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屋沿下,隔着大雨叫他:“沥川!沥川!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先上车。”
他打开车门,替我系好安全带。我看见他整个身子都湿了,头发
往下滴水,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么冷的天,他就穿件羊毛大衣,四处
漏风的那种,肯定不能防水。
他湿漉漉地回到驾驶座,关上门,开足暖气,问道:“你没淋着
吧?”
我的包是防水的,很大。我一直把它举在头上:“没。你怎么还
在这儿?没走吗?”
“我去商店买了几盒猫食,回来正好路过这里,看见你招手,不
知道你在招出租,还以为你有事找我。”说着,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喷
嚏,在他说Excuse me之前,我赶紧递给他纸巾。
雨大得看不清路,雨刷有节奏地刮着车窗。
“快把湿衣服脱了,”我拿出一旁的毛巾,给他擦头,“别感冒
了。”
“没事。”他说,“怎么样?要见的人都来了?相中了一个没?”
“呃……这么关心我的幸福和未来呀?”我的声音顿时有点幽怨
了。
“是啊,赶紧汇报吧。”
“……有一个看去还行。”
“那个博士,对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他长得不错,”我说,“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他
说话挺诚实、挺坦白。”
被刺到了,某人很窘地沉默片刻,迅速转移话题:“你是想让我
送你回家,还是你有别的什么地方要去?”
“能送我去饭馆吗,我肚子饿了。”
他放慢车速,转头看我:“你和两个男人约会,没一个人请你吃
饭?”
“没有。”
“请你喝咖啡没?”
“没。”
我等待沥川发表评论,他却直视前方的茫茫大雨:“前面有家云
南菜馆,你去不去?”
肚子不是一般地饿啊,我赶紧点头。
停好车,沥川将我送到餐馆门口,然后居然说:“你自己进去吃
吧。”
我望着他,愣愣地,彻底傻掉了。不会吧,一向绅士的沥川,不
会这么急于撇清吧?沥川陪我去饭馆,从来没有过把人送到大门口转
身走人的道理啊……何况,我已经很听话很配合,对不对?我都以实
际行动move on了,对不对?
虽然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还是要厚脸皮地确认一下:“你
——不陪我进去吗?”
“不了,”他说,“你自己慢慢吃。”
“我请客,行不?”我的话完全没底气,嗓音发颤,脸上的绝望
表露无遗。
“我还有事。”他一脸漠然。
在这种时刻,我若是再说什么挽留的话就太没风度了。沥川已经
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分手了,作出这种依依不舍的样子给谁看呢?
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就在这一瞬间,我已失掉了所有的胃口,甚至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我强笑:“那你快回去吧。”
“再见。”我听见他按了手中的钥匙,汽车在不远处摇控启动。
“再见。”
街对面就是公共汽车站,坐几站路就可以回家了。看见沥川转身
上车,我没进餐馆,而是向雨中大步走去。
那一刻,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希望
大雨能浇灭我一身的怒火。
走到街的尽头,感觉有些茫然,汽车来来回回地在雨水中穿梭,
沥川的话,言犹在耳:“不了,你自己慢慢吃……我还有事……”
我看了看天空,雨中天色发白。为什么现在还是冬天呢?昨天还
下了一夜的雪,今天都变成了雨,地上脏兮兮的,污水横流,如果是
雪多好,白茫茫的,一切都干净了。
我继续向前走,听见几道猛然的刹车声。然后,我的手臂忽然被
人死死抓住了,身子被强迫拧转了方向。
在大雨中我看见了一张脸,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我被脸上那
道惊恐的目光吓住了。
“小秋,你要去哪里?”
沥川不能走很快,更不能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追上的我。
见我毫无反应,他摇晃我的身子,几乎在吼:“前面是红灯,你
想干什么?”
“放开我!”我用力甩掉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的手像铁钳,怎么也甩不掉。我反而被他一把抱住:“别干傻
事!你要回家,我送你回家。”
“别碰我!别碰我!”我用力挣脱,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越
抱越紧,几乎令我窒息。
“你要我说多少遍?嗯?小秋?It's over! Let it go!
(译:一切已经结束,就让它过去吧!)”
“It's not over! (译:没结束!)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对我
说over,我妈已经over了,我爸也over了,你!王沥川!我把我
所有的都掏给你了,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轻易地把我over掉!”
“I know it's not easy. Please, work on it!
(译:我知道这很不容易,请你,请你尽力去做!)”
