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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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二十三)

(2021-08-04 07:06:04) 下一个
 
  可能是打错了号码吧。

    我有一点点怀疑是沥川。将手机捧在手心里等待。

    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电话再也没有响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越跳越快。虽然这最有可能是沥川的电
话,我却告诉自己不要接。

    我已经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结束了。

    沥川,你知道结束这一切,对我来说有多难吗?

    难道,为了一个电话,一切又重新开始?

    又过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心
跳如狂,烦躁不安。终于,我无法克制地将这个号码回拨了过去。

    沥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只要你要我回来,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就回来!

    铃声响了三下,没人接。我大怒,怀疑是不是有人恶意骚扰。紧
接着,进入自动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复
着同一句话:

    “你好,我是王沥川,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事请留言。”

    磁性的中音,充满魅力的声音。

    那么,是他。

    我挂掉电话,再拨。一连拨了十次,终于接通了。

    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个很粗的男声冲着话筒大声说:“你是
谁啊?”

    “我找王沥川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我不知道谁是王沥川,”那人说,“只知道这里有个喝醉的人,
电话不停地响。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请问您在哪里?这人是
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请告诉我您的地址!”

    “狼欢酒吧,H大街上的那个,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沥川的那个咖啡店附近。纪桓是
那里的常客,沥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来接他吧,看样子,他醉得不轻。”

    沥川绝对不能饮酒,一滴也不行,不然会有性命之忧。这是René
和霁川反复告诉我的。我已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起手袋,冲
出大门,忘记带拐杖,差点摔个跟头。我到大街上拦出租。一进车门
就交给司机两百块钱,让他到了狼欢在门外等我。

    司机在我发狂的催促下,十五分钟之内赶到了狼欢。

    酒吧不大,灯光昏暗,人声低喁,人来人往。清一色的男人,有
老有少,连服务生都是男的。前台乐队的鼓声覆盖了一切,有个学生
模样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而伤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围
在一边,给他鼓掌。

    服务生带着我在一个靠墙的角落找到了沥川。他趴在桌子上,旁
边放着一小杯酒,当中有一颗橄榄。

    我问服务生:“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吗?”

    服务生摇头:“这是马提尼,度数不大,也没多少,给他送来的
时候就只有这么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沥川酒量不差,绝不至于喝一口酒就醉掉。可是沥川趴在桌上,
一动不动,好像真是醉了。

    我轻轻地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叫道:“沥川,沥川!”

    他没有醒。

    我又用力地推了推,他猛然抬起头,目光散乱。

    “沥川?”

    他微微睁开眼,迷离得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

    我拍拍他的脸,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烫,但不算是发烧:“沥
川,沥川,你怎么啦?”

    沥川继续不理我,又趴回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务生说:“醉
了的人都是这样,你把他带回家,喝点浓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对吧,他连一杯酒都没喝完,怎么可能醉了呢?”

    “他是来这里找朋友的嘛,不一定只喝自己杯中的酒啦……肯定是
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

    我把另一张桌上的蜡炬拿过来,在沥川的脸前晃了晃。他正在出
汗,满头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是湿的。我又去推他,他忽然
开始说话了,呓语一般,法语混着德语……好几国语言,都乱了套了。

    “我说是醉了吧,都说醉话了。”服务生在一旁说。

    总之,得先把人弄走。我说:“我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能不能麻
烦你帮我把他扶到车上?”

    “他……还没付账。”

    “多少钱?我来付吧。”

    “我去查一下。”

    过了一分钟,他走过来说:“对不起,他是VIP客户,用的是年
卡。你不用替他付账。”

    说罢他去叫来两个大块头的保安,将沥川连扶带抱地送上了出租。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

    “港奥中心瑞士酒店。”

    车稳稳地开了,可是沥川的样子却越来越不对劲。他原本一直胡
言乱语,渐渐地开始急促地喘气,渐渐地,话说不出来了,只剩下了
沉重、吃力地呼吸声。

    我拼命敲司机的椅背,对着他大喊:“大叔!不去瑞士酒店了!
他……他不行了!得马上去医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医院是协和。”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也觉得情况严
重:“别是酒精中毒,这可是会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紧紧地抱着沥川。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
“沥川,沥川,沥川……”

    他浑身软绵绵的,像婴儿一样无助地靠着我。

    我用手试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这当儿,我想起来一个人,连忙打手机找René。

    电话响了一声就通了。

    “安妮!”

    “René!沥川出事了,他不对劲,我正送他去医院急救,你快
来!快点来!”

    “沥川在你那里?我正四处找他呢!哪家医院?”

    “协和。”

    “安妮,保持镇定,我马上就到。”

    到达医院时,沥川已经完全昏迷了。

    一群人将他送进急救室抢救。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医生,非常干炼,
迅速检查了他的身体,对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马上做气
管插管,上呼吸机。”

    说完这话,我便被一个护士拦到了门外,她问我沥川的病史,我
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了,急性肺炎、严重贫血、血型、呕吐……她给
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写。

    我双腿发软、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几年前父亲病危的情景
再次浮现眼前。我拄着拐杖,退到墙边,紧张地大口喘气。

    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门忽然开了,那个中年医生叫道:“哪一位
是谢小秋?”

    我冲过去应道:“我……是我……”

    “我是倪医生。请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女……女朋友。”

    “是这样,我们刚给病人做了气管插管,上了呼吸机。在拍胸片
确认插管位置时,发现他的胸口有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单侧肺组织
形态不整。这些都不在你写的病史上,请问他的病情你了解多少?”

    我傻掉了。结结巴巴地问:“什么内植……导管?我……我不知道
他的病史。他不肯告诉我。”

    “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他还有没有别的家属?”

    “有,有,是个外国人,正往这儿赶!我这就打电话!”

    我拿出手机准备拨号,看见René从门外一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我
向他招手大叫:“René!快过来!这位医生需要知道沥川的病史!”

    René急切地用英文问我:“那个……医生懂英文吗?”

    “我是翻译,你说,我来翻。”

    “对,对,我糊涂了。”

    “Alex是Osteosarcoma 二期。”

    天啊,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医学词汇多年前我有专门背过,进
了CGP之后,脑子就被建筑学词汇塞满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所幸我
还知道分析词根,“Osteo”是骨,“Sarcoma”是恶性肉瘤,结
合在一起指的是什么,有否专门术语来指称,就不知道了。

    René见我迟疑,补充了一句:“Bone Cancer (译:骨癌)。”

    我的身子猛地一晃,“当”地一声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时地扶住
了我:“你不要紧吧?”

