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川不愧是沥川的兄弟。
和René聊了一个小时,知道了很多沥川的往事。和霁川聊了半
个小时,凡是沥川不想让我知道的,霁川一丁点也不透露。我们一直
在谈瑞士的气候和风光。
霁川劝我一周给沥川打一次电话。他说,沥川肯定很想听见我的
声音,可是他的病情还不是很稳定。人也很虚弱,不能长时间说话,
严重的时候还要依赖呼吸器。
坦白地说,经历过两个亲人的死亡,我对恐惧比较有抵抗力。沥
川的情形让我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月。那时我一天能拿到三张病危
通知单,每次抢救,我和小冬都守在手术室的门外,盯着墙头的挂钟,
看时间和生命分分秒秒流逝。一个月下来,我们的心灵已被折磨得疲
惫不堪,对恐惧已经完全麻木,只知道听从医嘱,照顾病人,努力配
合一道又一道的治疗程序。有时看见我爸在病床上苦苦地挣扎,生不
如死,我甚至悄悄地想,如果我是他不如干脆去了,也许还是个解脱。
和René聊完天的那一周,我夜夜都做恶梦。醒来了便不能入睡。
我开始天天吃安眠药。然后,用剧烈的体育运动来转移注意力。
周六我去了体育馆,发现因为教师突然请假,这个学期的瑜珈课
已提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马,于是又全部
进了拉丁舞班,跟着一位从体育学院来的英俊男教练学恰恰。据说这
次变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劲头反而更足了,煅练之余还
可以花痴一把,真是何乐而不为。
大四的时候,我曾学过一阵拉丁舞。那时我们学校搞拉丁舞大赛,
我因为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被指定和另外的一位男生代表英文系参
赛。为了拿到名次,我们找了一位资深的拉丁舞老师替我们编舞,昼
夜不息地练习,最后拿了亚军。冠军是体育系的两位高手,我们甘拜
下风。过了这么些年,舞步已有些忘记了,可是,因为常去舞厅,偶
尔也捡起来秀一把。
我所在的体育馆是我们这个区最大的体育馆,拉丁舞班的人数比
瑜珈班多了三倍不止,涌进了很多大学生,也涌进了很多男人。
周六那天,我换好运动服走进教室,看见一个人,高高的个子,
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有点不自在地站在墙角处——艾松。
开始,我怀疑我走错了教室。可那些妈妈们都在教室的一角聊天,
我肯定没走错。然后,我又怀疑艾松走错了教室。物理学博士跳拉丁
舞,有点搞笑哦。
“嗨,艾松!”我上去打招呼。
他看见我,有点窘:“你好,小秋。”
“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跟着我的教练来的。”
“你的教练?谁是你的教练?”
“就是那位——”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我们的拉丁舞教练。艾松
解释说,他原来跟着丁老师在海淀区体育馆,现在这边要丁老师过来,
那边的班刚上了一个月,他不想换老师,就跟着来了。
我大跌眼镜:“你……喜欢拉丁舞?”
“很奇怪吗?”他知道我怎么想,表情倒很镇定。
“有点。”
他舔了舔嘴唇,解释:“我们学物理的,总被人说成是头脑发达
四肢简单。我想来平衡平衡……”
“平衡的办法应当有很多种吧?比如散打班、武术班、网球班、
健美班、游泳班、高尔夫班、保龄球班……”
这么多“阳刚”的班他不去,要来这里?
他淡笑:“嗯,这些班我也有去。不过,我也喜欢拉丁舞。”
我没话了,过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拉丁舞挺好的。”
“是啊,”他说,“教练刚才吩咐大家找舞伴。难得我们认识。
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嗯……嗯……”我在找借口。
“放心,我不会踩到你的脚的。”他很真诚地看着我,“我以前
学过,不是初级水平。”
“哦……好吧。”盛情难却。
音乐响起,很煽情的拉丁情歌。教练说,先让大家听听音乐,跟
着音乐随便跳跳,热热身。
我问艾松:“你说,你不是初级水平,那你是什么水平?”