“不!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肯告诉我真相?在你的
心里,我就那么脆弱吗?知道真相我就会昏掉吗?有什么真相比我六
年的青春还重要?你说啊!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肯放开我,我踢他,我捶他,我拧他,我用包砸他,然后,
我在大雨中跑掉了。
Over is over.
我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假,没去上班。独自躺在家里,不吃不喝,
像个死人。我拔掉电话,关掉手机,白日昏睡,夜晚失眠。感觉天昏
地暗、心灰意懒。Mia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房间弥散着腐朽的气息。
到了周六,猫食光了,我没精打采地爬起来购物,自己去商场小卖部
吃了碗盒饭,有了点力气,一看贴在墙上的schedule,去了体育
馆。瑜伽班里的人见我来了,热情打招呼,妈妈们纷纷问我减肥心
得。
“减什么肥?我又不肥!”说话都没好心情。
“别骗我好不啦,下巴都这样尖了。小秋,对自己不要这么狠。
上次小马吃番茄瘦身餐,五天减掉八磅,结果第六天就病了,养了一
个月,体重全回来不说,还多出了五磅。你听姐姐的话,不带这样的,
减肥慢慢来。”
我嗤笑,一周不见,这群人欺负我年纪小,拿我使劲开涮了。于
是,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称了体重。然后就不吭声了。实在小觑了爱
情的杀伤力,果然轻了十磅,难怪身轻如燕。
到了周一我准时上班,同事们纷纷问候我。我说得了感冒,不严
重,怕传染给大家,所以没来。大家也没多问,因为我一向有很多加
班,调休一下很正常。
中午吃饭,没看见沥川。
然后,我发现一向不八卦的唐小薇加入了翻译组八卦的队伍。
“哎,小秋,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艾玛笑着说,“吃
素吃的吧?周一碰到了萧观,特意在他面前提起你,他一副气得要死
的样子。我赶紧说你病了。”
我愕然,既而暗暗地抽了一口冷气。周六那天萧观约过我,灵宝
寺七点,不见不散。我居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赶紧解释:“嗯,
他有事找我,我感冒了没去,也忘了通知他,估计是为这个生气了。”
“什么?你居然敢放萧观的鸽子?!”艾玛爽到了,“哈哈哈哈!
萧大公子心高气傲,你多忽悠他几趟,给咱们解解气。”
我苦笑,自顾自地吃沙拉。其实,也不算忽悠吧,我不是跟他说
了没空吗?他都不让我讲完话就把电话挂了。这哪里是约人?约自己
还差不多。
我问小薇:“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有闲心参加我们的八卦?”
没等小薇张口,艾玛替她回答:“小薇这周才轻闲呢。沥川和你
一样,整整一星期没来。小薇没事做,天天在网上打扑克。我们刚才
还劝她,江总虽然有新秘书,就算沥川回瑞士她也不会被开掉。远的
不说,咱们翻译组就需要一个,不如你申请调过来,咱们内部消化一
下。”
我的心微微一抖,说:“沥川没来?为什么?”
“不知道。”小薇皱紧眉头,“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是秘书,
Boss一周不上班,我居然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一点迹象也没有吗?”我问,“不大可能吧?”
“迹象……当然有!”小薇说,“周四那天,王先生的哥哥突然
来了,到他的办公室里拿走了好几卷图纸。然后,我听小唐说,江总
和张总周五一起去了瑞士,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不知道瑞士总
部那边出了什么事。相信王先生一定和他们一起去瑞士了。”
“不会吧?难道沥川先生一个Email也不发给你吗?”明明在旁
边说,“Boss有事拔腿就走,没留下半点吩咐给秘书,都过了好几
天了呢,这很不合常理嘛!”
“没有。真的一个也没有!倒是发给他的Email已经把我邮箱挤
爆掉了。我向江总汇报,江总说,凡是发给王总的Email,海外的全
都forward给王霁川,中国的全都forward给他。估计现在他的邮
箱也爆掉了。”
“爆掉?哪有那么多啊?小薇你太夸张了吧?”艾玛惊悚了。
“怎么不爆掉?每天发过来的Email至少有两百多封,英、法、
德、中都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王总在办公室的主要工作就是
回Email。”
后面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听见的只是自己咚咚的心跳。
回到办公室,打开MSN,我看见无论是沥川还是René,都不在
线上。我立即给René发了一条信息:“René, 听说沥川回瑞士了?
他没出什么事吧?”
