶奶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笑了,说:“小秋真有福气啊。”

    “不是她有福气,是我有福气。”沥川微笑地更正。

    我们携手回屋,沥川递给我一张纸。

    我一看,上面有十道数学题。

    “给你十分钟,能做完吗?”

    “干嘛呀,数学我全忘光了。”

    “你可是个旧市的高考冠军呢。”

    “好吧。”

    他按表,我拿笔,五分钟就做完了。沥川溜了一眼答案,说:“智
商没问题,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你怎么就看着有点傻傻的呢。”

    我拿遥控器,点开TV,继续看电视。

    沥川抱着我,我就窝在他怀里看言情剧,大把大把的流泪。晚上,
我们早早上床,沥川款款地待我,我们恢复了以往的甜蜜。

    戏弄了一半,床底下忽然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沥川对着天花板叹
气:“小秋,这里除了蟑螂,还有老鼠?”

    “嗯,有两只,估计是夫妻。我还拿饼干喂过他们呢。奇怪,今天
怎么只听见了一只的动静呢?”

    “糟糕。”沥川赶紧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你抓了一只?杀了?”

    “白天的时候……”某人不敢往下说了。

    “沥川你丧尽天良啊。床下的那只,一定在唱歌。”

    “唱什么歌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它唱它的,咱们继续咱们的。”

    第二天,沥川仍旧送我去上班,仍旧交给我一大堆饭盒。这次,每
个饭盒上都贴了纸条:

    “我是肉粥一号,请热一分钟。”

    “我是茄子二号,请热四十五秒。”

    “我是红烧鱼块三号,请热三十秒。”

    “我是水果沙拉四号,生吃,不用热了。”

    女同事们羡煞了。说沥川把翻译社当幼儿园了。

    下班沥川来接时,她们都说:“小秋,你的家长来了。”

    据我所知,沥川从小就是被人伺候的,从来没伺候过别人。当沥川
每天都这么做时,我在想,这公子哥儿能坚持多久。

    当过了一整年,他还是天天这么做时,我就有了一种幸福感,很华
丽的那种。

    当然,我的幸福从不长久。我对沥川这次回来,也没什么指望。

    我就这么毫无指望地和他亲亲热热地过了一年。感觉挺好。这一
年,沥川没有工作,一张图也没画。除了替我做饭、上下班接送、陪我
散步、看电影之外,什么也不做。

    只是,在我狭小的公寓里,沥川行动不是很方便。

    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沥川,咱们不住这里了。咱们找个大一
点的房子吧。”

    他马上拿起了笔,说:“找什么?我给你画一个。要啥样子的,你
说。”

    “大一点的。”

    “就这要求?”郁闷了。

    “嗯。浴室里多点安全设施。”

    “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

    过了两天,沥川设计好了一个两层楼的白房子,各种图样都手绘出
来了,一样一样给我看。

    “太精致了吧?”我皱眉,“哪家公司愿意单独替你做这个?”

    “比如说,我自己的公司?”

    “哦……那你会累的。你身体又不好,不能忙这个。”

    “不累不累。”他乐滋滋地说。

    “不行,你还得给我做饭呢。”

    “这倒是。”他沉思,然后,到卧室去打电话,回来跟我说:“我
哥说他来找人替我盖,条件是他和René得设计一部分房间。”

    “行啊,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他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让他们设计地下室。”

    “浪费人才呀。唉。”

    又过了三个月,沥川还是每天做钟点工,一日三餐,顿顿都是他掌
勺。我的家务活就只剩下了看电视和读小说。偶尔涮一下碗,被他说不
干净,他还重涮一回。

    我们的房子在一个靠山的小区里,里面有很多房子,我们的是最漂
亮的一个。建好了,沥川带我去参观,回来的路上他问我喜欢不,我说:

    “楼上楼上我都喜欢!花园也喜欢!”

    “最喜欢哪里?”

    “……地下室。”

    沥川苦着脸说:“完了,我受打击了……我得找我哥算账。”

    我觉得,我得安慰安慰他。

    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我问他:“沥川,今天是不是好天气?”

    “是啊。”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

    “也是。”

    “那今天,咱们去办结婚证怎么样?”