“我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比赛。”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你至少应当上中级班吧。”
“教练说,根据报名的情况看,有不少人有中级水平。所以现在
大家随便跳,他先观察观察,马上就分班。从下次开始,这个时间是
中级班,下一节课才是初级班。”他慢慢地说,看样子和那个丁老师
混得很熟。
“哦……是这样啊。”
我只好和艾松跳上了。刚跳几步我就傻眼了。艾松的水平虽然赶
不上当年我们学校的那对冠军,和我也是旗鼓相当的。非常复杂的动
作他都会,腰和胯别提扭得多到位了。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跳的过程中,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眼神有点暧昧。不光我看傻了,全场的女生都傻掉了。
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却配合得相当融洽。跳到高潮的时候,他甚
至把我举起来,又抛出去,玩出一套危险的芭蕾动作。音乐还在响,
腰也还在扭,我手表上的定时器忽然尖叫了起来。
今天,这个时刻,约好要给沥川打电话。
我说了声对不起,扔下艾松,跑出体育馆,掏出电话卡,在手机
上按出长长一串数字。
“Hi。”电话那头传来很动听的男声。
“沥川!”
“小秋,你好吗?”他的声音还是很轻,甚至有一点点嘶哑,不
过,听起来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还需要呼吸机吗?沥川?”
那端沉默片刻,话音明显地不悦:“是谁告诉你我要用呼吸机?”
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十倍。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病得连说
话的力气都没了,还要瞒着我?还是不肯让我知道?他究竟要瞒我到
什么时候?
没来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顿时飚高了好几度:“沥川,看在我们
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从来不对你撒谎的份上,麻烦你对我真
话,行不行?”
话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气吓着了。
果然,电话那头,沥川发出了很含糊的音节,好像要说什么,却
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传来费力的呼吸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沥川遇到我,不是天灾人祸是什么?
我这乌鸦嘴,我又克到他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地拨电话。便宜的国际卡,要输入
三十几个数字,混乱中我一连拨错了三次,才把号码拨对。这一回,
是护士接的,仍旧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请过些时候再
打来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刚才没事吧?”
“他在电话机前等了很久,估计有点累。我们正在给他吸氧,他
不会有事的。”
“可是——”
电话已经挂掉了。
我颓然坐倒在台阶上。
月亮在树梢间浮动。夜风很暖,已经是春天了吧。
我抱着腿,坐着冰凉的石板上,漫无头绪地想着一年年逝去的时
光。又纠结、又郁闷。
惆怅啊……惆怅……
无奈啊……无奈……
我反复问自己:没有沥川,我可不可过下去?没有沥川,生活还
有没有意义?答案很简单:没有沥川,我不是也过了六年吗?没有沥
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实吗?
为什么我还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开心的样子呢?整整六年,我
都没有尽情地笑过。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热闹的喜剧,我也会哭,会
觉得我其实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痴心妄想、贼心不死,明知是镜
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灯忽明忽暗,飘满孜然的香味。
我双眼噙泪,坐在台阶上,长久地发呆,腿渐渐有些发麻,正想
站起来,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看,是艾松。
“嗨,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经下课了。”
我站起来,接过我的东西,道了谢。
“你愿意我骑自行车送你吗?”他问,目光很柔和。
“这里离我家不远,”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
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顺路。”他坚持。顺手拿过我的包,挂在自
行车上。
我们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话也不说。
转过一道街,艾松忽然开口:“我姐说,你是个怪人。”
“怪人?为什么?”
“她说,你在CGP没有一个朋友,男的女的都没有。不是说你不
招人喜欢,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像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
趣。”
我看着他,愕然。这就是艾玛对我的印象吗?这么消极?
“不感兴趣?”我申辩,“不会吧!我参加素食协会,我有瑜珈
课,我泡吧、我跳舞、我游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面的世界打成
一片。”
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我在撒谎、在狡辩。如果说沥川的离开导致
了我心灵的死亡,这有点过分。如果说这导致了我的灵魂进入冬眠状
态、导致我感官失灵、社交退化、信仰危机,这绝对没错。
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测:“我指的是心灵,不是身体。
”然后,他又说:“你看上去笑眯眯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皱着眉头,
好像你刚喝了一杯胆汁……”
艾松说得很来劲,却忘记了一条真理,那就是:烦恼重重的人是
不愿意被人分析她的烦恼的。
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他:“Stop,艾松同学!我知道你是搞研究
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对我产生研究的兴趣。我不想当粒子。我不喜欢被人研究。我
快不快乐和你没关系!”