整整一下午我魂不守舍,一直在等René的回信。可是,他的头
像——那只调皮的桔子——始终灰暗。
下班回到家,我呆呆地坐在屏幕面前,打开MSN,打开网上音乐
频道,上晋江,打开一本无厘头的言情小说,眼睛盯着屏幕,等待Re
né的回音。
这其间,我就上了一次厕所。
一直守到深夜两点,没人理我。我隐身继续等,艾玛、明明、萧
观、他们的头像倒是时时有亮,不知忙着陪谁聊天。
其实想起来这六年我的生活过得真没什么趣味。我不是买不起电
脑,也不是装不起宽带,这些搞翻译人所必备的装置,我省省开销也
能办到。可是,我就提不起和人聊天的劲头。和任何人在网上说话,
只到超过半个小时,别人不烦,我自己就要烦掉。
到了凌晨三点,没有任何消息。我躺在床上,终于睡着了。
这天夜里,我做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梦。我梦见沥川躺在急救室
里,全身插满了管子,他不停地吐血,枕头被子上全是血,而一群穿
着白衣的大夫,拿着手术刀,漠然地站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我被
隔在玻璃门外,透过灯影,看见鲜血沿着沥川的手指往下滴,他的身
体痛苦地痉挛着,挣扎着要坐起来,被人强按下去,然后,他忽然抬
起头,一脸血污地向我大喊:“Help me!”
醒来是凌晨五点,窗外是宁静的月光。我摸摸了额头,发现自己
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真好!真的!只是一个
梦!……一切都不是真的!
细细思量之下,我发觉梦里的情境不过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
中的一些组合,又像某个医学恐怖片的翻版。可是,可是,这都是些
什么兆头啊!
我爬回书桌打开电脑,终于看见一道橙黄色的提示,在屏幕的下
方闪烁。
亲爱的René!
我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显示框:“Yes, and No.”
蒙了半晌我才明白这是对我提问的简单回答:是的,沥川回了瑞
士。不,他没事。
奇怪了,在我的印象中,René一向很多话的。为什么这次他的
回答这么简单呢?是不是沥川因为Mia和围巾的事,跟他闹翻了?是
不是沥川威胁他不让他和我多讲话了?
还想继续问他,桔子的头像暗淡无光,René早已下线了。
我忽然想起周六遇到沥川的时候,他交给我几个猫食罐头,说那
是Mia最喜欢吃的牌子。我翻开购物袋,找到发票。开票的时间是下
午三点三十二分。
我三点四十从咖啡馆里出来。以为沥川见雨越下越大,便一直就
在外面等我。
那么说,在雨中,真的是一次“偶遇”了。
沥川的身体一直不弱。我认识他时,车祸已经过了七八年了,除
了给他的行动造成不便之外,除了令他不得不吃增强骨质的药丸之外,
沥川很注意锻炼身体。他每天都练习瑜珈、游泳、在自家的健身房里
举重、引体向上。只要有空,每天黄昏,他都带着我去楼下公园散步。
走很远,走到我都觉得累了,他还要往前走。我觉得,沥川的体质没
问题。而且,René不是也说他没事吗?沥川回瑞士,肯定是公事,
很紧急很重要的那种。再说,江总和张总,不是也跟着去了吗?
太阳出来了。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太担心了吧。
出门吃了早点。我沿着小街散步。清晨的空气很冷,零散的行人,
一个个都裹在大衣里。我路过一个小小的道观,门口坐着几个算命的
老头。其中一个穿着长袍,双目紧闭,长发垂肩,脸很脏,头抬得很
高,像位前清的贵族。
我一向不信神灵,不过,每逢重要关头,考试或面试,也会进去
烧一把香,临时拜拜佛脚。其实只是给紧张的心灵减减压而已。可是,
当我从那个老头的身边走过时,他忽然开口了:
“姑娘,留步。”
我的脚步,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算个命怎么样?只要十块钱。”
“不了,我不怎么信这些。”
“你有血光之灾。不想听听吗?”
他缓缓地把脸转向我,蓦然睁开眼,眨了眨,又吃力地看了看天
顶。眼球是白色的,原来,他是个瞎子。
我给了他五十块钱:“我的就不算了。有一个人的命,麻烦你算
一下。”
“我算手相,也推四柱,卜卦也行。你要哪一种?”
“他不在这里,给你四柱吧。”
我报了沥川的生辰,他是凌晨生的。我也报了我的生辰。
“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男朋友。”
“想问什么?婚姻?财禄?健康?子孙?”
