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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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二十六)

(2021-08-07 07:26:32) 下一个

 

                                                

                                       番内:超市

  沥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几个从瑞士寄来的巨大包裹:他的常用
药品、各种文具和四季衣物。然后几乎每隔一两周我们就得跑一趟邮
局,寄来之物包括餐具、书籍、床单、轮椅和巧克力。沥川的奶奶甚至
寄来了一个沥川常用的单人沙发。我们不断地在工作人员好奇的眼光中
将各种形状的包裹领回来,东西堆满了各个角落,轮椅在拆包的第一天
就直接塞进了床底。

    以前工作时,因为经常开会、谈判和见客户,沥川一天八小时都会
用义肢。对于高位截肢的人来说,是件需要毅力的事情。他的身体会大
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还会有骨折的危险。但是,只要还能站起来,
沥川绝对不用轮椅。他说坐在轮椅上让他看上去很像个残疾人。

    听见这话我微微发窘。沥川继而纠正说,他是残疾,但他不想看上
去很残疾。

    我继续窘。

    沥川说虽然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样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
便去做,但他不喜欢接受特别关注或特殊照顾,哪怕是口风里不自觉地
透露出来也会让他不自在。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让大家以平常心来
对待他。而我,谢小秋,在这方面是个坏典型。

    回来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发过一次高烧,我送他去医院,紧张
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沥川打了一剂退烧针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
院。他不敢在医院里待太久,怕我会崩溃。

    我说我的神经没那么脆弱,他还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安慰我。告诉
我他的病情好转了很多,目前没有恶化的迹象,让我尽管放心。接着他
又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一个又一个的医学名词,还把常用的药拿出来给我
看。尽管如此,我还是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我怕沥川死在我怀里,比他活着离开还要害怕。从那天起,沥川开
始叫我“Honey(甜心)”。

    我们打开的第二个包裹里装满了沥川的衣物:成套的西装、领带、
衬衣、T恤、牛仔裤、鞋子、内衣……袜子。我猜想,可能是霁川和Re
né将沥川的衣柜倒了个儿,里面有什么东西也不细看,一股脑地都塞
进了这个足有小型冰箱那么大的纸盒里。

    衣物全部掏出来,堆了满满一床。

    “沥川,”我叹气:“中国是个纺织大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哥还
要给你寄衣服,这里又不是买不到。”

    “纺织大国?我怎么不知道?”

    “丝绸之路你总该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Honey,我不随便买衣服的。”

    “那还买了那么多——”

    “我向来买一件是一件。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
量身订做的。特别是裤子。”

    “这也不难,难道昆明就没有裁缝了吗?”

    “昆明有裁缝,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家量身体。”

    “呵,还说你没有少爷脾气——你非常小资!”

    十年来我并没有和沥川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
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住的都是设施完善的宾馆和公寓。我们从没住过
这种黑暗陈旧、走道肮脏的老式楼房。

    沥川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开始做清洁。每天都要洗碗、洗锅、洗锅
盖、连酱油瓶也不放过。然后擦桌子、拖地板、洗马桶、倒垃圾。我戏
称他为“清扫狂”。他说德语里还真有这个词,叫“Putzteufel”
(清扫魔鬼)。沥川还将清扫的范围扩大到一楼的整个楼道,受到左邻
右舍的一致好评。


    沥川有着令人惊讶的平衡能力。他可以单腿独立、长时间地站得笔
直,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条腿。
沥川说,他是滑雪高手,差点被教练怂恿着参加残运会。当时他一心一意
想当建筑师,就放弃了。

    说到这里我问他:“你不是学经济的吗?怎么又转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哥哥。”

    “你哥哥?”

    “手术后,他担心我在大学里不能照顾自己,决定转校到芝加哥。芝
大也有建筑系。我想了想,与其他转校不如我转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电影《爱情的故事》,“你有没
有追过女孩子?

    “头几年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他说,“学业很重,压得人喘不过
气,我日日学习到凌晨。”

    “要这样拼命吗?”

    “系主任是我爷爷的老朋友,不想太丢他的脸。”

    “哎沥川,瞧你这经历,怎么说也算一部励志小说啊!”他拧我的耳
朵,“这么优秀的励志青年,却被你写进了低俗的言情小说里!”

    我大笑。

    将卧室唯一的一个五斗柜腾出来,我把自己衣服塞进了纸盒。

    沥川拦住我:“嗳,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你的衣服这么贵,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随便塞哪都可
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明天再买个衣柜。”

    “别买了,房子太小装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坐在床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每件衣服叠成很小的一块,一点一
点地塞进抽屉里。

    过了一会儿,沥川站起来找拐杖,我到客厅将他常用的一对肘拐递给
他。

    这对钛合金的双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订制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钛色的
光泽,轻若无物却无比坚硬。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发现了
大问题:“嗳,沥川你看,你们瑞士也有假冒伪劣产品欸!这两只拐杖的
长度不一样!”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吗?发票还
留着吗?”

    其实沥川有好几对这样的拐杖,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种牌
子,我帮他递过很多次,从未关心过长度问题。

    “来来来,honey,”他拿出一张纸一只笔,“让我向你普及一下
拐杖的基本知识。”

    我坐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左边少了一条
腿,所以站起来重心会向左边偏移,对吧?”

    “对。”

    “我的肩也会向左倾斜。”

    “对。”

    “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适,左边的拐杖会略高一点。”说完他用
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所以不是假冒伪劣。”

    我呆住了,问道:“一直是这样的吗?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
就是这么一高一低的吗?”

    “是啊。”

    “而我居然从没有发现?”

    “这很正常啊,你又不用拐杖。”

    “至少说明我是个很粗心的人!”

    “我没这么说啊……”

    “难怪这么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的……”

    “我粗心了,我才是假冒伪劣呢!”突然间我就哭了。

    “……”

    “Honey——”他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紧紧地拥抱我,“天下没有
谁比你更合格。”然后他开始发誓:永远和我在一起,长命百岁、白头谐
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blah,blah,blah……

    沥川不是个喜欢发誓的人,尤其不喜欢对拿不准的事情承诺。可是一
旦发现我情绪失控,发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后一招,他就开始重复这些漫无
边际的甜言蜜语。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
便在这佛唱中安详沉静,恢复本性。我渐渐相信九年前沥川毅然离开我的
决定是正确的。我对情感危机的处理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差,虽然我对回
避这些危机的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告诉我,沥川,当你被确诊为癌症时,你父亲可曾向你隐瞒过真
相?”

    “没有。”他说,“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还告诉我这种病五年之
内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唏嘘:“那时的你只有十七岁,你父亲就那么确信你能承受这个真
相?”

    “可能是我父亲认为我比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会考虑隐瞒
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却觉得我不可以承受这个真相?”

    “……你又来了。”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动物。”

    “女人也有坚强的。”

    “但我不坚强?”

    他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么地方不坚强?”

    “……”

    “举个例子看看?”

    “比如说,我已经告别了,你还写了一千封信?”

    “这就是坚强,锲尔不舍就是坚强。”

    “Come on.”

    “这说明我的神经无比坚韧,无论你怎么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错了,当时你应当告诉我真相。”

    他摸了摸我的脸,想了想,忽然说:“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
诉你一件事。”

    “说吧。”

    “昨天有个人给我打电话,是你接的,对吧?”

    “对。他说德语我听不懂。”

    “他是我的医生。”

    我的脸立即白了。

    “在来昆明之前我去拍过胸透。在我的肺部又发现了三个很小的点。
他们怀疑有转移,但不能确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顷刻间不能呼吸。然后我就直直地
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沥川的臂弯里,嘴里有一股浓浓的辣味:是
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锅头:“我相信你无比坚韧的神
经没有昏厥,只是你的头昏厥了。”

    然后我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浑身发抖地看着他:“这是真的
吗?”

    “当然不是。”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的
主治医生,会说英语,不信你亲自问他。”

    沥川的医生叫Herman,他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向我解释了
沥川目前的病情。他说沥川的身体虽未恢复到理想的状态,但比去年进步
了很多。没有查出任何新的转移。但他又说像他这样的病人,转移的可能
性随时存在。所以,Just live with it。

    Just live with it。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Honey,好些了吗?”他捧住我的脸,讨好地笑,“对不起,不
该开这么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声地倒下了。我还以为你能挺住
几秒呢。头还晕吗?想喝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倒果汁。”

    “王沥川……你敢耍我!”