这话说完我有点后悔,其实平日我从不无缘无故地攻击别人。谁让他碰上了这恼人的
时刻。我的脑子里全是沥川。可是,这人面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
风。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泪,可能会导致巴西的一场洪水,也可能会导致明年冬天的
一场暴雪。你的快乐与世界有关,当然也就与我有关。我们都是相关的。”
“艾松同学,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请你讨论问题时,背景不要老
是全球气候或者宇宙相关。相关不相关,不由你来说。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关,因
为是我定义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关的,也是我定义的。他不来和我相关,我
也要和他相关……”
这话没说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辈子招谁惹谁了?我怎么就倒
了八辈子的霉呀……”
六年了,我从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我和沥川的事。自己捂着严严的,好像是个什么机
密。我不告诉小冬,怕他为我难过。我不告诉同学,怕她们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诉同事,
怕她们直接说我惨:“看,这人真是命苦,年纪轻轻的,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又被男
朋友无情地甩了。”宁安安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闺蜜,毕业去了上海,打算嫁给修岳,
在她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个不大认识的陌生人面前发泄了,
足证我的意志已经被沥川消耗得差不多了。
见我脸上有泪,艾松掏纸巾给我,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对了,你吃羊肉串吗?”
满街烧烤味,很诱人啊——
“……不吃,我吃素。”
“有素的呀。他们也烤豆腐、烤菠菜、烤土豆片。”
“吃可以,我请客。”
“行呀。反正我们搞物理的也穷,软饭都吃习惯了……”
“噗——”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随便找了一个摊位,板凳有点脏,我刚要坐下,艾松拦住我,用餐巾纸擦了擦
凳子。他要了一瓶啤酒,点了十串羊肉串,我点了一碟子的烤素食:豆干、玉米、土
豆、菠菜。我们都强调要“加辣”。
艾松和我一样,无辣不欢,越辣越好。
“你不是北京人吗?”我问。
艾松长得不大像北方人,他的口音倒是标准的普通话。
“我是成都人,在北京上大学。我爸妈都是成都人。成都人聚在一起,就喜欢干四
件事儿——”
“哪四件事儿?”
“吃点麻辣烫、搓点小麻将、看点歪录相、谈点花姑娘。”他用成都话说,软软的,
怪搞笑。
“难怪你坚持独身主义,一辈子没人管你,可以一辈子玩下去。”
“是啊。这是个很好的生活方式,建议你试试。”
“可是,”我咬了一口豆腐,问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生理问题怎么解决?”
他正喝啤酒,差点喷掉:“生理问题?”
“就是……嗯,那个?”
“那个?哦——那个。为了坚守这种生活方式,只好牺牲掉啦。就像你为了吃素,
就得牺牲掉肉菜一样啊。”
轮到我噎住了:“这个……容易吗?”
“不容易……,但可以克服,凡是困难,克服克服就没了,对吧?”
“是不是因为你们学物理的,没什么机会遇到合适的女生?”
“这倒是真话。物理系的女生不多,如果有的话都特别横,就是横,也早被人抢光了。”
“像你这样杰出的也没抢到一个?”
“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被女生抢走了。”
奇怪了,我说:“这么说来,你有过女朋友?”
“嗯。”他说,“我和是我的女朋友一起出国的,我学物理,她学生物,我们都是博士。过了一年,她爱上了别人。为了嫁给他,把我们的孩子都打掉了。”
他的表情很淡,好像在开玩笑,我愣了愣,说:“怎么会这样?你们谈了多久?”
“八年,从高中开始。”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八年抗战,毁于一旦。”
“那你还这么乐?”我有点佩服他了。
“我不乐怎么办,跳楼啊?投江啊?”
“唉,艾松,我觉得咱们得握握手。”我真地伸出手给他握了握。
“怎么,你也被人甩了吗?”
“到目前为止,算是吧。正在over中。”
“吃东西吧。”他说,“感情的事儿没法劝,你尽量把感觉器官转移到嘴上就可以了。”
“你是说饮食疗法?”
“对。推荐你一种食品,专治失恋的。”
“什么食品?”