“一切。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
“我先说一条,不灵,五十块钱你拿走。”
“说吧。”
“这个人,十七岁的时候,有血光大灾。”
我怔怔地盯着他,感觉腿有些发软。
“说对了,是吗?”老头摸索着,将五十块钱收进了口袋。
“那他……现在呢?”
“现在也不好。”他说。
“什么……叫做‘不好’?”我很紧张地看着他。
“姑娘你还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徒增烦恼。”他慢慢地说。
“为什么?”
“你们八字相克。克得很厉害。杀伤性的那种。”
我不禁失声:“什么?相克?谁克谁呀?”
“他是水命,你是土命。土克水。今年是土年,土星照命,白虎
发动,是他的灾年,他根基太弱而你命相强旺,不要去找他的事儿。”
傻眼了。原来是八字不合。难怪。第一次见他,我就把咖啡泼在
他身上了。上个礼拜我们俩先在床上打架,又在雨中打架。受伤的肯
定是沥川。
不敢再问下去了,我忙说:“那大爷您看,有办法避免吗?”
“办法?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你就会伤害
他。”
“……哦,就这一个办法吗?”
“你去买块玉辟邪吧,白的那种,上面最好有血痕。”他说,
“买回来之后,你自己先戴在怀里,三十天后取下来,给他戴上。”
“这样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是吗?”我锲而不舍地问。
“不是不是。辟邪只可以化解掉一些。但为了他的将来和安全,
你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老头不停地摇头,“姑娘
你年纪还小,再找别人吧,你实在克他克得太凶了。”
“是吗?不会吧?我一点也不凶啊……我很愿意服伺他呀。”我
哀哀地叫起来了。
老头双目一合,坐了回去,老僧入定了。
我拔足狂奔,被打击到了!一整个上午我都没去上班,到各个古
玉市场去逛。终于,在一个古玉专卖店看见一只小小的清代白玉辟邪,
形态圆润、精莹剔透、充满光泽,最重要的是,在辟邪的胸部和尾部,
有几道细细的红沁。开价六千三,我想都没想直接划卡。
我从没给自己买过太值钱的首饰。除了手表之外,我身上最贵的
一件首饰就是沥川六年前送给我的一对红宝石耳环。我好像从来没给
过沥川什么东西。真的。一直都是沥川在给予:给我钱、给我书、给
我衣服、给我手袋、帮我写作业、帮我改论文,一切的一切,从来都
是他付出。难怪同学们说我傍大款。我连一条围巾也没给他织过。真
是很羞愧啊。辟邪一拿到手,我立即将它戴在怀里。然后,我对自己
说,我一向不相信迷信,所以,坚决不相信八字!坚决不相信我会克
掉沥川!此外,我还在两元店里买了两只木头的大镯子。不是木克土,
土克水吗?我先用木头把自己克掉总行了吧!
三十七天过去了,我没听见关于沥川的任何消息。
René再也没给我发过任何短信。
倒是CGP针对此事发了一个公告:因有两个欧洲设计项目需要完
结,王沥川先生暂回苏黎世工作数月。温州C城改造的后续设计将由江
浩天暂时主持。
沥川的秘书唐小薇被暂调到翻译组,每天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
终于和我们打成了一片。
对我来说,没有沥川的日子反而平静。我利用这个时间贷款买了
一辆东风标致206,首付只要一万五千。我的驾照还是在九通与唐玉
莲同一间办公室的时候考的。有一次翻完了一本巨难的拍卖简介,我
想换个脑筋休息休息。玉莲就说,不如和她上驾校,两人一起学,学
费有折扣。那时我还没想过买车,只是觉得每天挤公汽有点烦,就交
了钱。我对机械的东西天生有兴趣,路考一次通过。
我是翻译组最后一个买车的人,而且买的是最便宜最大众的牌子。
艾玛笑得要死,说开这种车太掉架,还不如坐公汽。艾玛的丰田是她
某个男友送的,她半推半就地要了。后来那个男友又看上了别的女人,
送人家更好的车子,还把艾玛气病了一个月。之后也没见她换车,仍
旧开着。艾玛说等下一个男人送奔驰再换吧。
我把我的业余生活投入到练车的热情之中。每天下班,我都驾车
四处游逛,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转眼到了二月中旬,CGP又中标了
几个项目,我的工作忽然间变得格外忙碌,有大批的文件需要翻译。
我不分昼夜地工作着,有一天,我刚刚回家打开电脑,发现MSN上有
一条桔黄色的消息。
点开一看,是René.