    我摇了摇头。René也太小看我了。这种时候的我岂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对医生翻译:“病人曾患有骨癌,Osteosarco
ma,二期。”我把英文重复了一遍,协和是北京最好的医院,这里
的医生对医用英语应当不陌生。

    “Alex十七岁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术和化疗。二十五岁那年
发现肺转移,做了肺叶切除。”René继续说。

    我麻木地翻译着,好像一个死刑犯在听最后的宣判。

    “经过三年的化疗,癌症暂时控制住了,没有复发。”他顿了顿,
看了我一眼,说:“可是,化疗的过程中,医生又发现他白细胞减少、
疫力降低。后来红细胞也渐渐减少,贫血症状明显。”

    翻译到这里,那个医生已知道了大半,问道:“是不是MDS?”

    我不知道什么是MDS,看了看René,René显然知道这个词,他
点头:“是的。”

    “哪个型的?”

    “RA。”

    医生神情凝重,将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张纸,沉声说:“病人病
情很危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是病危通知,你签个字吧。”

    说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过那张纸,只觉金星乱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面写的字。我揉揉
眼睛,逼着自己往下读:

    病危通知书

    诊断: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属:

    你好,你的家人现在在我院治疗,目前病情严重,随时可能进一步
恶化危机生命,特此告知。请予以理解并积极配合医院的抢救治疗。尽
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救治,如果你还有其它要求,请在
您接到本通知后立即告诉医生。

    患者或家属签字:

    交代病情医生签字:倪永康

    我将通知书逐句译给René。René苦笑,说沥川像这样的病危也
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家人、朋友的神经,除了老人之外,已被锻炼
得很坚强了。

    我倒在守候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断地发抖,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个
字。

    René一直紧紧地拥抱着我,用断断续续的中文安慰我:“Alex
不会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凝视着急救室里隐约的灯影,心中默默祈祷。

    无论如何,这样的等待都太可怕了,里面传来的每一个响动都让我
惊恐。门上的挂钟无声地移动,每根指针都是一把剑,向我刺来。

    等了很久很久,几乎半个世纪吧,墙上的指针告诉我只过了十分
钟。

    觉察到我的身体仍在不停地颤抖,René去买了一瓶果汁递给我,
让我喝一口,说这样可以减轻压力。

    我满头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经已紧绷得快要断掉了。我摇头拒
绝,什么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腾,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语
念着某种经文的René:

    “哎,René,沥川的病,你再讲详细点。”

    他回过神来,反问:“刚才那些,你听了还不够?还不怕?”

    “不够。你说了一大堆术语,我对付着听了个半懂。”我说,“这
么说,沥川的腿,不是因为车祸?”

    “是车祸发现的。”René说,“那年沥川的妈妈开车带他去买东
西,半道上出了车祸。他妈妈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轻伤,可是好久也
不好,还痛得要命,接着就查出了骨癌。恶性的。当时医生说,情况太
严重,就算做手术也没什么机会。于是就进行了保守的化疗。”

    “……”

    “那时,大家都以为Alex只有几个月的活头了,一家人伤心得要
命。想不到化疗之后,运气不错,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转。于是他
父亲就带他到美国去看一位名医。那位名医认为还有机会做一个大胆
的手术尝试。于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术之后继续化疗,恢复得
很好。有整整八年没有复发。在这些年中,连医生都告诉我们,Alex
的癌症已经根治。虽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个常人那样生
活,不必成天担心死神的降临了。”

    瞬时间,故事所有环节在我的记忆中一环一环的扣上了:“六年
前,沥川突然离开我,是不是因为他的健康再次恶化?”

    René点头:“沥川每半年都会回医院做例行的检查。那一年回瑞
士,他被查出癌症转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转移的成活率非常
低。这等于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说,你当时正在热恋之中,只有十七
岁,不忍心告诉你,怕你伤心。他更不想让你看见他受苦的样子,宁
愿你恨他一辈子。所以,他下定决心离开你。”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抽泣出声:“那他……那五年……是不是过得
很苦?”

    René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医生对转移的病灶进行了肺叶切除,
之后他经过了整整三年的化疗。人瘦得脱了形,头发也掉光了,非常虚
弱,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说真的,他的样子完全变了,就算你见了,
也不会认得他。化疗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还有骨痛和幻肢痛,有
几次,实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却又怕他父亲和爷爷奶奶们伤心。
总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来
的。”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满是泪水:“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至少我
可以劝劝他,陪他说说话,替他宽宽心也好啊!”

    “Alex下了决心的事,是不会改变的。”René叹道:“Alex的
意志无比坚强,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斗争那么多年。安妮,你做好准备,
等会儿他醒了,知道你已经了解了一切,他还是不会改变主意,还是会
要你走。”

    我看着René,吸了一口气,继续问:“René,什么是MDS?”

    “Myelodysplastic Syndrome(译:骨髓增生异常综合
症)。
”他说,“是一种造血细胞异常增生分化所导致的造血功能障碍。我不
知道中文应当怎么翻译。”

    “造血功能障碍?”我还是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一种非常难治的贫血症。可能是由于Alex的长
期化疗引起的。这种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会转变成急性白血病。所
以Alex的免疫力特别低,生活需要特别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
都有可能导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沥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后,像发了
疯似地骂他。

    “因此沥川每天都要吃药?吃那些让他呕吐的药?”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种药,防止骨质疏松。因为骨癌和化疗
使他的骨质产生了变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饭前三十分钟他还要空腹吃
下另一种药,排铁。”

    我觉得René对这些术语的了解,只怕已让医学院的学生们羞愧了。

    “排铁?为什么要排铁?”

    “为了治疗MDS,Alex需要定期输血。长期输血会导致体内的铁
超负荷。为了防止铁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铁剂。这种药叫作Defera
sirox,对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后很容易恶心、呕吐。”他
再次叹气,“Alex特别不想你知道他有MDS,因为你有晕血症,而他,
动不动就要去验血、输血,严重的时候每周一次。”

    “就没有一种可以完全根治的办法吗?”我着急地问,想起以前看
过的各种悲情电视剧,《血疑》之类,“比如骨髓移植什么的?他不是
有哥哥吗?”

    “骨髓移植讲究的是HLA的位点配型。霁川很愿意捐献骨髓,可是
他的骨髓不合适。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经申请了骨髓移
植,可是,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问累
了,René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了字。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满头银发,
匆匆向急救室走来,边走边穿白大褂。René站起来,向他迎了过去:
“Dr. Gong!”