“牛肉干。”他说,“真的,那东西吃起来特别咬牙切齿——有一种‘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感觉。不信你试试,我向很多人推荐过。”
我大笑。
吃了近一个小时,艾松送我到公寓的门口。我对他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我掏钥匙,转身开门,艾松忽然说:“周六我们所有个聚餐会,不少专家要来,很多
家属也参加,为了不让工会主席关心我,你能不能替我cover一下?”
我觉得,这个要求挺合理,也许将来我也需要他的cover。
“行啊。”
我住的公寓旁边有一颗巨大的梧桐树。每天进门之前,我都要沿着梧桐的树杆往上看,
一直看到天上,再从天上看下来,一直看到树根。这是我每天唯一的一次眼保健操。
然后我打开门,看见Mia在床上打盹。我到厨房洗了昨天的碗,一个。找到茶杯,倒
掉昨天的茶,一杯。帮Mia洗澡,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然后打开电脑加班做翻译。这
一周我天天担心沥川,精神难以集中,耽误了不少工作。我在屏幕前埋头苦干了两个小
时,精疲力竭。洗澡上床,听着收音机的古典音乐、睁眼望着天花板,心绪纷乱,无法
入睡。
时钟渐渐地指向凌晨三点。我爬下床找安眠药,瓶子是空的,全部吃光忘了买。我在
客厅里做瑜珈,越做越精神,干脆穿上运动服和跑鞋出门到大街上跑步。跑累了就睡得
着了。
我所住的小区临着一条大街,街灯明亮,偶尔有车辆穿梭而过,两边都有通宵的舞厅
和网吧,相当安全。跑步是治疗失眠的有效方法。我围着小区跑了一圈,气喘吁吁,口
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很长。
神经病,是谁半夜三更地找我?恶作剧还是恶意骚扰!直接按红键挂掉。
过了一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了。这回我不耐烦了,打开手机就冲着里面的人吼:“喂,你谁啊,拨号码认真点行吗?麻烦你看一下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那边的人显然郁闷了,过了半天,才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对不起,是我。沥川。”
我还在跑步,正在通过一个很小的十字路口,听见沥川的声音,忘了看灯,一辆车从
后面驶来,戛然然止,里面的司机冲我破口大骂:“龟儿瓜婆娘,男人死了嘛啷个嘛!”
我赶紧退回人行道,乖乖等红灯。
“这么晚,你还在外面?”司机的“川骂”,沥川显然听见了。
“我……”咽了咽口水,“跑步来着。”
“看见你还在网上,以为你没睡。”他说,“安眠药吃光了?”
“嗯。”
“深更半夜地你还在外面跑步?知道外面有多乱吗?马上回家,听见没?”这人一
定是喘过气来了,口气顿时就横了。
我想说,要你管啊,你是我什么人啊,关你屁事啊。转念一想,阿弥陀佛,我谢小
秋不跟病人一般见识:“我正往家里跑呢。”
温州回来之后,沥川铁了心的要和我了断,从不给我打手机。现在惠然来电,我顿
觉受宠若惊、三生有幸、大有戚戚然不胜感佩之意。
一溜烟跑到回公寓,打开铁门,顾不上喝水,我坐在床上对手机说:“沥川,找我
啥事儿?”
“没什么事……”
“你好些了吗?”我还在喘气,“可以多说话了?”
“好多了。”他顿了顿,说,“我只是偶尔地需要一下呼吸机,一、两次而已,你
别听人家乱说,别想得那么严重。”
我承认,呼吸机的事儿,不能上网看多了图片。
“沥川……”我问:“那你,是不是很痛?”
“哪里很痛?”
“他们……是不是将一根管子——”
他迅速打断我:“不是。呼吸机有不同的种类,你的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好不好?”
“那你的全身,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他说,“现在挺舒服的。”
“你挺舒服地……躺在医院里?嗯?沥川,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话吗?”
“嗯。平时我很忙,没时间休息,现在正好趁机休息一下。所以,你不要担心。”
他在那头,轻描淡写。
“对不起,今天我发脾气了。我声音是不是很大?说话是不是很粗暴?你是不是很
生气?”完蛋了,彻底琼瑶了,真是一点脾气也没了。
“小秋,”他一字一字地说,“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打电话过来?安慰我吗?”