“安妮,你好吗?”
“挺好的。你呢?”
“很好,谢谢。今天你能给Alex打个电话吗?”
我一直有预感,沥川这次回瑞士,是想有意避开我。所以,我很自
觉,四十多天来从不找他联络。
“René,我和他已经Over了。”
“XXXXXXXXXXXX,这是他的电话,打不打随便你。我有事
下了。”
小桔子一闪,变灰了。
我的大脑还没完全清醒,可我的手已经在动——在拨号。
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德语。除了那句
人尽皆知的“古藤塔克”之外,我一句不懂。
我只好说英文,很慢很慢:“请问,我能和王沥川先生说话吗?”
对方回答了一个很生硬的英语:“稍等。”
接着,过了十秒钟,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英文还是很生硬,
不过说得比较明白:“王先生不方便接电话,请问您是哪位。”
“我……安妮,从中国打来的。”
“稍等一下,王先生醒了。我去问问他可不可接电话。”
大约过了两分钟,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招呼:“Hi.”
“Hi,沥川,是我。”
不知为什么,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好,小秋。”他的声音很虚弱,没什么力气,几乎微不可闻。
“沥川——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哽咽,“别骗我了,这
里肯定是医院。”
“是急性肺炎。”他说,“已经好多了。”
“对不起——是我害你淋的雨……对不起……”我呜咽着,在电
话里,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
“别胡说,跟下雨没关系。”他好像还说了别的安慰的话,可是,
我的哭声太大,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沥川你还回来吗?”
“……当然,我答应了你的。”
“那我每天给你打电话,一直打到你回来为止。”
“饶了我吧……小秋。”
“我move on了,真的。我每周都和那个博士吃饭。”
“嗯——这还差不多。”他低低地咳嗽。
“医院里有人照顾你吗?吃得好吗?有人帮你洗澡更衣吗?”
“除了医院里的人,我身边还有三个特别护士,一位营养师、一
位厨师、一位理疗师,都是我爸雇的。”他轻笑,“放心吧。”
“Mia喜欢吃你买的罐头,那么贵,怎么办?回来了,还是让她
跟着你吧。”
“你喜欢就留着吧。罐头我提供。”
他又开始咳嗽,然后,他把电话移开了,过了一会儿,说:“回
来我给你带巧克力,要哪种?”
“Truffino.”
“这是巧克力饼干,不是纯粹的巧克力。”
“我喜欢饼干。”
“好的。”
“沥川,我爱你!”
“你——咳咳。又来了。”那头传来他的长吁短叹。
“沥川,我爱你!好好休息!再见!”
看了看日历,今天是情人节。耶!
我和沥川的战争,正规战场,已全军覆没,现在转入游击状态。
所以,得坚持毛爷爷的十六字方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
作为失恋者,我有一个所有失恋者喜欢犯的毛病:喜欢孤独地待在
人多的地方。在喁喁众声中哀愁。难怪在非洲的部落里,一个即将死
去的人,会被人围着,在火圈中跳舞。在哄乱的人声中死亡肯定好过
独自面对恐惧和哀伤。所以,情人节的晚上,我独自出去看了一场电
影。
这些年来,虽然没有沥川陪伴,我仍然喜欢看电影。为此特意订
了电影院的简报,有了片子就去看,新的老的无所谓。电影院里有一
排一排的情侣座,我独自坐在后排,抱着一大筒爆米花。是成龙的喜
剧片,很搞笑,电影院里时时爆发出开心的笑声。我独自藏在一群群
情侣中,在笑声里悄悄流泪。
我不知道什么是急性肺炎,也不知道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可是,
在我面前的沥川一贯极度要强。从来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虚弱的一面。
如果能够,他会极力遮掩,如果不能,他会逃得无影无踪。可是今天,
他的话音那样虚弱,口气却又故作轻松。我疑心他的真实状况只怕比
我听到的还要糟糕十倍。
回到家里,看见René居然在msn上,我大喜。连忙把他敲出来:
“René! 谢谢你给我电话号码,我已经给沥川打了电话了。”
René打出英文:“怎么样?聊得好吗?”
我说:“挺好的。René,沥川的急性肺炎很严重吗?他都没力
气说话。”
René:“嗯嗯。他能接电话已经很不错了。前一阵子他都没法
说话。”
这样吗?怎么是这样的呢?我赶紧问:“只是感冒引起的吗?为
什么不能说话?喉咙肿了吗?”