    听见我的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烟地去了厨房。

    沥川把果汁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带给我,我灌了一大口,将满嘴的
酒味压了下去,然后,我不依不饶地问道:“医生都说你没事,为什么你
一大早要在洗手间里待两个小时?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沥川早起,我喜欢懒觉,以前我俩从来不抢洗手间。现在他回来了,
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于是也开始了早起。

    问题就来了。

    “OK,以下是我的汇报。我起床吃药,进洗手间方便2分钟。然后刮
胡子,7分钟,刷牙2分钟,洗澡,30分钟。出来梳头5分钟、穿衣服5分
钟。我想想还干了什么?哦,对了,某人说耳环坏了,我修你的耳环30
分钟,修得太专心,一不留神另一只耳环掉进了洗手池,为了捞出那只耳
环我用了……不知道,大约40分钟吧——”

    “知不知道你很唠叨?”

    “没说完呢,继续说。我出去买豆浆和煎饼,忘记带你的钱包。我问
老板收不收瑞士法郎,老板说他怕是假钞,又说认识你可以赊账。他问我
要什么样的煎饼,我说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说武大郎煎饼最好吃。我问
他谁是武大郎,他说武大郎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我说我听说过《水浒
传》,为什么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说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这说明我没
听过《水浒传》。我说我听过我女朋友讲《水浒传》,她绝对没提武大
郎。他生气了,说你的女朋友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外国人。我说她就是
云南人,他不信,怀疑我有脚踏几只船,还说下回你来买豆浆他一定要问
个清楚……”

    “你说累了没有?”

    “……然后我就回来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说那家的豆浆掺
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荐了九阳牌豆浆机。我说我一定会买一台……”

    “求求你别说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个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不是《水浒传》,是《金瓶梅》。”

    “《金瓶梅》里没有武大郎?”

    “有,不过我没提。一提你准觉得潘金莲是个坏女人。”

    “她究竟坏还是不坏?”

    “嗯,这个嘛……沥川,咱祖国文化博大精深,光这个就够写一个博
士论文的。现在么,咱们不讨论这个,一起出去买菜吧。”我拍了拍他的
肩,“以后你早上爱干啥都行,千万千万别向我汇报了。”

    菜市并不远,步行的话二十分钟就到了。我们沿着一条小街向东走,
沥川没戴义肢,我提着购物袋在一旁陪着他。我有点怀念以前他只用一只
手杖行走的时光,我们可以像热恋的情侣那样手牵手。现在他用两只拐
杖,我试图挽住他的胳膊,发觉这样只会阻碍他的行动。我甚至不能离他
太近,因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宽的空间。所以,live with
it。学会适应。能和沥川一起生活我已经很满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东
西。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路过一个水果摊,沥川忽然停了下来。

    我以为他要买水果,对他说:“还是回来再买吧。想想看如果现在买
了,我们得提着它们去超市,存包,再提着它们走回来,多麻烦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一只手,自然地搂住了我的腰。搂得很紧,下
巴挨在我的额上。以前他就喜欢用下巴蹭我的额头,尤其是有胡茬的时
候,好像要在上面写字那样故意弄得我很痒。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的手垂下来,找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低头察看摊上的水果,
问:“这些是富士苹果吗?”

    “唔……是吧。”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正在享受这一刻的幸福时光。

    沥川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识地
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识地聆听他的心跳,我需要很多迹象来证明他的存
在。我们的掌心都有汗,湿湿地绞在一起,刹那间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
晃了一下。

    “怎么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知道。”我靠在他身边,冷汗湿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

    “你?”他拧起眉头,“大白天做了一个梦?”

    “对。”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梦见我们俩站在一起……买苹果。”

    他沮丧地看了我一眼,确信我说的是人话而不是鬼话,叹了一口气,
想说什么,终于又闭了嘴,只是紧紧地搂住我。

    老板娘过来打招呼:“两位早!这是刚到的红富士,又大又新鲜,想
要的话可以便宜一点。”老板娘的个头是我的两倍不止,穿着鲜艳的毛
衣。手指上带了一排金戒子,胸前还挂着一条沉沉的金项琏。

    沥川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最大的:“可不可以只买一个苹果?”

    老板娘愣了一下,点点头:“可以。这个挺大,我得称一下。算了,
两块钱你拿去吧。”

    他掏出钱包,递给她一百块。

    “哟,这么大的票子?你们都没零钱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那劳驾替我看着摊子,我去找人换一下。”

    “没问题,不着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说话,仍然倚在沥川的身上发呆。过了一会儿
沥川低声问:“Honey,你的梦做完了吗?”

    “没……还没呢。”

    “行了小姐,你刚才的表情够拍一个言情剧的片头了。那,就是这个
样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来状。

    我被逗笑了:“是吗?不会吧!我有那么天真吗?”

    沥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叹息:“God! Wha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对这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作色要怒。他赶紧说:“今天晚上我服务。”

    老板娘将一大把零钱找给我们。

    “劳驾,这里有水池吗?我得洗洗这个苹果。”沥川问。

    “店里有,你走路不方便,让她去洗吧。”老板娘盯着他的腿,眼光
和话都很直白。

    “不不不,当然是我洗。”沥川去店里洗苹果,我留在摊前等他。老
板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他真照顾你。”

    “是啊。”

    “他长得真不错。”她又说。

    “同意。”

    “你会嫁给他吗?”她突然问。

    “会。”

    “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个答案很复杂,简而言之:“会。”

    她忽然掏出手绢抽泣:“以前有个男人也对我这么好,我为了钱嫁了
别人。呜……呜……我从没像今天这样后悔!”

    我赶紧拥抱她。

    她在我身上号啕大哭了十分钟,泪水淋湿了我的衬衣。

    沥川洗完苹果回来,老板娘还在哭泣,他觉得莫名其妙,只得给我打
手势,用英语问:“What happened?”

    我无奈地看着他,细语低声,安慰那个伤心的妇人。

    末了,她情绪终于稳定,我们跟她握手告别。沥川将苹果塞到我手
上:“两个女人就是一个言情片,不管认识不认识。——昆明,你真是个
情感丰富的城市!”

    “别这么说,人家只是想起了伤心事。”

    “你把这苹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么苹果?”

    “这不是让你在路上有点儿事干吗?”他苦笑,“不然你尽做白日
梦,迟早要掉进沟里去。”

    东街的超市沥川回来之前我经常去,主要是买方便面。沥川回来之
后,我就再没去过。因为他喜欢早上买菜,说早上的菜新鲜。他还学会了
做面食,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菜谱,给我做过一次生煎包子。

    我们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沥川饮食清淡,控制得十分严格,而我的
口味很重,无辣不欢。为了让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
也学会了清淡。可他执意要买些辣椒。就是那种四川人喜欢的海椒。

    结果就在卖辣椒的地方,沥川被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婶拦住了。

    她先是站在一旁打量沥川,过了一分钟,表情严肃地走到我们面前。
我觉得大婶很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没认出来。但大婶一脸悲
痛的神情还是把我们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问道:“小兄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大家都
好吗?”

    沥川提着一包辣椒,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头脑:“大婶,您说的
是……哪边的情况?”

    “汶川啊。你刚从灾区回来吧?那边重建的情况如何?我们居委会捐
了一大车冬衣。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块钱。我老家是
四川的啊,我的一个侄儿也残废了,作孽啊……他岁数和你差不多,还没
娶上媳妇哪。小兄弟,看你精神这么好,恢复得挺不错哟!”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立在那里,石化了。

    沥川啊沥川,你为嘛一定要买那个辣椒让人家误认你为四川人咧。

    那场地震,沥川当然知道,我们也都捐过款。我这才想起这位大婶就
在居委会工作。那时我的户口在北京,还在她那里办过暂住证呢。

    我瞅了瞅沥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种你只有在外国人身上才会看见
的尴尬神色。

    沥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双手一摊,爱莫能助。我能说什么?难
道我会说大婶您认错人了,这位兄弟的残疾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得了
癌症?