“我只想告诉你我一切平安,让你放心。”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还有一段时间。”
“那就是说,你还病着。”
“小秋,不要老是纠缠这个话题,好不好?想点开心的事。”
“你都病了,还要我开心,你以为我不是人啊!!!”嗓门又高了。
“……”那头不说话了。
“沥川,你说话!”
“……继续move on,听见没?”
我觉得,他的病一定是好多了,不然口气也不会那么凶,而且,还有点不耐烦。我
在想,我要不要又跟他吵。还是不要了吧。
“行啊,今晚我就找男人去。”我生气,“那个物理博士刚送我回来,我这就打电
话,问他今晚想不想要我。反正跟你在一起,就俩瘦人儿,我还嫌咯硬呢。”
“要你move on,不是要你乱来。你想得爱滋病啊。”他又数落我。
“沥川,”我认真地说,“给我五年好不好?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只要五年。五年
之后你若还要我走,我一定走,绝不和你闹了。”
很久很久,他没有说话。
“沥川——”
“对不起,”他的声音淡淡的,“很对不起——我没有五年可以给你。”
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带着哭腔对他嚷嚷:“那你就别管我了,我还得出去跑步!”
“等等,别去!”他说,“我有办法让你睡着。你先躺下,钻到被子里。”
“……”抽泣。
“别哭了,躺下了没?”
“躺下了……”
“我给你念一段《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忆似水年华)》吧。”
“沥川我要sex……”
“我在苏黎世,你在北京,怎么sex啊?小姐?”
“精神上的……不如你给我念段黄色小说吧。”
“不行,那你只会越听越兴奋……”
“那你等我睡着再挂……”
“行啊。你闭上眼睛,我开念了。”那头传来沥川性感的低音:“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
奇效啊!我一分钟就入睡了。
星期六一早,艾松打电话过来确认我是否参加研究所的聚餐。
反正是要move on的嘛。虽然艾松是独身主义者,拿他做一下
练习也未尝不可。
我在电话里很爽快,很配合:“行呀!没问题!你对我的形像有
什么要求吗?你是喜欢淑女型、清纯型、干练型、还是太妹型?”
“……能弄出这么多形象吗?”
“当然啦。我配合你嘛!”
“那就——淑女型吧。对付中老年人,暂时传统点。”
“要哪种风格?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现代还是古典?”
“大家闺秀,古典。”
决定真快,真有品味。
“几点钟?”
“晚上七点,行吗?”
“一定准时到。”
“你怎么过来?我可以报销的士费用。”
“我自己开车。”
“你有车啊?”
“是啊。”
鉴于以往的经验,沥川买给我的衣服、手袋、鞋子、手表我一件
没穿。免得在喜爱时尚的女士中引起不必要的轰动。我穿了条色彩平
淡的毛衣,一本正经的西服裙,梳着马尾辫,手上带着一只鸡血玉的
鐲子。
艾松在研究所的门口等我,见我踩着八厘米的高根鞋,向他摇摇
晃晃地走来,神色悚然。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我,脸居然有点发红。我问他:“晚会在哪
里?”
“研究所的二楼舞厅。”
“什么?你们研究所还有舞厅?”
“我们也是人,我们也需要娱乐,对吧?”他的神情恢复了,于
是又说,“你要不要在我的办公室里休息一下?把大衣脱了?”
“你有单独的办公室?你不是博士生吗?”
“我是研究员,我带学生的。”
“那么,你是科学家?”
“是搞科学的,家什么的,谈不上。”他很谦逊,将我引到他的
办公室,我脱掉大衣,跟着他去了二楼。楼道上的告示栏里,贴着最
近的科学报告:“无穷空间量子场的时间对称性……暗能量……原子
核中的手征对称性……超对称和弦理论……场论方法与临界现象……”
我忍不住驻足。
“你对这个感兴趣吗?报告是免费的,你可以来听听。”
我摇头:“我对物理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些题目读起来都很有
感觉。”
他看着我,奇怪:“什么感觉?”