那头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然后René似乎说了实话:“……在严重的时候,Alex需要依赖
呼吸机。他的免疫能力很差,所以要很小心自己的身体。不能受寒,
不能感冒,不能发烧,更不能感染。”
我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什么是呼吸机?”
“……就是他呼吸有困难,需要机器来帮助。”
我的脑海里,迅速闪出《急诊室的故事》。在抢救室里,眼看着
病人窒息了,一旁的医生眼疾手快,用把小刀割开气管,插入一个透
明的管子。
这么一想,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忏悔:“下次我一定很小
心!不让沥川淋到雨!”
那边停顿一下,接着,跳出一张愤怒的红脸:“什么?你让Alex
淋雨?在这种时候?冬季?”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不能淋雨……”
真的,那天我一身也湿透了,回家就往床上一躺,心情烦闷,连
杯板兰根都懒得喝,也没感冒也没发烧。好好的。我怎么就这么健康,
抵抗力这么强呢,真是有点惭愧了!
René在那边仍然不依不饶:“安妮,你为什么让Alex淋雨?”
“我们……在雨里……打架……”
屏幕震动了一下,René再次愤怒:“什么?什么?你们都多大
了,还打架?——对了,沥川颈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我送Mia过
来前,刚给她剪了指甲了。”
我小心翼翼地陪罪:“唔……那个……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好
吗?”
画框停止闪烁,半天没有一行字。
然后,René 似乎在叹息:“我一直以为,中国女人比法国女人
要温柔……”
我飞快地敲字:“我真不是故意的,沥川老要和我over,我很生
气才这样的!这是个案,你千万不要因此对中华民族的全体女生产生
偏见喔。”
橙黄的消息框闪了闪,René说:“不会的啦。Alex总说你是最
温柔最热情的女人啦。还有你写给Alex的Email,也很温柔,好让
人感动!”
什么?沥川……居然……
昏了,我气昏了,不用照镜子就知道我满脸都是黑线:“沥川给
你看我写的信?我找他算账去!”
印象中沥川没有那么坏啊!不会像电影那样,一个男生收到女生
的情书,在寝室里怪腔怪调地念出来,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屏幕上闪出长长一段英文,René说:“不是不是,你别往坏处
想。……那段时间Alex病得不轻嘛,你的Email都是我念给他听的。”
这下轮到我抓狂了:“病得不轻?怎么病得不轻了?连动都不能
动吗?”
“也不是啦。就是没力气,整天得躺着。”René避重就轻地说,
“不过,安妮,你为什么不写英文呢?那些Email太考验我的中文了!
知道我们这些老外读你的Email有多难吗?你动不动就写得老长,还
都是意识流,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我都不知道在哪里断句。然后,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念,一边念一边被沥川骂,说你的中文肯定没写
错,为什么他就听不懂……”
噗——我哭笑不得:“我没让你读呀!也不是写给你的嘛!”
René打出痛苦的表情:“安妮,我的博士论文做的可是《鲁班
经》叻,我能读懂文言文,也认得繁体字,但我读不懂白话文。”
——说这话时我正在喝茶,“噗”地一下,喷了一屏的水。
“不会吧?一般大家都觉得白话文比文言文要容易呀。”
René:“那是你们中国人吧。信不信由你,文言文在句法结构
上更象英文。总之,你写的是白话文,简体字。我只能读文言文,繁
体字。所以,我老要查字典。每次你的Email一来,我得先用一个软
件把简体变成繁体,然后又去查不认得的字,弄明白拼音,再念给A
lex听,Alex还老埋怨我念错了!有时候,你写的词我们俩个人都不
懂,字典里也没有,Alex命令我去图书馆查更大的字典。可怜喔,
外面下雹子我也得出门!有时候,简繁转换出了问题,成了一堆乱码。
我又挨骂,沥川命令我找人恢复,得花钱请人。总之……那段时间我
也很辛苦,你们的爱情我也出了力,你得谢谢我!”
我怀疑我的耽美小说看多了,怎么看怎么觉得René像个极品小
受,忍不住我也趁机欺负他一把:“谢你个头呀?又不是我让你查字
典的!”
René也不介意:“不过,你们俩真是一对呀,那么地心心相映!
每当Alex病重,你的Email就写得特别长,特别sunny。Alex那几
年就是靠读你的Email撑过来的。嘿嘿,你们俩还是绝配,一个硬撑
着不回信;一个硬撑着就要写。互相撑了三年多。最后是我坏的事。
从此沥川骂死我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卡是你寄的!”