    这样说肯定不会吓倒她,但肯定会吓到我。因为我对“癌症”两个字
十分过敏。如果能够,我愿意一辈子也不提起。

    僵持几秒,沥川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
那位大婶握了握,很真诚地对她说:

    “大婶,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灾区人民感谢您。”
 
 
                  番外:孩子
 
   结婚后六个月,沥川的健康状况渐趋稳定,开始恢复工作。我们仍然
住在昆明,沥川每周会有两天飞往北京打理CGP的业务。但他的大多数
设计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属的翻译公司业务也很繁忙,笔译
减少了,口译的任务却加重了,我亦频频出差。

    结婚后,同事们都以为我会放弃工作做个全职太太,我一向做不惯闲
人,沥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选择。

    那年七月,沥川应邀去意大利西西里岛参加一个建筑界的年会。在此
之前他先赶往瑞士完成了一个商业中心的设计案。我则因为公司接了一个
政府旅游团无法抽身,我们于是整整相别了两个月。旅游团的任务刚一结
束,我便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回瑞士。彼时沥川已交完图纸在西西里开会,
他吩咐司机费恩来机场接我,让我在家中等待四天,他开完会立即飞回来
相聚。其实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报告偏偏安排在最后一天,而且几位难
得一见的合作伙伴听说他“出山”了,纷纷请他吃饭,他实在无法抽身。

    苏黎世机场没什么大的变化。

    飞机准点到达。为了避免等行李,我只带了一个最小尺寸的行李箱,
里面装着我的电脑、未完成的译稿和几本刚刚上市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
家里什么都有,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

    过关顺利,我在出口处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费恩,没看见他。眼前站
着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点记不得费恩的长相。

    蓦然间,我却发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

    那眸子本来是漠然的,一见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满满地漾了出来。

    居然是沥川!

    我惊讶地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

    他将我用力一搂,在我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
“是什么旅游团啊?晒得这么黑?”

    “不能用黑这个词,得用麦色。”

    “好吧,晒得这么麦。”

    “‘麦’不能做形容词——”我打趣。

    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细细的银灰色领带,头发梳得一
丝不乱。

    不是说抽不了身吗,他居然早我一天赶回苏黎世。

    “会开完了?”我问。

    “没呢,我溜出来接你。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
“宾馆楼下有很大的游戏机室,你可以天天打游戏。得空我带你去看火
山——活火山,还冒着烟呢。”

    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央求我,我看着他连连苦笑。

    沥川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开始日夜颠倒、饮食混
乱,忙起来的时候只记得不停地吃一种东西:吞拿鱼三明治。有我监督
的时候他的作息还算正常,我会劝他不要太熬夜。这两个月我不在身边,
他果然瘦了一圈。

    沥川知道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尤其是会议、晚宴这类正式的社交场
合。我对他在欧洲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看过一些他设计的建筑图片。CG
P的总部就在苏黎世,结婚后沥川一直没上班,我只陪他参加过一次公司
的年终晚宴。许多人操着流利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样紧紧地跟
着沥川,应酬几句便疲于应付,沥川常常主动将话题接过去。

    我叹了一口气:“不用特意来接我,给我买张票我转个机不就成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钟。”他微笑,“正赶上接你,早上的会我溜掉
了。”

    沥川的作风相当德国派,是个非常有计划的人。大病一场之后变得容
易改主意了,偶尔会心血来潮地做一些没头脑的事儿。他这一趟一定赶得
很急,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我脑子一闷,想起以前他说过自己过海关的
一些事儿。残疾人安检特别麻烦,特别是911以后的美国。尽管携带了各
种证件沥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脱下鞋子检查。对高位截肢的人
来说脱鞋是特别艰难的动作。脸皮薄的沥川每次讲到这里都要抱怨:
“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义肢过金属探测
器必然会响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检员他还被请入单间脱衣检查。经
常旅行的沥川已习惯了这些程序,大多数机场人员亦相当和善,极个别人
怀疑义肢里藏有炸弹或毒品他亦表示理解。这年头人肉都可以当炸弹,何
况是义肢?

    我四下一看,发现了问题:“咦,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他拍拍口袋,“就带了护照和钱包。”

    果然是临阵脱逃,逃得这么仓惶,额头上全是汗。我摸摸他的脸,心
疼了:“累不累?”

    “还好。”说罢,执意拿过我的行李箱,我没和他抢。

    看看手表,沥川拉着我快步向候机厅走去:“快点,要登机了。”

    到达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是下午两点。宾馆里面静悄悄的。沥川说会议
方下午安排了旅游活动,客人们都出去游览了。

    用钥匙卡划开房间,沥川放下行李就将我按在门背上了。

    “嗳——”

    他堵住了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动作有些猛烈。我的头拧来拧去,险
些窒息,在他的怀里挣扎。他放开我,给我时间喘息:“小秋,好久不
见,你得乖一点。”

    “不乖!要挑战你!”我嚷嚷道。

    我们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沥川的身上总有一股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空调吹出一道冷风,
天花板的风扇缓缓转动,房间里弥漫着地中海特有的橄榄味。微凉的身躯
渐渐发烫,汗水在身下打滑。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抚摸
我的脸。我闻着他手指上的松木气息,轻轻地说:“沥川,这次我们可能
会有孩子呢。我现在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摇摇头:“不会的。我接受过很多次放疗,腺体早已损
伤了。你受孕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其实这话没结婚的时候沥川就说过了,我一直心存侥幸。这只是无意
地一提,顿时触到他的伤心处。

    “没事没事,我才不在乎呢,”我连忙改口,“不一定非要我生,喜
欢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嘛!”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没说话。我爬起来到卧室里找
来拐杖递给他,然后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了,我去找沥川,发现他披着睡衣斜靠在墙边仍在想着心事。

    “水好了。”我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声说,“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了他的嘴,用手轻轻抚摸他身上那道细长的伤疤。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除了医护人员和他的父亲,沥川从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自己的伤痕。
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母亲,紧接着失去了腿,之后一直放疗,失去了
头发和胃口,身心承受着巨大打击。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的伤疤很可
怕,除我之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小秋——”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们需要谈一谈。”

    “你谈,我听着。”

    “不许胡闹,”他摸了摸我的头顶,“到沙发上坐着说。”

    我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沥川坐到我的身边。

    “我得跟你说一说孩子的事儿。”

    “说吧。”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眼睛一亮。

    “十七岁我第一次化疗的时候,考虑到未来的生育问题,我接受了医
生的建议,预先储存了一批精子。如果你执意想要孩子,可以试试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么说?”

    “体外受精,或者试管婴儿。”我开始算算数,“十七岁的精子,天
啊,都过了十九年了,还管用吗?冰冻酸奶过一月就不能吃了呢。”

    “一般来说,保存得当的话,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阵打鼓:“那……嗯……质量能保证吗?”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怎么知
道?实在想要就将就着用呗。想想看,如果我是九岁得的癌症,咱们就
彻底没指望了。不过,别抱太多希望,你这个岁数体外受精的成功率也
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开始臭美:“啊……那就是十七岁的沥川啊!天啊!十
七岁的沥川那可是如花一般的少年啊。”我承认我很花痴。我见过少年沥
川打网球的照片,那样漂亮俊秀的男子,眉宇间充满了信心和骄傲。十七
岁以后的沥川饱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没拍过全身照。我与他在昆明的合影
便是唯一的一张。

    “别高兴得太早,”他拧了拧我的耳朵,“IVF的过程很繁琐,你的
情绪会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抑郁,口气并不热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这么专业,他一定做过详细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发寒。沥川不想要孩子,虽然他也极度渴望一个完整的家
庭。是啊,一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会愿意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丧父
之痛吗?

    我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会议有正式晚宴及酒会。洗完澡后沥川带着我出去买了一件黑色的晚
礼服,我们在大教堂广场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产的柑橘和
甜瓜,买了一包开心果。回到宾馆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沥川将我一一介
绍给他的同行,大家操着各种语言聊业界新闻,我一路陪笑着听下来,又
吃力又摸不着头脑,还要跟各路大神应酬。过了一会儿,沥川终于理解
地放开我的手:“Honey,那边吧台里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点什
么,我聊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厅的西南角,我要了一杯当地的葡萄酒,轻轻抿了一口,果
然香醇无比。过了片刻,一位栗发的欧洲女人走过来,要了一杯威士忌,
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谈。

    她很美丽,衣着考究,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是米芙。”她说,“我是建筑师。”

    “我是小秋。”我说,“我先生是建筑师。”

    她举目一望,笑问:“你先生是织田君吗?”