“你觉不觉得这些题目都很性感?超对称……和弦……暗能量……
场……临界……”
“噗——”某人喷了。
二楼的舞厅其实是由某个会议室改装的,所以有一面墙是黑板。
好像会议刚结束不久,黑板上居然还有一大堆的公式。我想起CGP要
搞娱乐节目的时候,都是租用专人专场,行政部的小秘书们忙得死去
活来。相比之下,科学家们真是不怎么讲求细节的。艾松悄悄地吩咐
我:“如果有人问,就说我们已经谈了三个月了。如果追问结婚的事,
就说还年轻,玩够了再考虑。”
“好的。”
“那个穿蓝格子衣服的大婶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她
最关心我的‘幸福’。”
“放心,我帮你搞定。”
“那个穿灰夹克的老头子是有名的前辈,蒙他不是很容易,离他
远点。”
“没问题。”
“你喝酒吗?”
“喝啊。我就是冲着酒呀、菜呀、蛋糕、甜点呀这些东西来的。
除了陪你之外,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吃东西。”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不料我真的端起碟子,到餐台上给自己装了
满满一碟子的各式小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没办法,艾松倒了一
杯酒,站在我身边陪我。见我只顾着吃,他忍不住说:“小秋,咱们
俩得稍微交谈一下。”
“哦!对不起,光想着吃了。嗯,交谈一下,谈什么?”
“就算你不想谈,也得假装做出跟我很熟的样子。”
我抓狂地看着他,问:“跟你很熟是什么样子?我怎么知道呢?”
“来不及了,工会主席来了。”
果然,那个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径直向我们走来,一脸关怀的
微笑。
“洪主任,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谢小秋,我的朋友。小秋,这
位是洪主任,我们的工会主席。”
我优雅地上前,和她握手:“洪主任,您好。”
主任打量着我,又看了看艾松,笑着说:“小艾你保密工作做得
真好,原来早就有这么大方漂亮的女朋友,害我们一个办公室的人都
替你着急。小秋,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做翻译。”
“翻译?多么好的工作啊!我们小艾可是咱们所唯一的美男子。
小艾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所里给你多少启动基金来着?小秋啊,小艾
可是我们所引进的高级人才,人还没到,房子都分好了。你跟着他绝
对没错儿。”主任就差没把自己的话打印下来,贴到报社的征婚栏里。
这话我不好回答,只能腼腆地一笑,表示认可。回头看一眼艾松,
他的神情很有些窘。
“小秋,你去过小艾的家吗?”
“……还没呢。”
“小艾的父亲老艾人称‘艾公’,是位院士。早年留学德国,说
一口流利的德文。”她指了指那个穿灰夹克的老头,努了努嘴:“那,
他就在那里。小艾,你不带小秋去见你爸吗?”
“嗯,我们吃完东西就去。”
艾松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我爸我妈都在那儿,本来我
想趁人多避开他们,看样子避不了。等会儿你过去把他们一起给忽悠
了,行不?”
“忽悠别人没事,忽悠你爸妈,是不是不大好?”
“逼我最厉害的就是他们,他们才是你主要的忽悠对象。我只是
没想到他们今天会来。”
“既然你发了话,我就去忽悠呗。”我乐呵呵地说。
“我爸特严,他的学生全怕他,你小心点。”
我第一次忽悠的大人物是我们大学的刘校长。还记得沥川是始作
俑者,我为此特地写了一篇十分正式的英文提议。后来学校真的增加
了自来水的供水时间,我未深究,也不知道是否与我这提议有关。我
第二次的主要忽悠对象是我的硕士导师,老先生喜欢开玩笑,见我就
忽悠一下,我上课尽提怪问题忽悠他,有时能把他烦得不行,恨不能
拿着黑板刷子敲我。我第三次的忽悠对象是萧观,不是什么大人物,
也是一个行业颇有成就的年轻企业家,面试的时候,我觉得,我有点
忽悠他的意味,说一句顶一句,不把村长当干部。
只有一个人,我也试图忽悠过,可惜百战百败输得一塌糊涂,那
个人就是沥川。
我面带微笑,跟着艾松在人群里穿梭,来到他父母面前。
“爸、妈。这位是谢小秋。”
两位老人看上去都过了六十岁。艾松的爸爸比较严肃,妈妈倒是
挺和气。她说:“你是小秋?艾玛的同事,对吧?”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他们居然知道我。
“是啊。艾玛姐就在我隔壁的办公室。”
“艾玛说起过你。说你英文特别棒,是他们公司老总特地挖来的
人才。”
“那个……艾玛姐吹嘘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我们家艾松挺可怜,在国外又留学又博后
地折腾了七八年,这才稳定下来。小秋,什么时候有空到我们家来玩?
