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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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十七)

(2021-07-29 06:47:04) 下一个
 
  上网随便一查,我那台笔记本电脑的报价在一万以上。这是今年最
新的型号,二手价都不低。我那两周苦苦翻译挣来的钱一下子就这么
泡汤了。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电脑里存着我所有的文件:百分之
九十是公司的策划案、标书以及我所有翻译的底稿;我自己做的索引、
词库、我喜欢的电子书;从网络上辗转下载的翻译软件等等、等等。

    中午吃饭时,我在餐厅的门口碰见沥川,他居然问:“电脑怎么
样?还能用吗?”

    “没戏了,彻底坏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想买个二手的。只是不知道里面的文件怎么办。”

    “你去帮我买个三明治,我去帮你把文件弄出来。”

    我一路小跑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还在往外滴水的电脑交给他:
“拜托了。”

    我买了一盒沙拉、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两瓶矿泉水。敲门进沥川
的办公室。

    这是我第一次来沥川的办公室。进门的那间屋坐着沥川的秘书唐
小薇。唐小薇本来是江总的秘书,总部关于沥川的任命一来,江浩天
当天就把自己的秘书让了出来。唐小薇原本是北京行政机关里的机要
秘书,长相特可爱,办事特利索,为人特沉默。我们翻译组的八卦午
餐,她从来不参加。为了避开我们,每次午饭都特地晚到半小时。

    “嗨,小秋!”

    “我找王先生。我的电脑坏了,麻烦他帮忙把文件弄出来。”

    “去吧,他正在拆电脑。我刚出去给他买了好几把螺丝刀呢。”

    “麻烦你了。”

    “别客气。”

    我进了里屋。沥川的办公室和艾玛的描述一模一样,很宽敞,当
中一组白色沙发,垫在一道菱形的工艺地毯上;里面还有几间房,是
专门为他装修的休息室、浴室和洗手间。

    我的电脑已经给他全部拆开了,零件分门别类地摆在巨大的办公
桌上。沥川正用一只螺丝刀在拧某一个部件。看见我,他放下手中工
具,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三明治,道了谢。然后指着沙发说:
“请坐。”

    接着,他按了电话机的一个键,说:“小薇,我还需要一把菲利
浦T6的螺丝刀。T6找不到的话就要PH000,三个零的那种。制图部
的小丁那里可能有。能不能帮我借一下?”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记得沥川还懂得修电脑。

    “文件能弄出来吗?”

    “都在硬盘上,我把硬盘拆下来,再装到另一个电脑上,就可以
了。”

    听起来挺简单。我咽了咽口水,有点着急:“需要另一个电脑吗?
我还没买。有个稿子译了一大半了,今天就要交出去。”

    “你的电脑里装了什么特殊的不常见的软件吗?”

    “我用Endnotes做了大量的笔记,是8.0的老版本。”

    “OK,现在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第一,我把你的硬盘拆下来。

    “第二,我把我自己的硬盘拆下来。

    “第三,把你的硬盘装到我的电脑上;把我的硬盘装入一个外接
硬盘。

    “第四,打开我的电脑,用Linux启动,读你硬盘的文件。

    “第五,我把我的硬盘的某些文件拷贝到你的硬盘里面去。如果
一切顺利,我拔掉我的硬盘重新启动,你就可以在我的电脑里使用你
自己的文件了。

    我咬了一口菠菜,说:“我不会用Linux。”

    “硬盘只能用Linux启动。等你用的时候,已经变成Windows
了。”

    “可是,如果我用了你的电脑,你用什么?”

    “我买新的。已经order了,明天就寄来。”

    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三明治,小薇送来了螺丝刀。他干了一个多
小时,重新启动电脑,一片蓝屏。

    “Oops.”他说,“还得下载一些程序。”

    我坐在一旁安静地吃沙拉,看他聚精会神地又弄了两个多小时,
终于在屏幕上看见了我的全部文件。而且全都可以打开了。

    “现在可以用了。”他合上电脑,交给我。

    沥川的电脑是功能强大的那种,有点沉。

    “太好啦!谢谢哟!”我捧着电脑就要走。

    “等等。”他拦住我,“把Mia 还给我。”

    还记得那只猫!