    “不是,”我说,“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没提沥川的名字,因为我对建筑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寻了个空休息
休息,不想和人大谈业界新闻。

    “我是英国人。”

    我微笑,这还用说吗?她的英伦口音太明显了。

    “我来自中国。”

    “你是台湾人,对吗?”

    “不是,我来自大陆云南。”

    “你看上去像台湾人,”她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你的衣服很漂
亮。”

    “你的也是。我喜欢你的披肩。”

    “嚯,真有眼力,相信吗?这是从柬埔寨买的,手工织的。我见到它
第一眼就迷住了。”她展开披肩比划,“这会开得真没意思,全是男人,
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亲爱的,相信我,男人们互相吹捧起来比女人还要
肉麻。”

    真幽默,我不禁问道:“难道你是这里唯一的女建筑师吗?”

    她笑很得意:“对啊。英国的注册建筑师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国
只有百分之九。实际上大学里建筑专业的女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这些
女人毕业之后都到哪里去了?”

    我捻着酒杯说:“多半是嫁给建筑师了。”

    “亲爱的,你住在瑞士的哪个城市?”她说,“我和瑞士的好几家设
计公司有合作,没准和你先生认识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着沥川的背影,“那个黑头发
的。”

    她吸了一口气,瞪圆了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啊。”

    “Alex就是为了你藏在中国整整一年不出来!”

    “我有些工作脱不开身,他愿意在中国陪着我。”我没提他生病的
事儿。在国外谈他人的疾病是社交的一大忌讳,沥川有癌症的事儿也只
有极少的几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见过的最不好打交道的男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
引了他很多次都没得手。他只请我喝过一杯酒,第二天照样和我抢生意!
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说Alex,这次你让我一回,他说对不起,我看中
了一枚戒指。”

    她指着我的手说:“这戒指一定就是那笔钱买的,XXXX年,对不
对?我吐血三个月画出来的图,累得差点胃穿孔,最后给他夺了标,
Alex这坏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计划,我要找他算账。”

    其实戒指是沥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买的。那时他对自己的健
康很有信心,以为不过是例行检查,就专程到一家珠宝店买了这只订婚戒
指。结果医院的一个电话粉碎了他的希望。他说当时一听就傻掉了,几乎
不敢相信老天会有这么残忍。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恨不得立
即去死。

    我其实对沥川离开我的那六年有很多的好奇。他的心境、他的生活、
他的工作、他的治疗……数不清的疑问。可这也是我们俩最伤痛的一段时
光,想必沥川对我也有同样的好奇。

    可是我们居然默契地对这段历史保持沉默,让它一直处于未开垦状
态。

    闲谈间沥川会偶尔透露一些真相。比如知道病情复发的那天他痛苦不
堪,独自坐在苏黎世河边沉思,然后去教堂待了一夜,虔诚祈祷。收到确
诊的电话之后他被霁川和Rene强拉去滑雪。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高山上冲
下来,在速度中寻求死亡的感觉。回到苏黎世医院,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冒
险的治疗方案,即便是专家看来也没什么胜算。而他居然又奇迹般地从死
神的怀里逃脱了。

    我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笑而不答。米芙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惊
心动魄。

    所幸,沥川已经向我走来了。

    “嗨,米芙!”他说,“见到你真高兴!我以为你还在德国忙你的设
计呢。小秋,我来介绍一下,米芙是ROB建筑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曾经
与我合作设计过好几个项目。我非常喜欢她的设计,合作也十分愉快。”

    沥川在社交场合相当老练。毕竟几代家学已给他构筑了强有力的社交
网络。参加这次大会的除了沥川还有他的一个叔叔和两个堂兄,因有项目
缠身先一步离开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这里搞一次家族会餐了。

    我觉得米芙看沥川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爱怜与挑逗。她的话音一
下子软了几分,头偏过去又偏过来,笑得天花乱坠。这当然不是我见过的
第一个在沥川面前失态的女人,但我还是有一点点吃醋。

    他向她介绍我:“这是我的妻子谢小秋,她是位非常优秀的职业翻
译。”

    “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亚大学二年级,寒假想到你那里实习一下,可不
可以?”

    “打住,Alex。你该不是想送个小间谍过来刺探军情吧?”

    “怎么会呢?本来也有别的去处,只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刚上大
二,什么也不懂,你让她打打杂、学点基础知识就好。”

    “她会说英语吗?”

    “会法语和德语,英文能听懂,只是说得不太流利。你不是会法语
吗?”

    “我的天,我那点法语只够看个时装杂志。要不你付钱,我替她请个
翻译?”

    “行,我让她哥付钱吧。”

    “真小气,还是堂兄呢。这点钱也不舍得出。”

    “你批评的是,我应该让她用自己打工的钱请翻译。都这么大了还好
意思花家里的钱。”

    “我知道一家宾馆对外国学生优惠。”

    “哦,不麻烦了。我会替她订一家离你们公司最近的宾馆。”

    “离我们公司近?那个黄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堂
兄可真要破费了哦。”

    “毕竟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再说干我们这一行,休息
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让她给我打电话,剩下的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
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
诉我。”

    沥川连忙解释:“很抱歉,我们是在中国举行的婚礼。你什么时候有
空来苏黎世?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饭。”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摆酒时别忘了我就行。”话说
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点窘,仿佛被刺着痛处,窘迫地看着沥川。

    他倒是淡定自如:“当然。”

    晚宴很丰盛,我却吃得毫无滋味,满脑子都在想IVF。沥川慢慢地喝
果汁,我捧着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着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个
半醉,一回房间就躺下了。沥川还要见一个朋友,送我回来,叮嘱我先休
息,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次回来时,我抱着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认真地
对他说:“沥川,我打算进行IVF。”

    我没说“问一问”,或者“试一试”,没给他任何争辩的余地。而且
我也没用“我们”这个词,因为这件事——若是纯粹从程序上说——不
需要他的参与。

    他将门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惊异,低头想了想说:“我能不能劝
你放弃?”

    他改主意了。

    “为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有商量,“这事儿其实不需要
你参与。冷冻的精子闲置多年,我不过顺手拿来用一下,浪费了岂不可
惜,你说呢?”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我的身边:“第一,做IVF你会被抽很多次血,
你有晕血症。”

    “我不晕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过程繁琐、成功率小、心理压力大,很多人最后都要见心理
医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试几次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皱起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
也高。”

    “我的基因里恐怕含有癌症。”

    “嗳,别想太多。我的伯父还死于胃癌呢,我外婆还有关节炎呢。相
信我沥川,这只是偶然现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无比坚强的。我若有什
么不测,你不会过不下去。可是,如果让我的孩子在童年时代面对这些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你想过了吗?”

    我一时沉默,觉得难以回答。

    可是我硬着脖子说:“我为什么要想消极的事呢?我又不是个消极的
人!难道你每画一张图、每设计一栋大楼都会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吗?”

    “我当然会想!我的所有设计都强调防震能力。”他忽然换成乞求的
语气,“我们能不能过几年再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年纪越大怀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试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吗?”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让我确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父亲的。就算你出
了事,我也可以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沥川,想想看,如果咱们有个孩
子,那生活——”

    “小秋,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点
闷,明显地生气了。

    我凝视他的眼睛,坚决地说:“沥川,我要孩子,这一点你无法改
变。”

    因为这句话,沥川郁闷了整整一晚上,几乎不和我说话。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婚后我们也偶尔拌嘴,从未认真吵
过什么。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难得时光。

    第二天沥川做会议报告,我则到楼下游戏机室打了一天的电子游戏,
回来时见他一脸苍白,似乎一夜没睡好,我就没再提这事儿。

    会议闭幕之后我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面朝大海、后靠悬崖的
宾馆里。沥川带我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
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我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
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
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沥川全程陪我,这地方他以前来过,所以又
当解说又当向导,累得够戗。

    我心软了,回到瑞士整整两周,没提IVF。

    一日黄昏,我开车回家,买了一大堆菜,给沥川烧了一碟他爱吃的
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我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三个月的女儿苏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
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我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
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
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国读的大学,虽有浓重的德国腔,英文很灵
光。

    “要不把家里的空调开冷一点?”我建议。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闹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没合眼。”

    “原来养孩子这么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脸上的黑眼圈,叹了一口
气。心里却想,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啊。可是,养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
事,沥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纠结,接下来安吉说了一大堆如何
起夜如何喂奶的细节,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现在累是累,三岁以后就好多了。到时候你还嫌她们长得太快
了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
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我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冲我
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
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我连忙说:“嗳,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刚刚喂过,”安吉说,“其实你家Alex也特别喜欢小孩子。苏菲
的姐姐小时候,只要沥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从他那里骗了多少个冰
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说。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沥川喜欢孩
子。

    可是回来之后沥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显然,最近几年内他不打
算要小孩。而我则偷偷地在网上查信息,我猜得没错,IVF的产妇年龄越
大,成功率越低。

    顿了顿,安吉偏偏又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嗯?如果现
在就要的话,她可以和苏菲一起玩儿。咱们两家都省事儿了。养孩子可是
体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说。

    “王家就两儿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没迹象,Alex的爷爷只怕
是急坏了吧?”