    怔住,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为难地说:“……一定要结婚吗?就这样过不行
吗?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怕活不长,你又成了寡——”

    “你严肃点。”我板着脸。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说,如果你一定要结婚,我没意见。”

    “就这么马虎吗?没有单腿下跪什么的?”不公平啊,怎么老是我
吃亏啊。以后他都会说了,都是我赶着要嫁给他的。

    “人家就一条腿……你同情一下嘛。”

    拖着他进了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的是一位大婶,挺和气。

    “证件都有吗?有照片吗?”

    我从包里拿出几个本本:“这是我的户口本、身份证。他是外国
人,这是他的护照、居留证。这是复印件,还有三张两寸近期免冠合
影。”合影也不是近期的,十年前的。我把这些证件拿出来,有一种阴
谋的感觉。

    大婶检查了我们的证件,见沥川一直不说话,问我:“他不会说中
文吗?”

    “会的……他太激动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挽住他的胳膊,
做亲密状。

    “他是瑞士人,我们还需要他出据一份《婚姻状况证明》的公证,
证明他现在没有配偶。”大婶业务很熟悉。

    我和沥川都傻眼了。

    “说了吧,要你别来,你偏要来。”他严肃地看着我,“现在,麻
烦了吧?”

    “沥川,你不会是已经有个老婆了吧?”我抓狂了。

    “我哪里敢?”

    他拿出手机拨号。

    “哥,我需要一个文件的公证件。《婚姻状况证明》。

    “你说是干什么用的?

    “快点吧。

    “嗯,就这样。”

    四句话交待完毕,他收线,对我说:“我哥今天去办,晚上坐飞
机,明天到昆明。”

    “行,效率挺高。”我给了大婶一盒瑞士巧克力:“大婶,我们明
天再来。”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到了下午,我们手牵手,又去了民政局。沥
川说,René和霁川都已经到了,他们会拿着《婚姻状况证明》在民政
局等着我们。到了大门口,果然看见了他们,都穿着一本正经的礼服。
我和沥川都只穿着日常的衣服。

    我有点郁闷,对沥川说:“咱们应当穿得正式点,你说呢?”

    “用不着吧。咱们俩走到哪里都是一对俊男靓女。”

    大家互相拥抱,René和霁川祝贺我们。我和沥川进去办好了结婚
证。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门口站了好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还有外国人。全都穿着一本正经的礼服。大家都用激动的眼光看着我
们。

    我回头看沥川,发现沥川也怔住了。

    然后,里面有两个混血模样的高中女生,忽然齐齐地尖叫:
“Alex!小秋!We love you!”

    沥川向她们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说:“小秋,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家
人和亲戚。”

    我的腿有点哆嗦,面前有三十多个人呢。我低声问他:“这么
多……都是的吗?”

    “来了一半吧……主要的都来了。”

    “这是外公、外婆。”很慈祥的一对老爷爷和老太太,“你的围巾
是外婆织的。外婆一共有五个孙子,她给每个孙子的媳妇都织一条围
巾。连René都有一条。呵呵。”

    沥川的外婆是法国人,抱住我说了一大堆法语,然后亲个没完。

    “这是爷爷、奶奶、和爸爸。”

    沥川的爷爷我已经认识了,老先生呵呵地笑了几声,说:“原来安
妮就是小秋呀!完了,我一见面就把她得罪了。没关系,爷爷到时候好
好地陪你玩苏黎世。你别盯着沥川,说到玩,王家的人数我最会玩了。”沥川的爸爸也是瘦高个子,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很英俊。奶奶的个子倒不高,还有点胖,一头银
发微微带卷儿,乐呵呵的,挺干炼。老奶奶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儿
地说:“这么好这么漂亮的闺女,沥川这些年多亏了有你,沥川真是好
福气呀。”

    沥川一个一个地介绍:“这是叔叔、婶婶、舅舅……这是我的表
妹、侄女……”

    每个人都上来祝贺我,和我拥抱。

    接着,我听见远处有个小伙子背着双肩背包向我跑来:“姐!
姐!”

    啊……小冬!!

    “小冬,你怎么来了?”

    “有人打电话到我们系办公室,说给我买好了机票,让我过来参加
你的婚礼。——他的中文我听不太懂,以为就是姐夫。”

    我摸摸他的头,说:“那个不是姐夫,是René.”

    沥川笑着过来和他握手:“你就是小冬,我是沥川。你姐总是提起
你,我们总算见面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辆出租车,里面下来了的四个人却是我和沥川都
熟悉的。

    我们连忙过去叫道:“姨妈!姨父!表姐!表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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