    那人似曾相识,仔细再看时,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几年前和沥川在咖
啡馆里喝咖啡的老人,我还记得沥川叫他龚先生。

    那人站住,冲我点了一个头,对René直接说英语:“怎么样?正
在抢救?”

    “嗯,”René说,“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吗?”

    “可能是。这一段时间他咳嗽得很厉害,我让他去医院,他不肯,
还冲我发火。估计是心情不好。”

    “我先进去看看再说。”说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问René这人是谁。

    “哦,他是协和医院的龚启弦教授,著名的肿瘤专家。是沥川在北
京的主治大夫。以前沥川的父亲在中国心脏病发作,龚教授曾救过他的
命。所以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之后,我立即给他打了
一个电话,让他过来一下。他对沥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说着,急救室的门忽然打开了,龚启弦走了出来。

    我和René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样?”

    “情况暂时稳定。已经把他送进ICU继续观察。目前沥川靠呼吸机
维持呼吸,靠升压药维持血压。为了上呼吸机,我们用了镇静剂,所以
他还是不省人事。——这回幸亏送来的及时,不然小命就交待了。”

    我和René更换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经过一道道严格的消毒程序,
一起进入ICU病房。果然和我梦见的一样,沥川半躺着,脸色苍白,双
目紧闭,全身上下,插满管子。

    “你们可以在旁边陪伴,不过,不要动他,也不要碰他。会有专门
的护士来护理。我建议你们坐一会儿就走,明天再来。反正不撤掉呼吸
机,他不会清醒,你们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他指着一旁的两个沙发,
示意我们坐下,“我还有一个病人在二楼,过会儿再来,有急事给我打
电话。”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René看着我的腿,终于问:“安妮,你的腿
怎么了?”

    “我出了车祸。骨折。沥川没有告诉你,是吗?”

    “没有。”René说,“难怪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药似
地。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里发呆,整晚
整晚地不说话。后来我要读资料就没再陪他,他经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叹息,“他的心很苦,——他太会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许有一位陪客,René对我说:“你的伤没完全好,
不如我们都回去,明天早上再来看他吧。”

    “René,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每次见到沥川,沥川
都让我走。现在,让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沥川的身边,一直坐到天亮。其实,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护士
每隔十分钟过来看他一次,检查输液和排尿的情况。每隔三个小时,灌
一次鼻饲。每隔两个小时,还会替他翻一次身。沥川的嘴半闭着,一根
四十厘米长的软管从口腔一直插到气管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机的支持下,
缓缓起伏。我看见一个医生走进来,检查了他的情况,又将另一根几乎
同样长短的软管插进去,定期吸痰。这么痛苦的程序,床上的沥川看似
毫无知觉。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甚至发出幽幽的
蓝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蓝光其实来自于呼吸机上的显示器,
上面的字数不断地跳动着,很生动、很欢快,好像某个动画片。这一夜,
我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沥川。看着他蜡像般地躺着、生命的迹
象仿佛消失了一样。我忍不住每隔一个小时,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摸
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脸,以确信他还好好地活着。

    早上五点,那个龚医生进来了,对我说:“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或者至少吃点东西。二楼有餐厅。”

    我对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饿。”

    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相信机器。我仔细聆听呼吸机的声音,怀疑
它会出故障,不再供给沥川氧气。又怀疑那个四十厘米的软管会不会被
堵住,让沥川窒息。我观察点滴的数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
蜂鸣器一响,我都以第一速度冲向护士,弄得她们有点烦我……

    沥川在ICU里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压才开始稳定,医生撤掉了
升压药。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转,撤掉了呼吸机,镇静剂一停,沥川
很快就苏醒了。可是他一时还不怎么能说话。看见了我,指尖微动,我
紧紧地握住他。

    陪了沥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饭、上厕所,我没离开过ICU,每天睡
不到三个小时,都是在沙发上打盹。René白天过来看我,觉得我不可
理喻。他说沥川在瑞士一切都有护士,家里人和亲戚不过是轮流地去看
他,陪他说说话什么的。大家都很忙,沥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饭,看完病
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没有谁像我这样,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守在
床前。他说我纯粹是瞎操心、浪费时间。

    “咱这叫‘中国式关心’,你懂吗?”我抢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来看你。我觉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
né调侃。

    我问René,霁川知不知道沥川又病了?René摇头:“我可不敢告
诉霁川,那个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进了ICU,肯定在第一时间把
他弄回苏黎世软禁起来。他们哥俩又要大吵大闹。以前大家都还向着沥
川,这一回肯定不会了,全家都要对Alex宣战。”

    我迷惑了:“为什么呀?”

    “你们这对傻鸳鸯,Alex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决定不再回瑞士
了。他说他自己时日不多,愿意死在中国,葬在北京。他已选好了墓址,
连墓碑上的话都想好了。”René闭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具棺材,然后
用牧师的声音说,“这里睡着王沥川。生在瑞士、学在美国,爱上了一
位中国姑娘,所以,死在中国。阿门。”

    仿佛为了配合René的剧情,床上的沥川一动不动,双眸紧闭,平
静安详。

    我无限心酸。

    苏醒的时候,沥川很虚弱,还不怎么能说话。虽不需要呼吸机,仍
需要吸氧。护士在他身边忙来忙去。我双腿盘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继续打盹。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ICU里送进来一个病人,大声地呻吟,把我吵
醒了。

    睁开眼,看见护士正在帮沥川翻身。他的皮肤苍白得没有半分生气,
身上缠绕着各种管子,他好像被卷在一团乱麻之中。翻好身后,护士用
凡士林拭擦他身体受压的部分。我过去将床铺弄平整,协助护士将几个
枕头塞在沥川的背后。

    正在此时,沥川忽然张口对着护士耳语了几句,护士没听清,他又
说了一次,护士就离开了。我们相互对视着,一时间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So,你是,我的家属,”话音很轻,声音嘶
哑,几乎每个字都有重音,“Since when?(译:从何时开始的?)”

    没想到一睁开眼的沥川就那么咄咄逼人,我蓦然失语了。

    “不是说,你,要离开北京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为什么,
还没走?”

    “你能少说几句不?”我没心情也没胆子和刚刚抢救过来的病人斗
嘴。

    护士长来了,尴尬地对我说:“对不起,谢小姐。这位病人说你不
是他的家属,要求你立即离开ICU。”

    我站起来,怒极攻心,几乎想掐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不由
得晃了晃。

    护士长及时地扶住了我,将一旁的拐杖递过来。我气得手直哆嗦,
拾起沙发上的手袋,将床边小柜上我的手表、手机、钥匙、口杯一股
脑的收进袋中。

    护士长忍不住替我解释:“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况。您是这
位女士送来急诊的。她在这里守了你七天七夜,几乎没合眼。您说,她
不是家属。”她指着对面房间里躺着的一位老人,嗓音有点激动,“看
见那位老爷子了吗?他的三个儿子都来了,在病床前面,为医药费吵得
不可开交,最后跺跺脚,一刻钟功夫,全走光了。他们倒真是亲人,您
说是家属吗?”