    还真懂得中国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为身上的病,关于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沥川敏感。闲谈间大家自
觉避开这个话题。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们在这里参加了好几个满月派
对,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礼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
你家Alex回来了。”说罢向我的身后招招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我回过头,沥川不知何时已开车回来了,似乎在车边已站了一会儿,
我赶紧奔过去,替他接过装笔记本电脑的皮包。

    “今天这么早到家?没堵车啊?”我问。

    “没有。”

    “饭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做吗?”

    “不行,这回我得露一手给你瞧瞧。咱们吃正宗的云南菜,我特意去
中国店买了年糕。”

    沥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脸:“安吉的女儿可爱吗?”

    “太可爱了!”我脱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

    语气太兴奋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发现,我赶紧将话题岔开:“快进
屋吧,汤还在炉子上在炖着呢!”

    换了鞋,直奔饭厅坐定,沥川喝下一口汤,忽然说:“小秋,如果你
实在喜欢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刚好有事找医生,顺便问了问。”

    “……”

    “小秋?”

    “……嗯?”

    “干嘛发呆?”

    “你找医生?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我嗓音干涩,神经紧张地看
着他。

    “不不不,别乱想。是我的药吃完了,让他替我再开两瓶。”

    我松了一口气:“哦。”

    “关于IVF,你是想去苏黎世的诊所,还是美国的诊所?”

    “那个……不是说……再等几年吗?”

    “小秋,别太在意我的感觉,你自己的感觉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咚咚直跳:“这么说,沥川,你同意IVF?”

    “嗯。”他抚了抚我的肩,“我只是担心你会受折磨。做IVF要去很
多次诊所,要做很多的检查,还要吃很多的药,不少药有副作用,这些
就也罢了,成功率又这么低——我不想看见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个OK的姿势:“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正
好有空,老板说既然我不在昆明,会尽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儿,剩下时间我
就专心造人啦。”

    见我这么开心,他也笑了:“那我们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里有很好
的诊所。只是——医生说,他担心精子在运输过程中会出问题。”

    “咱这儿——苏黎世——就没有诊所了?能不能就在这里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荐了一位辛格医生,他的诊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
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当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还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脸,“不要紧,一次不行就两次嘛,你有
钱,我有身体,早晚会成功的。”

    “……”

    沥川没有告诉我更多。我在英特网上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数据显示,
IVF对夫妇的情绪和心理会有很大的冲击。如果失败,百分之六十的夫妇
会出现情绪失控:忧郁、焦虑、愤怒、失眠、争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
会产生自杀念头。且不说由此付出的职业、时间、经济、情感和夫妻关
系上的种种代价。

    我拒绝想这么多。在我谢小秋的幸福蓝图中始终有沥川和我们的孩
子。不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观点有点老旧,但我绝不放弃任
何机会。

    我想了想,对沥川说:“那你有辛格医生的电话吗?”

    他点点头。

    “我马上和他约时间,尽快开始。”我说,“这事从头到尾你都不要
参加,我一个人可以承受失败的压力。如果加上一个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么行?这是咱俩的事儿。”他的脸硬了硬,“我不会让你一个
人去诊所的。”

    “哎,你这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IVF的周期很长的。”

    “不长。一次大约三周的样子。”

    “那还不长吗?你手头上有多少个项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这种事
很让人分心的。”

    “没事,我若不陪着你,万一不顺利,你会想不开的。”

    这话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来了!我有这么脆弱吗?”

    “你有。”

    我不服气,过去掐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话:“说定了,我一个人去。
成不成的一定告诉你结果。”

    “你去不了,没我不行。”沥川说,“这医生的英文只怕你听不懂。
我已答应你做IVF了,你也要让一步,让我陪你去。”

    “不。我一个人去。我会向你汇报进展。”

    “小秋——”

    “别再说了,沥川,我意已决。祝贺你找到了一位意志坚强的妻子。”

    翌日我独自驾车去见辛格医生。沥川说得没错,辛格能说流利的英
语,却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常人多半听不懂,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是训
练有素的翻译,交谈片刻就掌握了他的发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
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头的单词要换成v,“fery good”就是
“very good”了。简单换算几次,我们已能交谈无碍。

    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和病史之后,辛格医生发给了我一套检查
LH荷尔蒙分泌的试条,让我测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时开始吃避孕药,
据他说是为了提高卵巢的反应性,以便月经准时来临。

    一切顺利,月信初至,我去诊所进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检查。医生对我
的健康十分满意。我的子宫也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注射
促排卵药。这种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续十天,由沥川请护士在家中完
成。此外还有相当频繁的血液和B超检查。

    卵子在严密的监控中逐渐成熟。

    时机一到,医生给我注射了一种简称HCG的激素,告诉我三十六个
小时之后开始进行穿刺取卵。名字听起来吓人,由于使用了麻醉,整个过
程我基本上是睡过去的,没有任何感觉。完成之后只是觉得小腹微微有些
痛疼,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

    由于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检查我都积极配合。IVF的过程果然繁
琐,有时一天要去几趟,有时天天都要去。我让沥川仍旧去公司上班,不
必次次陪我。有时检查完毕,我会在停车场上见到等我的沥川,但我拒绝
他陪我见医生和做各项检查。辛格告诉我,沥川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因
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电话,询问所有的细节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
守在手术室的门外。见我衣冠楚楚地出来,笑而不语。后来的几天他都显
得很轻松,大约是被我满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后,三个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宫。这次不算外科手术,不需
要麻醉,我也不觉得很痛。结束后医生让我在床上静静地躺几个小时,
沥川给我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我读了几页,看不进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装出来的,因为他不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而是拄
着手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后的孕检他会不会更
紧张?

    “哎,沥川,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举
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答应我,小秋,就试这一次好
吗?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试了。”

    “为什么?”

    “看见你天天这样又是打针又是抽血,我快崩溃了。”

    “奇怪,打针和抽血,这不是以前你经常干的事吗?我觉得你至少比
我习惯啊!”

    “我不习惯。”他轻声说,“上次你的腿手术,我在医院外面站了一
夜。后来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见那个艾松都想掐死他,到现在一想这事
儿我还恨他。”

    “那你当时进来看我嘛,真是的,那么狠心。我当时可是恨死你啦。”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也许那样你会快些……投入到艾松
的怀抱。”

    “你少来啦!像我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弦易辙的。”

    “改什么?”他没听懂。

    “改变目标的。”

    “小秋,你的意志真坚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
个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个了。我惨淡凄
凉的人生,就靠你来指点我前进了。”

    “沥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贫嘴了?”

    回家的时候我拉着沥川拐进一家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套粉红色的小
衣服。

    我们都喜欢女孩。

    沥川一声不响地去柜台交钱,热情的售货员向我积极推销:“这位太
太,你们的婴儿车买了吗?奶瓶买了吗?初生婴儿的尿布买了吗?还有包
婴儿的小绵毯、小帽子、小手套?电动吸奶器?婴儿床?全套的发声小玩
具?”

    沥川神色极淡:“不着急。”

    “本店这周有酬宾活动,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错过时机哟!”

    “嗯,”我笑了笑,将一双玻璃奶瓶扔进购物车,“那就再买对奶瓶
吧。”

    “好呐!”