René打出一个羞愧的表情:“我一冲动就寄了。寄了告诉Alex,
Alex说,完了,你肯定不会再写信了。我还和他争,我坚决不相信。
安妮,你说说看,你都写了三年了,我们等你的信都等习惯了,一周
至少两封嘛,你父亲快去世时,每一封信都黑压压地长!结果,突然
有一天,你再也不写了。Alex那一个月就瘦了二十多磅,差点没死
掉。当然,我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可是,既然决定不写了,几个
月前,为什么你又神经兮兮地给Alex发Email?真是风乍起,吹皱
一池春水。当时Alex滑雪受伤还躺在医院里,不顾医生的劝,说什么
都要来中国。才来几天呀,又病得快要死掉了!”
René一直打的是英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忽然跳出一
行中文,居然还是宋词,真是把我吓着了。
我把字打得飞快:“唉!这说明,我离天使还有一段距离!Re
né,沥川究竟得了什么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诉我吧!”
René:“不行不行,这是底线。Alex知道了要掐死我的。”
我不敢太逼René,逼急了就断线了,René好不易打开话闸子,
我赶紧把话往远处扯:“那René,沥川病了一直是你在身边照顾他
吗?你和沥川很早就认识吗?”
René说:“嗯嗯,我和Alex是大学同学,我们还同寝室,是哥
儿们。我先认得的Alex才认识了Leo。Alex病的那阵子我在大学教
书,比较清闲。再说,Leo根本忙不过来,只能是我了。照顾倒谈不
上,他身边都有护士。我就是去跟他聊天,读Email。”
我问:“那么,沥川他病了很久吗?”
René顿时警惕了:“嗯嗯。你别再想从我这里套话了。”
沥川真幸运啊,有René这样好的朋友,我赶紧谢他:“René,
谢谢你替沥川读Email。我知道不容易,看我学英文学得那么辛苦就
知道你不容易。”
René打出一个腼腆的笑:“不谢啦。想当年,若不是为了Leo,
我也不去学汉语。现在倒好,我的设计风格全成东方的了。Leo自己
会中文,却抛弃祖先文化,搞后现代,没天理呀!……对了,Alex淋
雨的事儿你可不要跟Leo说哦。Leo是暴君,很bossy的。现在Ale
x病了,王家的事情都是Leo说了算,他更加bossy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对霁川的印象很好,甚至觉得他比沥川还要温
和。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霁川非常照顾沥川,虽然有时也吵架,
都是好意。
我赶紧问:“René,那你告诉我,以后和沥川在一起,要注意
些什么?我很怕沥川再生病!”
René这回很高兴,屏幕上字母欢快地闪着:“真是好丫头!唔
……不要让他着凉,不要让他受伤出血,不要让他摔跤,不要让他和
病人接触,不要让他去人多的地方。吃饭前要仔细洗手,刮胡子不能
用剃须刀。……”
长长的一段吩咐,看来René和沥川待在一起的时间真是不短,
居然知道得这样详细。
我把他的话copy+paste到文本文件:“记下了。那吃的东西
呢,有没有要注意的?”
René在那头说:“我想想……为摄入足够的维生素,他一天至
少要吃两种水果,三种蔬菜,少吃盐,少吃油,少食多餐,可以吃少
量瘦肉和鱼。还有,多吃新鲜的菠萝。——其实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啦,
Alex有自己的厨师,按营养师的配方给他做一日三餐。最最重要的一
点:绝对不能碰酒,一滴也不行。”
冷不防我嘲弄一句:“哎呀,真是公子哥儿,这么多人伺候着。”
“没办法,自从Alex生了病,他们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其实
Alex自己倒是满独立的,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爷爷奶奶的叮嘱,一
群人围着转,生怕有闪失。Alex自然是有空就往中国跑……在北京
他自由嘛。”
岂止是自由,简直颠倒过来了。在北京的时候,一直是沥川照顾
我,住在一起时都是他起来弄早饭。我很小就开始做家务,因为我爸
生活能力特差,碗可以几天不洗,被子从来不叠,家里总是乱得跟狗
窝似的。我姥姥说,我爸在上海的家里有保姆,他自己除了读书和教
书什么也不会,连借个榔头都要我妈去敲门。我因此郁闷地以为将来
我嫁出去了,也逃不过当煮饭婆的命。想不到还能过上被人照顾的日
子,顿时幸福得找不着北了。把这些告诉沥川,沥川还心疼了半天,
说我从小太受苦,上帝都难过了,特意派他来照顾我。他一定会好好
地照顾我一辈子。我当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自从我妈去世,我就悄
悄地相信了这样一条真理,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最终也会离开你,
一去不复返。
果然,沥川这话说了刚刚两个月,他也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一年的上半年,我的情绪就像坐了翻山车,忽上忽下,被喜悦
和悲愤轮番折磨。
这个世界,只有沥川有能力让我最幸福,也只有沥川有能力让我
最痛苦。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点。
想到这里,我忽然问René:“René你说,我和沥川应不应该
在一起?”