我做好菜给你吃。”
“哎……这个……”我低下头,用手指捅了捅艾松。
艾松说:“不着急。小秋工作忙,经常出差,过一段时间吧。爸
妈,我们去和我导师说话了。”
艾松拉着我,穿过密集的人群,溜出大门。
“这么快就走了?”我不乐意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尽想着吃!这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去吃羊肉串。回去再吃吧,
你的任务完成了!”艾松牵着我的袖子,加快脚步去办公室,一面走,
一面嘀咕:“我最讨厌这种场合!我最不喜欢应酬!今天要不是得跟
这群人有个交待,我才不来呢!”
回到他的办公室,穿好大衣,准备走人。见我一脸的遗憾,艾松
忽然提议:“楼上有个天文望远镜,你想看看吗?今天清晰度不错,
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星云。”
这个我感兴趣:“能看见月亮吗?环形山什么的。”
“那个啊……我们都看腻了。”
我们一起来到楼顶。艾松调好望远镜,找好位置:“那,这就是
月球啦!直径八十公分以上的环形山都可以看见。”
嗯……不是很亮啊,很孤独的环形山,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一点
点生气。没有白兔,也没有嫦娥。我的脑海中想起了一个个关于月亮
的古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杨栁岸晓
风残月之类之类,但面对真正的月球……实在找不到感觉!
转头看艾松。他问我:“好看吗?”
“好看,就是没有我想象的鲜艳。我一直以为天空是彩色的。大
概是看多了梵高的画吧。——天空原来是黑白的。”
“天空是彩色的。”他说。然后,他去调望远镜。
“这是金牛座的昂星团,非常明亮,距离我们四百光年,用肉眼
都可以看见。”
“巨蟹座蜂巢星团,主要由红巨星和白矮星构成。”
“这是武仙座的M13,北半球最明亮的球状星团,距离我们两万
五千光年。”
M13是紫色的,看去像一团焰火,真美。
我不由得问道:“这么说,我们现在看见的M13,是两万五千年
前的M13?”
“嗯……是这样。”他解释,“七十年代的时候,康乃尔大学用
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对着这个M13发出了一份长达三分钟的星
际电报。电波所含的能量是全球总发电功率的十倍,在电波的方向上
看,其信号比太阳亮一千万倍。”
昏掉了,和科学家在一起就是这样,天天听数字!
“为什么要发电报,发给谁看呢?”
“科学家们想探求外太空生物的反应。这其实是张‘地球名片’。
我记得上面有十来句话,最后一句是:我们生活在太阳系的第三颗行
星上,用三百零五米的射电望远镜向您们致意。”
“天啊,这束电波要走多久才能到达M13呢?”
“两万五千一百年。呵呵,到那时,我们都已经作古了。”
回到家里我给沥川打电话:“哎,沥川,今天我看见球状星团啦!”
“是吗?”他的精神也很好,“一直不知道你也喜欢天文。”
“距离咱们两万五千一百光年呢!那么远!”
“可不是!”
“星星真好看,看见它们,我就知道,人类原来是那么渺小,人
生的时光,原来是那么短促!”
“嗯,你今天很多感想啊。”沥川积极地开始引导我,“你应当
多看看夜空的星光,这样,你就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困扰。”
我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沥川我爱你!如果你是一道消逝电波,
我就是M13!我在那头等着你!”
“……”某人立时无语。
“沥川,你说话呀。”
“你这么白痴没脑子的女人,要我说什么?”
“总而言之,我这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
底。就算你病得只剩下了一把头发,你也得跟我在一起!”话一出口,
我就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啊?好像是……好像是……被韦小宝说
过的。
那边,停顿了很久,传来一声叹息:“小秋,早知你这么死心眼,
不如六年前我就死掉算了……”
“王沥川!你敢威胁我!不许你提死字!只要你敢死,我立即去
跳楼!看我们谁先死!”
我还在大声嚷嚷,发现电话已经变成了一阵忙音。
某人挂了。
我知道,我又做过头了。因为从此之后,沥川再也不接我的电话
了。连René和霁川都不敢和我多说话。我真不是一般地彪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