    沥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么,实在生不出孩子,这瓶子也可以用来装酱油的。”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试纸验孕,我失魂落迫地从洗手间走出
来。

    没有我期待的符号。

    沥川上前拥抱我,低声安慰。

    “先别气馁,试纸会有失误,血检的结果才最可信。”我看着纸盒上
大大的几个“99.9%的准确率”不信邪地说。

    沥川没说什么,带我驾车去诊所,去得太早没开门,我们在门外的咖
啡馆里枯坐,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抽完血后,沥川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
菜,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量太少。我怀疑法国厨师都是练过太极
的,若大一个白色的碟子,当中一小块鱼,配上各种颜色的汤汁,堆成很
艺术的形状,很别致地呈上来。味道不错,就是吃完了还饿,不得不用甜
点塞肚子。

    可是法国菜的确能耗时间。开胃菜、汤、鱼、烧烤、沙拉、甜点一道
一道地上,我强掩着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镇定地和沥川闲扯。

    我甚至给他讲了三个国产小笑话。

    沥川不怎么听得懂,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他听。

    “别着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会儿我去看看新闻,看什
么地方有龙卷风了、水灾了、地震了,咱们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也算做
了一件好事。”

    “谁说我着急了?我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过了一天,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怀孕。

    辛格说,失败是很正常的,毕竟IVF的成功率真连一半都没有。何况
沥川的精子质量并不特别好。他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心态和体力都调
整好了再说。

    他没有建议我做第二次,看来沥川给他施加了压力。

    我坚决摇头:“我不等,马上开始第二轮。”

    辛格看了看沥川,说:“你太太很有主见。”

    沥川苦笑:“是的,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不过,凡是我妻子想要的
东西,最后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怀孕的消息。那时沥川已开始了他的第二轮
心理治疗。屡次失败对他来说打击惨重。而我在失败之后的强颜欢笑和伪
装乐观更让他心痛如割。他开始频繁失眠、皮肤过敏、而且越来越沉默寡
言。霁川怀疑他得了抑郁症,强拉着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

    其实沥川的心理素质极其坚强,不然早就被癌症击垮了。可是他同时
又是个情感丰富、善于内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见亲人受苦。他总把这一切
都想成是自己的过错,然后沉浸在不安和自责之中。霁川和René开始轮
流劝我放弃IVF:“你们可以收养孩子嘛,想要几个都可以,沥川绝对支
持你。”

    我知道,他们担心沥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败的打击而出现
病情恶化。

    于是我说:“这样吧,我对沥川宣布放弃IVF。然后你们俩将他弄到
别的国家去住两个月。”

    两个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疯子。齐齐地说:“那你呢?你究竟是
什么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这里,换一家诊所,继续IVF。只是一切都向他
隐瞒,免得他过度担心。”

    “小秋,”霁川气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变主意吗?”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弹性。沥川如此紧张,明明从头到尾受折腾的人是
我,我却感觉麻木。

    霁川勉强配合我的计划,找个工程将沥川诓到巴西住了两个月。而我
则声称自己不适应巴西的气候,且手头接了一本书的翻译,宁愿在家里等
他回来。

    René连忙也说,我刚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适跟着沥川坐
飞机东奔西走。

    就这么瞒天过海了两个月,沥川从墨西哥回来,我在机场上喜滋滋地
向他报告了怀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晒得黑头黑脑,我差点没认出他。但这消息让他吓了一
跳,兴奋得脸都红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将我拉到一边,问道:
“小秋,你不听我的话又去IVF了?”

    “是的,原谅我吧,阿门。”

    “医生……他怎么说?”

    “我换了一个医生,一切正常。还有,把耳朵低下来,”我小声
说,“是双胞胎。”

    “真的吗?”他一把搂住我,“天啊!这不是梦吧!”

    “当然不是!”

    就分娩的过程来说,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时间的孕酮以及不时需要进行
血液和B超检查之外,通过IVF怀孕和一般的怀孕并无很大区别。这其间
我们的各种担心——担心我的健康、担心IVF引发的综合症、担心流产、
担心胎儿异常——一切的担心在医疗数据都指向正常之后渐渐消失。像所
有将要做父母的夫妇一样,我们进入了兴奋的待产期。

    八周之后,我离开了IVF的专门诊所,被转入到一位普通的妇科医生
手中。

    “沥川,现在我是普通产妇了。”我激动地说,“我终于成了普通产
妇!”

    是啊,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该
有的一切。

    我们很快知道那是一对女儿,给她们起名为安安和宁宁。

    健康和幸福,这是我们对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沥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门“如何第一次当父母”的课。这是政府资助
的项目,我们和许多同样的夫妇在一起学习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婴儿的常
识,一起看分娩的录相。回家的路上我问沥川有何感想,沥川说:“嗯,
过程相当血腥。”

    “是的,我本来不害怕的,现在有些怕了。”

    “或许你愿意考虑剖腹产?”他建议,“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又
是两个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产,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点打麻药?要不你会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惨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妈说,麻醉有副作用,对胎儿不好,产妇恢复得慢。”

    “小秋,自从IVF之后,你觉不觉自己变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资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让我来开车不?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开车累得慌?”

    “不累。我喜欢开车,这车大,开着也舒服。你老实坐着,好好休息。”

    “你真是变成女王了……”

    没想到分娩的日子提前到来。

    那天离预产期还差五天,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走着走着我突
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

    “我想……可能是破水了。”我吐了吐舌头。

    “我去叫救护车。”他掏出手机。

    “别叫了,咱们自己走回去,你开车送我不就成了?”我说,“你不
记得老师说,就算破了水,离生孩子还差得远。去了医院没准还会被请回
来呢。”

    沥川紧张地看着我:“你……你还能走?”

    “能啊。”

    “会不会现在就要生了?”

    “那有那么快?医生不是说第一胎特别慢吗?一般都要七八个小时
的。”

    “双胞胎会快点吧?”

    我拉着他飞快走回院子,坐上车。沥川说:“等等,我去拿准备好的
东西。”

    我们将新生儿用品准备好了一个大包,就放在门口,随时待命。

    沥川拎着一个大包出来,我发现他在包里还塞了三个网球。

    车开得飞快,我问他:“你带网球干嘛?”

    “不是说背痛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按摩吗?”

    “有这种说法吗?”

    “那堂课你没去。讲如何给孕妇按摩减轻疼痛的。”

    “就靠这三个小球?你也信?”

    “总之你肯定会痛,我就用这个给你按按。”

    进了医院,产科医生曼菲尔先生已经到了,寒暄了几句,做了检查,
说既然破了水就今天生吧,先打催产素。

    那是位男医生,长得五大三粗,说话不紧不慢,看形象特像码头工
人。

    宫缩开始的时候,我痛得乱叫,坚持不打麻药。

    “天啊,怎么能这么痛呢?”见我阵阵哀嚎,女护士看了我一眼,笑
道:“才开一指就痛成这样,你还坚持不要麻醉。”言下之意,自找苦
吃。

    “那就请麻醉师来吧。”沥川说,“请他立即来好吗?我觉得我太太
快受不了了。”

    “不要啊……我再忍受一下……”

    沥川不理我,对医生说:“请立即给她麻醉。”

    他的声音很果断,几乎是在吼。

    有针刺入我的脊背。痛感立即消失了,但仍然感觉得到一阵阵宫缩。

    产房里只有一位女护士在教我如何用力,如何呼吸,不停地说“pu
sh, push, push, push...”

    她的声音又尖又大,一声高似一声,似乎觉得我不够用力。

    我趁空问沥川:“怎么这里就她一个人啊,难道没别人了吗?医生
呢?”

    “是这样。现在产道还没完全打开,这位助产士帮你用力,快要出来
的时候她会通知医生的。”

    “这样啊……太不重视了……我这可是双胞胎啊。”

    “这个过程很长的,有时要花好几个钟头,没理由让医生大人干等着
啊。再说,他很大牌的,一般最后几分钟才会来。当然,中间他会来查
房,看看表格什么的。我堂姐生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他现在干什么?睡觉吗?”