René立即回答:“当然应该啦!不过安妮,我得告诉你,Alex
这小子从小就格外倔,拿定了主意就不回头。连他爸那样的倔老头儿,
见了他都避让三分。好啦,我得去看一下我煮的汤,等会儿过来。”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空空的屏幕,想着René先头的一番话,心明
明是空的,又觉得有几千斤重,坠在那里,无处着落。只觉自己仿佛
坐在某个时间的入口处,背后是个深而无底的黑洞。而我的任务,就
是要挡住这个洞口,不让沥川从中间滑走,从我面前彻底消失。
我能挡住吗?
那五年沥川一定病得很重,一定卧床了很久,他都不能自己用电
脑,还需要旁人念给他听。那会是什么病,我已经没有勇气猜测了。
也许,他已经到鬼门关里走了好几圈了……所以,他不肯告诉我,因
为他不肯拖累我。
森森然,我浑身冰凉。不得不跑到厨房去,倒一杯热水暖和一下。
回来时,橙黄色的消息框又闪了,René回来了:“刚才说到哪
儿了?”
“说到沥川很倔,霁川很bossy。”
“也不是bossy啦。霁川只是主意比较多,往往也比别人的好,
所以老想让别人听他的。”大概意识到说多了霁川的坏话,René连
忙补救。
“是啊,霁川挺好的,我挺喜欢他的。”
“那你,安妮,为什么不来瑞士?”René问,“沥川出院了你
就来瑞士好不好?我调你来瑞士总部,发给你和沥川一样多的工资。”
我禁不住笑了。几年前我和沥川在一起的时候,沥川多次问我愿
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瑞士渡假,长假短假都可以。我一次也没答应。有
点不好意思见沥川的家人。其实沥川有自己单独的住处。但听他平日
聊起来,好像走亲戚、逢年过节去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家、伯父家、
叔叔家、舅舅家、姨妈家和一大堆堂兄堂姐表弟表妹们出去泡吧、旅
行、滑雪在他生活当中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有点吓到了。
“我……外国人嘛……不习惯。再说,我又不会说法语和德语。”
“他们家所有的人都会说英语呀,而且老一辈的也全能说中文。”
“嗯……我也有点怕见老一辈的。”我的脑子,不时闪出《孔雀
东南飞》里的句子。
“别怕别怕,王家女孩子少,老一辈的都很慈爱,尤其是对女孩
子,尤其是对沥川喜欢的女孩子。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
René这样说,好像我是沥川家的儿媳妇似地,我不禁又郁闷了:
“别说了René,沥川和我已经over了。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不想让
他难受,他让我over我就over吧。”
那边急忙打出一个磕头如捣蒜的动画小人:“安妮你千万别和沥
川over,我们全家人都求你了!”
我忽然觉得对方的语气有点不对头:“哎,你是René吗?”
停顿几秒,对话框里跳出一行字:
“我是霁川,René在洗碗。有洗碗机他不用,真是个Helple
ss DIY。对这种人,岂能不霸道点?”
霁川大哥呀!!!我的口张得大大的,震住了:“你……你几时
上来的?”
“我逗你玩的呢。René让我过来看一眼,有没有新的消息。我
刚上来,小秋,你加我的MSN。”
头像换成了一只猫头鹰,个人签名上有一行字:
“I’m not bossy. I just have better ideas.(译:
我不是专横,我只是比别人有更好的点子。)”
我飞快地敲字,直入主题:“霁川哥哥,我可不可以现在去瑞士,
看看沥川?”
那边,停了很久。接着,显示出一行字:“我们都盼着你来。可
是,沥川绝对不会同意。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你。”
见我长久不说话,霁川又敲来一行字:“如果沥川愿意见你,六
年前他就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