    沥川不为所动,双目直视天花板,沉重地喘气:“我要她……立即
离开。”

    他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鸣器顿时一阵乱叫。一群护士冲进来,
为首的是值班医生。

    护士长连忙对我说:“谢小姐,病人情绪不佳,情况也不好,你还
是回避吧。”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出了ICU。

    过了一个小时,护士长出来了。见我仍旧守在门外,也不坐,撑着
拐杖伸长脖子往里看,苦笑着摇头。

    “他怎么样?没事吧?”我赶紧问。

    “暂时脱离危险。我们已经把他转入普通病房了。你还是回家歇会
儿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觉。”

    “哪个病房?”我问。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后再次传来护士长的叹息。

    407是单间隔离病房。

    我悄悄地走进去,以为沥川睡着了。不料,他竟睁着眼,迅速地发
现了我。

    迟疑片刻,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Hi——”我心疼坏了,顾不得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地温柔了,
“你觉得好些了吗?”

    他张嘴说了几个字,我听不清,把耳朵凑到他面前。

    他说:“回去……睡觉。”

    到底还是顾念我,心头微微一暖,我的眼眶顿时发红:“我哪儿也
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有……护士。”

    “我知道。”

    不知哪里闪过一阵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卷起来,手紧紧拽
住床单,出了一头冷汗。

    “不舒服吗?”我紧张地看着他,“我去叫医生。”

    “不……”

    他急促地喘气,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发出嘶鸣
之声,脸顿时憋得通红。

    我冲出去叫护士,护士进来摇高了床背,半抱着他,轻轻拍打他的
背助他排痰。折腾了十几分钟,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本已疲惫不堪,见他像婴儿般虚弱无助由人摆布,仿佛随时都可
能出事。一时间又急又怕,睡意全无。我去二楼餐厅吃了点东西,又喝
了杯滚烫的咖啡。回来时,在病房里看见了René。他的身边还站着一
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护工的衣服。

    “René,这位是?”我端着咖啡,顾不得礼貌,指着那个小伙子
问道。

    “江浩天先生给介绍的一位护工,叫小穆。他父亲重病时是他照料
的,非常专业、也非常仔细。我怕护士们忙不过来。再说,Alex病起
来不好伺候,脾气特大还别扭。在苏黎世的时候就把Leo和他爸折腾得
够戗。就他爷爷有时过来吼他两句,还管用。”

    我莞尔。这段描述完全符合沥川在我心中的印象。沥川不想让任何
人看见他的虚弱,尤其是我。在这一方面,他异常顽固,我已领教多次
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吓人了,快回家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
你明天再来。”

    我坚决摇头:“我不放心,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你已经七天七夜没好好睡了。”René观察我的脸,“别沥川的
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的嗓音不自
觉地颤抖起来,“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René想了想,说:“这样吧。ICU房外有家属休息室,你去那儿
休息吧。”

    “René,”我忽然说,“我得洗个澡。”
 
 René开车送我回沥川的宾馆,在路上我随便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在
浴室里匆忙地洗浴了一番之后。又被René送回了医院的家属休息室。

    我和衣而卧,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睁开眼,发现René一动不动
地坐在我的床边。

    他的眼光是湛蓝的。

    奇怪,这人怎么擅离职守?不去守着沥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René?”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他说,“不代表我自己,代表Alex。”

    我坐直起来,找了把梳子梳头。

    “Alex希望你立即离开北京,由我来送你去机场。”

    这话的口气好像是警方人员要把间谍递解出境,我心一烦,手用力
一拽,拽断一小把头发,语气强硬了,“你打算怎么送我去机场?绑
架?”

    “安妮,Alex的意志不是轻意可以改变的。如果他能改变,你们
俩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罪。”

    “我的意志也是不可以轻意改变的。”

    “他不愿见你,也没力气争论。我想,”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变得
很莫测,“在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要和他争辩了。你的公寓在哪里?行
李早已准备好了吧?你打算去哪个城市?我给买机票。还有——”

    “你别劝我了。沥川现在这样子,随时都可能挂掉。你想让我这时
走?不可能。”我尽量保持镇定,“活着,我要等到他康复;死了,我
也要跟尸体告别。”

    René一脸的无可奈何:“你知道,病人有权力不让你探视。”

    “我也有权力在门外等着。”

    说罢,我拿着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间。洗脸、梳头、化妆、更衣。然
后,我去餐厅吃了一顿饭,香辣鸡块加红烧牛肉。吃完了我端着一大杯
浓咖啡,拿了一本杂志,盘腿坐在407门外的地板上。

    René看见我,恨不得拔自己的头发:“你这是干什么?静坐示威?”

    “练瑜珈。你不让啊?”

    他深深地叹气,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进去吧,他要见你。”

    推开门,我看见小穆正用轮椅将沥川从洗手间里移出来,送回床上。
护士进来换了一袋药水,检查点滴的情况。

    不知是错觉还是窗外的阳光太明媚,沥川的气色比在ICU时好了很
多。只是衣服空荡荡地,七天粒米未进,瘦得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
着,一个纽扣型的针管直接插在锁骨下方一个微微鼓出的、硬币大小的
肿块上。在ICU时René告诉我,这个就是“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
是手术植入皮下的一个输液装置,以前用于化疗。现在沥川有凝血功能
障碍,需要长期输血,传统软针穿刺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也靠这个来输
液。其实在瑞士时我就发现了这个肿块,因为当时沥川不那么瘦,所以
不那么明显。而且,沥川很容易过敏,我还以为是过敏引起的大包,不
敢多碰。问过他,他遮掩过去了。

    我想起刚才吃的红烧肉,也许沥川能喝点粥,便问护士:“他能吃
东西吗?”

    护士摇头,用一种专业的语气说:“病人吞咽有困难,不能吃饭、
也不能喝水。靠营养液维持。你没看见他还插着胃管鼻饲吗?”