    “可能在打游戏。我刚才看见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PSP。”

    “闹心死了,遇见这种不务正业的医生!”我用中文低声骂道。

    过程果然漫长。

    一直到半夜三点四十分,曼菲尔医生才姗姗来迟。我正做完push,
闭眼休息。再睁眼时,屋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大群人,曼菲尔和沥川
不算,除了六位护士,还有一位儿科大夫,负责新生儿的检查。

    三点五十七分,老大安安出来了。四点零六分,老二宁宁也出来了。

    一切顺利。

    激动的沥川被医生拉住剪脐带。剪了几次都没剪断,后来他说,他下
不手,脐带又软又滑,构造看上去比电缆还复杂,他都不忍心剪断。

    产房里万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我却因为出血而感到虚脱。那一刻
沥川紧紧握住我的手,而我却看向窗隙一角墨蓝色的星空。

    我听见婴儿呱呱的啼声,听见沥川告诉我她们是多么地完美。

    我看见两张手掌大小的脸蛋。

    “恭喜你!王太太!是一双美丽的女儿。”医生对我说。

    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是我太贪婪了吗?是我向老天要得太多了吗?

    如果我不要,这些会得到吗?

    安安和宁宁,谢谢你们给了我和沥川做父母的机会。感谢苍天,送来
这份珍贵的礼物!
 
                       番外:戒指
 
    不知道天下所有的兄弟是不是都这样,从小到大争吵不断。

    我逛了商场拎着一大堆东西到家,在玄关里就听见沥川和霁川的争吵
声。两人的声音都不高,语速都不快,一人手端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似乎
在聊天。可是,他们的确在吵架,而我,躬逢其盛。

    “……霁川,你不能买那家酒店。太贵。如果酒店的年平均房费是每
天每间一百块,那么每间房的投资要低于十万,才能挣到钱。”沥川说。

    霁川不以为然地摇头。

    “当初迪斯尼在Anaheim建迪斯尼乐园,他就只建了一个公园,结
果发现公园带动周边宾馆财源滚滚。我看中的这家酒店在儿童主题公园
附近,入住率不会低于百分之八十。”

    “一般来说,酒店入住率保持在65%才能收支平衡,这么高的入住
率,人家还不赚疯了,还会卖给你?”沥川的眉头打着节,冷笑。

    “他看中了一家石油公司,想把钱弄出来转手做石油。而我超喜欢这
家店的装修风格,我们接手之后都不用大改。”霁川的嗓音颇具诱惑,
“沥川,你应当明白,无论我们接多少个酒店设计,都不如开酒店挣得
多,挣得快。”

    “二十年前,四季酒店的每间房平均投资近一百万,意味着住一晚要
交一千块,酒店才能运营。这可是二十年前,够高端够豪华吧!结果呢?
破产了!”

    “那是个案,个案。这家给我们的价格真的很好!”

    “那是给你的价,我不买。”

    “沥川,钱,你已经借给我了。”

    沥川目瞪口呆地看着霁川:“Oh, My, God!你说你是去买块
地建酒店——这我没意见。”

    “我改主意了。”

    “我要跟银行打电话。”

    “钱转账了。”

    “I can't breathe!(译:我没法呼吸了!)”

    “Come on,沥川,拿出点投资的胆量来。”

    “我要参与谈判!”

    “谈判我主持就行了,你坐在旁边妨碍我杀价。”

    “王霁川!钱是我的!”

    “沥川,听我说——”

    他们终于看见了我,两个人同时闭嘴,站了起来。沥川走过来接过我
手里的购物袋,端详了我的一下。

    “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

    “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白?”

    “扑了粉。”

    “声音也哆嗦……”

    “感冒……”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霁川拍了拍我的肩,笑:“晚上去我家,René做烤鱼。沥川——刚
才的事,你可以听听René的意见。”

    “我的钱,需要听别人的意见吗?”沥川的嗓音不高,但明显地不耐
烦。可霁川的脸上依然有笑,只当没听见。

    我知道这兄弟俩常常吵架是嫁给沥川以后的事。在这个问题无论是沥
川还是霁川都不肯发扬一下绅士风度,不得不说,沥川气焰尤盛,从来不
让霁川。

    见沥川一脸不悦,霁川脑袋一缩,假装看表:“我有个会,先走
了!”

    他忙不迭地溜了。

    我到沙发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沥川。

    沥川很少发脾气,也不爱争论。不过他爱较真,一旦触到底线他比谁
都难说服。他递给我一杯咖啡,忽然说:“别担心。”

    “担心什么?”

    “我在投资上十分谨慎,这不是一笔大钱,就算有去无回也不会影响
到我们退休。”

    “哦。”

    “晚上别去霁川那里了,去看看爷爷奶奶吧。”

    “改天行吗?我,头昏……”

    沥川吓了一跳:“头昏?要不要看医生?”

    “不要紧的,可能是累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沥川凝视着了我的脸,半天,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的心咚咚乱跳:“没有。”

    其实我想说,是的,出事了,我把订婚戒指弄丢了。

    按照西方惯例,沥川送给我的订婚戒指之价值大约等于他一个月收入
的三倍。可按照王家的传统,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订婚戒指。有一天,沥
川的奶奶神神秘秘地将我带入一间装满古董家具的房间,掏出一把古铜
钥匙,打开了一个枣红色的描金漆盒。

    我发现漆盒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很多嘻戏打闹的小男孩。

    “这叫‘百子漆盒’,”奶奶说,“是我的爷爷留给我的。”

    沥川的奶奶是位慈祥微胖的老太太,话不多。听René说,沥川的好
脾气主要来自她的影响。她郑重地从漆盒里拿出一枚绿玉戒指,亲自戴到
我的手指上。

    “这是上一代的老物件,别看它土气,比沥川送你的那个值钱。”

    我打量了一眼手上的戒指,当中一块翠玉,纯金的托子刻着一只凤
凰,式样精致繁复如宫廷饰物。“有钱不识金镶玉”就是指这个吧。

    后来爷爷告诉我,奶奶是特地去银行将这个首饰盒从保险柜里取出来
的,可见价值不菲。我戴给沥川看,沥川不以为然:“你会喜欢这种样子
的戒指吗?”

    “喜欢啊,”我说,“戴上去有一种历史感,一种皇贵妃的感觉油然
升起……”

    “至少说明奶奶喜欢你,”沥川说,“因为这个戒指她经常提起,我
却从没见过。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一个传说……”

    而这传说中的戒指居然,居然就被我弄丢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
时候不见的。早上我戴着它去购物,在商场里乱转买东西,其间上过一次
厕所,做过一次头发。可是等我回到车上,就发现戒指消失了。于是,我
报了警,商场的保安陪着我找了三个半小时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就事论事
地做了登记,说若有发现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云云。当地人可能不了解玉
的价值,但那纯金的托子,气度不凡的工艺,一见即知是个值钱的艺术
品。

    我开着车失神落魄地回家,差点闯了红灯。

    躺在床上闭眼回忆丢失戒指的点滴细节,一无所获,惆怅得胃疼。
沥川坐在床边的一张书桌上,正专心地画着设计图。

    “沥川你去上班吧!”

    “那怎么行,你不舒服,我在家里陪你,已经请假了。”

    “我其实只想睡一会儿……”

    “睡吧,保证不吵你。”

    我闭上眼,沥川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奶奶下周八十大寿,买什
么礼物?我已经订好了蛋糕,霁川说请厨师到家里来做家宴,你看好吗?”

    我惊恐地看着他。

    “奶奶说,她那里还有一对玉镯,和送你的戒指是一块玉料切下来
的。她一定要送给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沥川。

    是的,我想死,现在就想去死!

    “嗯。”

    当我悄悄找到霁川,把这一切全部告诉给他之后,霁川也就嗯了一
声。

    “哥,我该怎么办?”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丢个戒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怕,你要不好意思说我来帮你告诉
沥川好了。他不会介意的。奶奶我也可以帮你去说。”

    “他是不会介意,我介意,奶奶也会很介意的。这戒指是你们的传家
宝,就算拿去卖,也不便宜啊!”

    “已经丢了你还想它值多少钱干嘛,不是凭白添堵吗?”

    “可是,没有这个戒指我真的不敢去奶奶家,真的!哥,你给想个办
法吧……先别告诉沥川……”

    霁川皱着眉头想了想,眼睛一亮。

    “其实这戒指不只一个,而是有一对。”

    “有一对?另一个在哪儿?”

    “在我这儿。”

    “哥,借我戴一天成不?我就戴着它去参加奶奶的寿宴,寿宴结束立
即归还!我发誓,我会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它!”我觉得我的声音有点神
经质,而且说这话时,紧紧抓着霁川的袖子,仿佛他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就
不放过他的样子。

    “嗯……”他的脸色忽然腼腆了起来,“我说它在我这儿,其实也不
是在我这儿。”

    “啊?”

    “我把它送给René了。”

    “真的?”

    “你知道这戒指是奶奶打算送给孙媳妇的,她送给我,是为了让我找
个女人……你知道的,她一直不接受René。”

    这个我知道。爷爷和奶奶都不大接受René,一直不让René进家
门,说起René在沥川家的血泪史,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呐。

    “那我……去找René说说?”

    “去吧,他肯定会借给你的。”

    “太好啦!哥,太谢谢你啦!”

    我蹬蹬蹬地往外跑,被霁川一把揪住:“往哪里去,他就在书房。”

    René在书房里打游戏,正玩着热火朝天,看见我,将耳机拿掉。我
三言两语说明来意,René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戒指啊。”

    他随手从桌上翻开一只大大的笔盒,里面放着一大堆铅笔、裁刀、橡
皮之类,那只戒指很随便地扔在一个脏兮兮的角落里。

    我瞪大眼睛:“René,奶奶给你的价值连城的翡翠戒指你就这么扔
在笔盒里吗?”

    他将戒指扔给我:“更正一下,首先,奶奶没有给我,只是给了霁
川。奶奶一点也不想送这个给我。她想用这个逼霁川去娶一个女人回
来。”

    我刚想接话,他打断我继续说:“既然你的丢了,就送给你。
”René的嗓音里有一股悻悻之意。

    我连忙摆手:“只是借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就用一天,
奶奶大寿一过一定完璧归赵!”

    看见我紧张的样子René拍了拍我的肩:“不要紧张,小秋。奶奶眼
花,她不会看出这两只戒指的区别的。”

    区别?有区别?

    我的心咯噔一沉。

    “等等!这两只戒指不是一对吗?应当是一模一样的吧!”

    “差不多是一样的。只是……一只是龙,一只是凤。”

    我快哭了:“这叫差不多?龙和凤有天壤之别好吗!就跟我和你的区
别那么大!”

    “金子那么闪,看着都眼晕,谁会细看?”

    “奶奶不是工笔画家吗?”我欲哭无泪,一口气憋在胸前,差点晕
倒。

    戒指拿到眼前,果然,金托子上刻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虽然围绕
着那块玉,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瞧出形状有异。

    我沮丧了,将戒指还给René,低头往外走。

    “哎,小秋——”

    “我还是向沥川坦白了吧……希望奶奶能原谅我……”

    可是,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郁闷地回到家中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沥川以为我感冒未愈,心情不
佳,也不敢打扰我,逗我说话我也不敢多答,生怕无意间带出了这个话
题。

    就这么过了三天,周五沥川去了公司,我打开电脑却无心工作,心中
思忖如何向奶奶交待,René突然造访。

    “给,你要的戒指。”René将一只锦盒递给我,“我找人把那上面
的龙给融掉了,改成了一只凤。我有个朋友是珠宝设计师,专干这个,我
特地对了照片,应当看不出差别了。”

    我怔怔地看着René:“可是,你的戒指就没了……”

    René苦笑:“这戒指本来就不属于我,奶奶也从没说过要给我,你
要喜欢,就留着吧。”

    “不不不,只是借用!奶奶年纪大了,我怕她难过。”我小心翼翼地
将戒指戴到手上,轻轻地叹了一声。丢失了才觉得它真好看,金凤环抱中
一点通透欲滴的翠色,制作它的人想必也费尽心思吧,“后天的寿宴……
你会去吗?”

    “我没有收到邀请。”他淡淡地说,“Enjoy。我和霁川都不希望你
因为一件小事不开心。”

    父亲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撒谎。因为一个谎言会导致另一个谎言,最
后形成无法控制的局面。虽然危机暂时免除,我仍然十分堤防沥川看出端
倪。所幸手里的这只“仿制品”并没引起沥川更多的注意。我们一起商量
了奶奶寿宴的各种细节,准备好了送给奶奶的礼物,就在去爷爷家的路
上,沥川忽然不经意地说:“你相信吗,小秋,爷爷奶奶终于想通了。
这一次他们居然邀请了René!”

    我一下子呆住。

    在门廊遇到了一身正装,一脸紧张的René,我一把将他拽到一边,
将戒指脱下来,塞到他手中:“René,头一回正式见奶奶,戴上这个!”

    “不用,你比我更需要!”

    “奶奶好不容易邀请你,这说明了她的态度,戴上这个可以讨好她。”

    “那你怎么办?”

    “奶奶要是问起来,我只好承认。”

    “别,别,别,千万别!老一代人很看重这些,她会生气的。”

    “再怎么生气我也是她的孙媳妇,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就不一样
了……”

    “我是男人,带这个东西干嘛,也不像嘛!”

    我把戒指强行套进了René的指头:“戴上,本来就是你的!”

    就在我们鬼鬼祟祟、推推搡搡之际,沥川看见了,诧异地走过来。他
的目光已经注意到了René手中的戒指。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见René
说:

    “沥川,我借下小秋的戒指。……我的那个弄丢了。……你介意吗?”

    沥川微笑摇头:“怎么会?戴上吧,奶奶会高兴的。”

    René戴上,向我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我佯装平静:“是啊……
就是要你戴上嘛,一定会有好效果的!”

    沥川揽住我的腰,指了指戒指:“可惜是只凤凰,希望奶奶不要看
出来。”

    “不会的啦,老人家眼花啦……”

    我的腿在发抖,身子也在发抖。沥川担心地看着我:“小秋,你的感
冒还没好吗?”

    我绝望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这回没有眼花。

    餐桌上,奶奶让我和René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在头顶的一只射灯
下,René的这只戒指十分吸引眼球。

    “René,不要戴小秋的戒指,这是我送给小秋的。”

    René尴尬地一笑,正要回答,奶奶又说:“你看我送给小秋的那对
镯子,是一块玉料上切下来的,她戴上去,正好一套,多好看啊。”

    “奶奶,请听我解释。”我终于鼓起勇气承认,“这只戒指的确是
René的。”

    “不对,这是你的,上面是一只凤凰。这是一对龙凤戒,霁川的那只
上面是一条龙。”奶奶说。

    René连忙说:“我的那只丢了,所以只好借了小秋的这只。”

    “不不不,是我的丢了,René好心借给我……”

    “不,是我的丢了!”René说。

    “我的丢了!”我大吼一声,“是我——”

    “你们不要争了,”沥川忽然插口:“是我一不小心把小秋的戒指弄
丢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沥川,包括奶奶。

    沥川眨眨眼:“是这样,我去一家餐厅吃饭,吃到一半,头昏了一
下,醒过来就发现戒指没了,手表没了,钱包也没了……”

    奶奶的脸色变了:“头昏?沥川,你没事吧?什么时候的发生?看医
生了没有?要不要紧?”

    然后奶奶那双手就在沥川的脸上摸来摸去,仿佛他的头上有一个
洞……

    “不要紧,药物副作用而已。”沥川沉痛地说,“可是,一想到丢失
了奶奶心爱的戒指,我还是挺难受的。”

    演得太像了,隔着桌子我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沥川的胳膊。

    沥川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难怪这几天沥川你都没有笑容……”我加了一句。

    “可怜的孩子,戒指值几个钱呀,哪有你的命值钱啊!”奶奶的声音
都急了,“所幸他只是图财没有害命!会不会得忧郁症?嗯?”奶奶关切
地看着沥川,掏出手机,“我认识一位心理医生,打个电话,你见见
他……”

    “不用!”

    “沥川,千万别想这只戒指,奶奶还有别的戒指,你等等,我那儿还
有一对蓝宝石的……”

    大家面面相觑地看着奶奶一阵风地消失了,又一阵风地出现了。

    她从一只锦盒里拿出一对戒指,给了我和René一人一只:“好吧,
戴上这个,就别担心那个了,好吗?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会消失的,但亲人
的关心和爱永远不会!”

    我看着沥川和René,还有不远处不动声色的霁川,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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