    看得出沥川想和我单独说话,他的眼光闪了闪,默默地等待护士离
开。偏偏那个护士不肯走,把他身上的管子、针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又给他量耳温、量血压。她问他冷不冷,不顾沥川摇头,给他换了一条
刚刚烘暖的毯子,又细心地替他掖好。

    没办法,沥川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不放电也有电。

    我在一旁站着,耐心地等着护士照料完毕,做了记录,终于离去。

    “Hi,”一直垂眸若睡的他,忽然抬起头来凝视我,“昨天睡得好
吗?”

    我觉得,他的口气有些生疏。这种时候,沥川绝对不愿意看见我。

    “挺好,睡了十六个小时。刚才到餐厅里好好地吃了一顿,红烧牛
肉。”我还为刚才的事生气,脸上不知为什么,竟挤出了一个笑容。

    眸中掠过一丝怀疑,他反问:“你不是吃素吗?”

    “改了。吃太多素,人会……会没力气。”没油没盐的句子,我居
然都说得嗓音发颤,好像当庭作证似地。生怕说错一个字他听了生气,
会昏厥过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吗?”他黯然地说,“为什么……”

    他突然垂下头,没说下去。

    “已经好了,只是肌肉还需要锻炼一段时间。别盯着这拐杖,我是
觉得很酷才用的,其实没它我也能走。”

    “别骗我了,”他说,“就你骨折过啊。”

    我愣了愣,既而释然。沥川的心态和我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们谁
也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见自己受罪。

    “难受吗?”他又问。

    “什么难受?”

    “一个人独自住在医院里。”他喃喃地道,“像我这样,一袋又一
袋地吊着点滴。我以为,这回你总该恨我了吧。”

    “不难受,也不恨。呵呵,我天天看《雍正王朝》来着。还复习了
全套的金庸。对了,那电视剧挺好看的,我买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
了我陪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让语气显得快活点,说出来,又嫌
夸张了。

    “出院?”他哼了一声,嘴角漾出一丝苦笑,“这些年,我住院的
时间比出院的时间还长。我爷爷居然对我说,在家养病也是一种重要的
工作。”

    “……”这话有点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终究还是笑了。

    “这么说,那个博士,对你还不错。”

    “是啊,对我挺好的。”我半开玩笑,其实说的也是实话。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手用力拧着床单,仿佛咬牙切齿:“不会骑摩
托就别骑,我真想揍他!”

    我苦笑了一声,心里说,你不来看我,我也想揍你!

    “过来,小秋,”他轻轻伸出手,“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们的距离很近,我却走了好几步。到了床边,他握住我的手,将
它放到自己的怀里。

    微微的心跳闪电般传入我的指尖。他的额头淡然无光,几缕被冷汗
浸湿的头发搭下来,雪白的枕头脸孔深陷,气息微弱地拂着,那样稀薄、
那样无力、带着几分消毒水的味道。

    “离开这里,好吗?”沥川很少求我,这种纯粹乞求的语气,从来
没用过。

    “不好。”我的回答坚决又果断。

    他当然预料到了,无奈地看着我,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René已
经告诉了你我的病情,对吗?”

    我点点头。

    “他说的,其实只是阳光的那一面。”

    “什么?”我傻眼了。

    ——骨癌、MDS、截肢、肺叶切除、化疗……这还叫阳光啊?

    “他没有告诉你,我的癌症复发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亚洲人
种,骨髓配型也非常难找。现在我的抵抗力几乎全线崩溃,已经支撑不
了多久。……别瞪我,跟我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按时吃药、
定期输血、注意营养、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可是,情况仍然在恶化。
你千万不要对我的未来抱太多乐观的想法。”

    沥川的语气非常漠然,好像他自己是医生,在说别人的病情。我暗
暗地想,这么多年病下来,一波又一波的治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承
受这一切,需要一个多么强大的意志啊。而我和他的那一点点短暂的欢
乐,又该是多么地珍贵。沥川那么地需要爱和支持,却又那么坚决地拒
绝我,他的固执,真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
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还要逞强——这一切都说明,你根本
不会照顾自己。”

    “小秋,”大约说多了话,他疲惫地咳嗽了一声,眸光转暗,“如
果癌症转移,继续转移到肺,我已经切除了大半个肺,没有什么退路了。
MDS继续恶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遥遥无
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并发症。你还想
听更多吗?”

    “继续说——”

    他低头沉默半晌,定定地看着我:“治疗期间,我们不能要孩子,
也许永远也不能有。经过多次化疗……我可能……可能会令你生出外星
人。”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一定是沥川最大的心结。我一直和沥川说我喜欢孩子,喜欢很多
孩子,发誓要给他们足够的母爱。

    “不要就不要,咱们可以领养。我还省事儿呢,我特怕疼!”我再
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才有分子。没有沥川,我什么都没了,还谈什么孩
子。

    “怎么?”他张口结舌了,“听了这么多,你一点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应你,小秋,如果你……”说得太急,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过了十秒钟,方能继续,“如果你现在离开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离开北京。我喜欢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别的城市。”

    “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别想甩掉我。”

    他苦恼地看着我,脸是灰色的,头大如斗的样子。

    “小秋,”他抚摸着我的脸,蒙住我的眼睛,用催眠术般动听的声
音在我耳边说,“你只有二十四岁啊。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如花似玉,
多少男人愿意珍宝般地把你捧在手心里。你不必跟着我这半死的人去混
日子。除了痛苦、担心和恐惧,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应当有个幸福完
整的人生、一份长久的爱、嫁一个可以呵护你一辈子的男人。或者至少
你受欺负了,他可以为你去打架……”

    “沥川,”我瞪着他,“既然知道‘如花似玉’这个词,你少耽误
我点,好不好?再说,我本来已是要走的,是你自己给我打的电话。所
以,是你求我留下的。”

    “我?”他眉头拧成一团,“我什么时候给你打过电话?”

    “辞职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没给你打过电话。”他肯定地摇头。

    “你打了。”

    “我没打,”他说,“绝对没打。”

    我给他看来电显示:“这是不是你的号码?”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机,愣了愣,说:“我真的没打。当时觉得有
点不舒服,想给René打电话。刚按下键就觉得反胃,于是挂掉手机去
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我不大舒服,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张大嘴,额头亮晶晶地,被打击了:“这么说,你是按错了键?”

    他的眼睛像两只冰雹子:“恐怕是的。”

    “我问你,René是R,我是X,中间差多少个字母?”

    “在我的手机里你是Q,秋。”

    找到他的手机,打开通讯簿,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
René的前面。两个号码挨在一起。

    我气馁了:“沥川同学,你就不能浪漫点?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给
我一个浪漫的回忆不是吗?”

    “我觉得,得实事求是。”

    他疲惫地应付着我们的谈话,疲惫地呼吸着。握着我的手的那只手,
渐渐变得没有任何力道,最后,像块石子似地坠在我手中。

    “歇一会儿吧,”我托着他的腰,给他垫了一个枕头,“等你好些
了咱们再讨论吧。”

    他闭上眼,静静地喘息了十分钟,忽然说:“这样吧。如果我还活
着,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
这个——你总不难做到吧?”

    哦!沥川!

    我的脸绯红了,拼命地点头:“我答应你!”

    他的头微微侧过来,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你说话,算话?”

    “我发誓!如果你死了,我马上move on,两年之内就把自己嫁
掉,决不当寡妇!”

    他默默地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安慰,又藏着一丝不易捕捉的忧伤:

    “小秋,我累了,想休息了。”

    接下来的那三天,我天天陪着沥川,他睡着了我才离开医院,天不
亮还没醒我又赶过来了。大约是觉得我不可救药,那天谈话之后,沥川
忽然变得寡言少语,像个小孩子一样由着我和小穆照顾。在床上躺了十
来天,手脚都纤细了,坐起来都会头昏。医生说他的病情没什么大的起
色,又说这回的感染大伤了元气,他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了。除了输液
之外,他还需要输红细胞和血小板。终于一天里有那么一两个小时不用
输液时,我推着沥川到楼下花园去散步,晒晒太阳。

    每天我和小穆都会在床边帮助沥川活动关节。依照护士的指点,认
真地活动他的胳膊和腿。沥川一直拒绝让我干这些事,我不理他,他没
办法,眉头就一直皱着,满心的不情愿。之后,他又坚持独自去洗手
间,被医生劝了一顿,终究敌不过他的固执,改由小穆陪着进去。小穆
只好将他抱上轮椅,然后将氧气、点滴、鼻饲等仪器搬出来,挂在椅
后。等到好不易进了洗手间,没过一秒钟,沥川就昏迷了。护士们赶进
来将他送回床上,一群人围着他忙乱了好一阵子,他才苏醒。看见我,
神态漠然,眼底里尽是难堪和恼怒。他还是会礼貌地说话,声音却是虚
无飘渺的。听了的人都知道,他不想理睬任何人。

    我心里明白,沥川一直拒绝我,因为他宁死也绝不愿意我看到这一
切。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找理由去餐厅喝咖啡,让小穆独自护理
他。

    到了周四,沥川忽然问我:“那个《雍正王朝》真的好看吗?”

    除了躺着就是躺着,沥川这十天无一事可干,可能,就是太无聊了
吧。

    我灵机一动,说:“想看吗?碟片就在我公寓里。在电脑里就能放
呀!我这就去取!咱们一起看,不懂的地方我来翻译!”

    他用力地点头:“想看。”

    我拿着手袋出了医院,打出租,去了我的公寓。

    沥川出事的第二天,房东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他的房子里还有我
的行李。我连忙托René去帮我多交了两个月的房金。回去打开行李才
想起来,那套碟子和我所有的书,已经装箱运到昆明我姨妈那儿去了。
我只好拿着电脑,打出租去另一条街上的电子商厦去买新的。所幸《雍
正王朝》是畅销剧,到处都有卖。买了它,我同时还买了一些别的连续
剧,统统装进一个大包里,兴冲冲地赶回医院。

    打开407的门,沥川的床是空的。

    我立即去护士值班室问沥川的去向。她们说,可能是小穆推着他到
花园散步去了。

    我下楼去花园,花园很大,里面有很多人。不少病人都由家属或护
工陪着在晒太阳。沥川应当很显眼,我通常一眼就能看见他。可是我找
了一大圈,没找着。

    可能正好他们回病房,错过了吧。

    我坐电梯赶回407,病房仍然是空的。这回护士也着急了,问我:
“病人马上要点滴了,小穆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

    另一个护士说:“会不会去了活动室?”

    康复活动室在二楼,里面有人打牌、下棋、看电视,是病人娱乐的
地方。可是,沥川和我一样,从来不爱凑热闹。

    我口里虽说不会,还是和两位护士去活动室里找了一圈。果然不在。

    末了,她们又说:“会不会去了哪一层楼的洗手间?”

    这倒是有可能。

    也许沥川在半路上突然想方便,即使有小穆的照顾,他也需要花很
长时间来完成。

    我们检查了每一个厕所。仍旧没有下落。

    意识到情况不妙,大家面面相觑,脸都青了。

    我们冲回到值班室查小穆的手机,发现小穆没有手机只有BB机。
怎么呼叫也没有回音。

    一个人说:“门房进出有记录,快去门房查一下。”

    我们以第一速度冲到了住院部的门房。

    在那里,查到了沥川的签名。在出门原因那一栏里,有一行字。

    “外出十五分钟购物。病人,王力川。护工,穆小柱。”——简体
中文,还有一个错别字,绝对不是沥川的手迹。

    女护士跺跺脚,说:“购物?这两人究竟想买什么啊!”

    我打René的手机,响了五声才接通。

    “小秋?”

    “René,沥川在你这儿吗?”

    “沥川?怎么可能?我在国家图书馆。”

    “沥川不见了!”

    “什么?不可能!他现在根本不能走路!”

    “小穆也跟着失踪了。”我带着哭腔简要地说了大致的情况。

    “你继续找,我马上赶过来。”

    赶过来的还有CGP的两位老总,江浩天和张少华。

    “医院里找遍了,没人。”我说,“护士组派人去附近的商场也找
过了。”

    江浩天点点头:“小秋你先别着急。我打了电话给小穆的室友,他
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小穆没和他谈起任何可疑的事。”

    “会不会是绑架?”René在一旁插话,急着满头大汗。

    “小穆的人品非常可靠,不然我也不会介绍给你。他在我家照顾我
父亲,酬劳不低。在这里照顾王先生,你们开的工资更是高于他的想
象。他不会铤而走险。如果真是绑架,他也会留言勒索。”

    René对着手机用法语急切地说了很多话后,挂上手机,问我:
“小秋,沥川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比如情绪低落、烦躁不安?
他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了吗?”

    我闭上眼睛,回忆:

    ——“如果我还活着,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以最
快的速度move on。这个,你总不难做到吧?”

    ——“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René,舌头打颤:“是的。他说,他有一
次说,如果他死了,希望我答应他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又说他累
了,想休息。”

    René怔怔地看着我:“什么时候说的?”

    “三,三天前。”

    “你答应了?”

    “我发了誓……”

    忽然间,金星乱冒,面前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René一把抓住我,
吼道:“小秋!你得镇定!如果这时还有人能找到沥川,这个人只可能
是你!”

    我定了定神,心跳太快,出了一身冷汗。

    看到我脸色不对,几欲崩溃,张少华到餐厅去给我买了杯又浓又苦
的咖啡。

    René说:“Alex不可能走太远。他基本上不能动。小穆带着他
走,也不会很方便。他们现在,一定还在附近。”

    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可是,这是北京啊!

    北京太大了。出门就是出租和地铁,四通八达。饭店、旅馆不计其
数。如果沥川选择一个地方藏起来,几乎是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找
到。

    只有江浩天最沉着:“现在我们兵分几路。少华你去报警。看看警
方可不可帮忙查找各个旅馆近一个小时内的登记情况。我和王先生的秘
书小薇分头给王先生认识的所有客户及往来友人打电话,寻问线索。小
秋和René,你们回忆一下,按照王先生的生活习惯,他在北京还有什
么熟人和朋友、有什么地方他最有可能去。此外,清理一下他的衣物。
他带走了些什么。钱包带了吗?手机带了吗?护照带了吗?”

    我听罢直奔沥川的病房,到衣柜里一找。果然,沥川带走了他的一
个包,里面有他的护照、钱包和手机。

    那么,我猜对了。沥川是故意要走的了。

    我呆呆地看着点滴架上吊着的药液,旧的一瓶点完了,新的一瓶还
没开始。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同时,护士换班。

    他支开了我。我真傻,不知是计,还在商场里挑了半天,想多给他
买些影碟。

    我立即给龙璟花园打电话。保安说,没见到过沥川。沥川从龙璟搬
走已经好几年了。我不相信,请求他亲自到最顶层去查看。他带着手机
上去,查了第五十层,又查了第四十九层,都说没有。

    我给纪桓打电话,问他是否最近和沥川联系过。他说一个月前倒是
和他一起在狼欢喝过一次茶。最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从电话本上查到了江横溪和叶季连的号码,那个开画廊的夫妇。
他们是我唯一知道的除了纪桓之外,沥川在北京的熟人。找电话一一询
问。他们都说有好几年没见到沥川了。他们俩实际上是霁川的朋友。

    René不怎么会说中文,着急起来错得更多,他只好在一边看我打
电话。

    一小时之后,张少华打电话过来,说他找公安局的朋友查了,附近
五公里以内的所有旅馆都没有一个叫王沥川或者穆小柱的客人前来登记。

    过了一会儿,沥川的主治医生龚启弦亦闻讯而来,René跟他说了
发生的事。他问:“龚医生,您看以Alex目前的情况,如果他不治疗,
不打点滴,不输血,不进行鼻饲,可以维持多久?”

    龚启弦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你们最好今天就找到他。以沥川的
情况,绝对挺不过三天。他自己的病就不用说了,吞咽还成问题。不能
吃饭、也不能喝水。你说说看,一个人不能喝水,能挺几天?”

    我颓然坐倒。

    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江浩天过来说,查了沥川留给小薇的通讯录,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
沥川有五年不在北京,回来的时候一直生着病,几乎没跟什么人联系
过。为防遗漏,他们连很关系很远的、平时不怎么和CGP联络的客户都
问过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问René:“沥川有没有可能跟苏黎世的家人
打电话?”

    René摇头:“我让霁川侧面地询问过了,都没有。他父亲目前在
香港,心脏不大好。爷爷奶奶的身体这几年也不行,我们还不敢通知他
们。霁川明早到北京。”

    我拿了手机,开着René租来的车,在北京城的大街上乱逛。

    我去了一切曾经和沥川一起走过的地方:我们一起散步的公园、买
菜的商场、喜欢去的咖啡馆、电影院、餐厅、及图书城。没有他的影子。
沥川坐着轮椅,而且还有人推着,如果他真的在这些地方出现,很容易
被我找到。

    夜晚悄悄来临。仍然没有任何进展。沥川也根本没有回医院。

    我加满汽油,在夜色中,一趟一趟地在大街小巷上彷徨。

    我找到了小穆在北京的住处。他的室友让我查看了他的卧室。小穆
很爱干净,卧室整整齐齐,生活非常节俭。室友说他挺能干,就是家里
穷,高中没毕业。他的家在陕西的一个偏远农村、有一个妹妹务农。妈
妈改嫁了。父亲重病在床,由他妹妹照顾着。巨大的医药费像个无底洞,
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很需要钱,马不停蹄地工作着。

    显然,小穆也是有准备的。他的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通讯录或地址,
连垃圾桶都是空的。早上,他一如既往地去医院上班,就再也没回家。

    出了小穆住处,我开车继续在大街上转。直到凌晨,回到医院,发
现江浩天、张少华、René和龚先生都在那里等着我。

    大家互相看了看,又互相摇了摇头。

    没有新的消息,只有更多的绝望。

    龚先生说:“我托人查了北京所有医院的急诊室,没有沥川的下落。”

    René苦笑:“沥川如果决定离开医院,就不会再进任何急诊室了。”

    上午十点,霁川到了。

    他从罗马赶过来,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一脸的疲惫和憔悴。

    霁川与沥川相貌很相似,可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相似过。以至于一眼
看见他,一直保持镇定的我立即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他过来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小秋,别放弃。就算倾其所
有,我们也要找到沥川!”

    大家继续商量。

    霁川说,他打电话去银行查了沥川的信用卡和银行卡。在离开医院
不久,沥川在北京的几个提款机里取出了大量的现金。显然他不想让人
知道他的去向。如果直接用信用卡消费,很快就会被查出来。

    虽然毫无线索,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测和新一轮的搜索。大家
兵分四路,寻找各种可能性,一直忙碌到晚上,仍是一无所获。

    回到医院碰头,人人面色沉重。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陈东村。

    我不知道陈东村与沥川是什么关系,可是沥川让他经手自己的房产
和支票,显见是非常信任的。沥川时时提醒我不要每月再交钱给他,显
然,这个陈律师和他保持着相当稳定的联系。我一直以为沥川认识陈东
村是因为他的事务所与CGP有业务关系,相信江浩天早已打电话问过他
了。

    当我问起江浩天是否打过电话时,他却微微一愣,说他从来没听说
过这个人,也从来没听沥川提起过。CGP和陈东村没有任何业务关系。

    我立即拨通了陈东村的手机。

    “你好。”

    “陈先生,我是谢小秋。”

    “啊,小秋,怎么样?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

    “是这样,您最近和沥川有联系吗?”

    “有啊,昨天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呢。”

    我的心咚咚直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他给你打过电话?”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在瑞士,想不到他在北京。”

    “打电话找你什么事?”

    “他让我帮他订一趟商务专机。”

    “商务专机?去哪里?”

    “他说有个紧急的业务,要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赶去昆明。”

    “你……你帮他办了?”

    “不是很好办,不过,我有个朋友专干这个的,沥川又出了很好的
价钱,所以很快就谈妥了。支票都是从我这儿出的。怎么,出什么事了
吗?”

    “沥川是癌症病人,最近抢救过一次,几乎病危。他昨天从医院失
踪了。”

    “我的天!他不会是……”

    “请你告诉我你那位朋友的电话。我要向他打听沥川的下落。”

    从话筒里听到我的问答,大家的脸上均现喜色。

    陈东村立即告诉了我他的朋友老蔡的手机。打电话去问时,那位蔡
先生说,沥川和小穆的确是坐商务包机去了昆明。沥川看上去病得不轻,
在飞机上一个字也没说,什么也没吃。一切交接均由小穆代理。他们下
了飞机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霁川夺过话筒问道:“老蔡,你的包机能马上再去一趟昆明吗?价
钱你说了算。”

    早上七点,我们一行人到了昆明。

    已是立秋天气,初晨的薄雾中带着一丝寒气。

    昆明虽然比北京小,可也是大城市,有六百万人口。

    霁川和René则更加茫然。他们从没来过昆明。在机场他们双双问
我:“小秋,你说,沥川会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个旧。”

    沥川是个浪漫的人,曾多次问起我的家乡,问起我小时候的生活。
他说,他来过个旧,去过我的高中,从我家门口路过,可惜没有机会拜
访我的家、认识我的父亲和弟弟。为此,他特地复制了很多张我小时候
的照片和家人的合影。

    我想,如果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许就是这个吧。

    昆明距个旧有318公里。我们租了一辆小巴,走石林高速公路转32
6国防公路,三个半小时到达个旧。

    一路上龚先生都在摇头。说以沥川的身体,挺得过三个小时的飞机,
绝对挺不过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何况,地方小,医院也小,抢救病人
很成问题。

    汽车将我们带到金河宾馆,放下行李我们就借了一本厚厚的电话簿,
查问每一家宾馆和酒店,是否有一个叫王沥川的人入住。半个小时之内,
所有大的宾馆全部问遍,查无此人。我又发动舅舅替我四处打听小一点
的旅店。

    怀疑沥川会借住小镇上的私人房屋,我和霁川在我家附近的街道上
一家一家地敲门询问。

    没有消息。

    我只好又带他去了南池高中的那条街,一家一家地打听。

    也没有结果。

    一趟趟地敲门问下来,就已经到了黄昏。虽然沥川极不可能坐长途
客运,我还是去了长途客运站,一个一个地问司机有否看见像沥川那样
的人乘车。

    大家都说没有。

    晚上,龚先生带我去了附近医院的急诊室,看看小穆有否良心发现,
送沥川去医院。

    没有。

    大家心急如焚,不敢看龚先生的脸。他的脸越来越阴沉。

    沥川失踪两天半了。我想,龚先生已在怀疑他可能不在人世了。

    夜里,除了我和霁川,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我独自在街上徜徉,霁川不放心,一直紧紧地跟着我。

    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只有我们两个孤独的身影。

    “唉。就算沥川真的来了个旧,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在大街上逛。
”霁川拍了拍我的肩,“你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积蓄力量,明天继续
寻找。”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肯定沥川会来个旧。

    也许我根本就错了。

    我试图想起点什么,可是大脑已经麻木,不能思考了。

    我像一个幽灵灰溜溜地在夜半的街头游荡。凌晨四点,霁川强行将
我拉回宾馆。我倒在床上,半梦半醒,直到天亮。

    我以为,像章回小说写的那样,沥川会托梦来见我。

    沥川没有出现。

    醒来我暗自庆幸。这至少说明,沥川还没有变成鬼。

    早上七点,大家在餐厅里碰头。江浩天提议报警,然后在报纸和电
视台播放寻人广告。虽然知道这样做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但目前没有
别的法子。我们分头去了公安局、当地报社及电视台。霁川甚至提出巨
额悬赏,给任何一个通报重要线索的人。

    中午大家再次到餐厅碰头,仍旧一无所获。

    我头痛欲裂,独自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在大门口猛抽。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谢大侠!”

    叫我外号的人,只可能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一回头,看见了齐涛。
高二七班的体育委员,也有六七年没见了。他没考上大学,留在个旧做
服装生意。

    “嗨!”我没精打彩地打了一个招呼。

    “怎么抽起烟来了?”他大吃一惊,“三好学生也抽烟?”

    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情开玩笑?便随口问一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陪朋友来吃饭。小冬好吗?你家人好吗?”大概是随意寒暄,
他忽然意识到我父母已经去世,连忙改口,“你姨妈好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你怎么啦?大白天跟见了鬼似的。也不是见鬼,我看你跟鬼差不
多。”他还像以前那样跟我打趣。

    我拨腿就跑,去敲霁川的房间。

    霁川和René正在低声说话,见是我,齐声问:“有消息?”

    我颤声道:“沥川……他在昆明。翠湖宾馆。”

    “你确信?”

    “百分之九十。”

    我们以飞快的速度赶到昆明,直奔翠湖宾馆。到了服务台,说明来
意,给工作人员看了医院开出的证明。工作人员说,最近客人比较多,
宾馆非常忙碌,但表示一定配合我们寻找。

    我直截了当地说:“请先查709号房间。”

    服务员在电脑里打了几个字,立即抬头:“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
是外国护照:L.C. Wong.”

    龚先生马上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我们拿过备用钥匙就冲进了电梯。

    楼道静悄悄地。七楼是昂贵的套房区,住的人不多。

    龚先生在电梯里叮嘱我们,要安静地进入房间,不能引起病人的惊
慌。他说沥川的血小板太低,又有肺部感染,他会咳嗽,咳嗽会导致胸
腔出血。出血占据了肺部,肺部无法张开,极有可能出现呼吸衰竭。

    转过一道走廊,霍然看见709号房间的门口静静地站着小穆。

    大家看着他,很愤怒,却都不敢动气。

    他的神情非常肃穆,我的脊背一阵发寒。浑身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只觉得双腿有千斤重,半天挪不动步子。蓦然间,手臂被人一挽,霁川
半扶半抱地将我拉到小穆的面前。

    “小穆,沥川他……还好吗?”我柔声地问,生怕惊吓了他。

    “我想,”他安静地看了一眼大家,“他是在弥留之际了。他让我
出来,在外面等他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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