    “既然你这么喜欢Mia为什么要把它送给René?”

    “谁说我送给他了?只是暂时寄养而已!”

    “OK,给你看一个小时的Mia。”

    “一个小时,开玩笑?我给你修了三个小时的电脑。一个小时不
行,至少一星期。”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Deal。你周末来看咯。Mia在我家里。”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带来给我不行吗?”

    “不行,给了你就拿不回来了。”

    “……好吧。”

    我给了他地址:“你九点钟来吧。”

    下班的时候艾玛来找我。给我三张粉红色的卡片。

    “周末有空吧。”

    “上午没空。”

    “不是上午,下午两点,让你见三个人。头两个是我介绍的,男
的,后一个是明明介绍的,女的。你见一下吧。条件都不错。”

    我打开卡片:

    第一张:

    姓名:陈九洲

    年纪:32

    职业:飞星企业总经理。

    学历:硕士。

    第二张:

    姓名:艾松

    年纪:29

    职业:某科学院副研究员

    学历:博士

    第三张:

    姓名:苏欣

    年纪:24

    职业:职业撰稿人

    学历:本科

    艾玛一直说要“关心”我。作为大姐,她把给我介绍对象当成了
她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她和我提过数次,我都没当真。一眼扫完卡
片,我嗅到一股恶作剧的气味。

    “怎么还有女的?”

    “大好一个人,不谈恋爱,明明怀疑你有性向问题。说让你试试
这个。长得不错,人也蛮有情趣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熟人,
一个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没话说。怎么样,姐姐我对你好吧。”

    “下次再说吧……”

    “哎哎,这都第几个下次了?好歹给你姐一个面子。只求你把我
弟当成重点。说好啦,周六下午两点。一人半个小时,反正你也是泡
吧,全当找人聊天,累不着你的。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儿。
我跟他们说,你头上插一支红色的筷子。”

    “发簪。”

    “Whatever。别放我的鸽子就行!”

    我点头,把卡片放进小包。对自己说,Move on.然后,我的手
机响了。目送艾玛进了电梯,我打开手机看号码,是萧观。

    “Hi.”

    “Hi.”

    “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你好吗?”

    “不是不久前刚给你发过Email吗?”

    “你是指‘汇款收到’那四个字吗?”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没空。”

    “公司附近开了家云南菜馆,米线做得挺好吃的,我去吃过几次
了。”

    “对不起,我现在改素食了,只吃素菜。”

    “没问题,旁边就是灵宝寺,那里有位苦瓜大师的素菜做得不
错。”

    “可是……”

    “晚上六点。灵宝寺门口,不见不散。”

    我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这就萧观的风格。他安排一切,
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

    我看了看表,刚才我和所有的人约时间都约在周六,好像周六离
现在还差几天。

    今天就是星期五。

    我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动,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

    我找到艾玛给我的美容卡,去spa做面膜。Spa小姐给我修了眉。
我去发廊焗油、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长发弄得又黑又亮,品质赶
得上飘柔的广告。回到家,我点上数个香蜡烛,把卫生间刷得雪白,
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不要黑眼圈,我早早就睡了。然后,我又早
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还是黑的。看了看钟,五点刚到。

    我坐在床上练瑜珈。六点吃早饭,早饭吃完,没事,我给Mia洗
了一个澡,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七点我抱着Mia到外面溜了一圈。
真是的,从来没觉得早晨有这么长。

    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浅红的朝霞弥漫天
际,红日在云层中浮荡,阳光照射深冬的寒气,城市蒸腾在白雾之中。

    沥川从来都准时。

    开门的时候他送给我一盒巧克力。然后,看见我只穿着袜子,他
脱下大衣,弯下腰来脱鞋。刚俯身下去,想起什么,又直起身子,人
就往下栽,我一把扶住他:“怎么啦?”

    他一只手扶着墙,低头微微地喘气:“有点头晕。”

    “是贫血吗?”

    他点头。

    “别脱鞋了,站着别动,我去给你找张椅子。”

    我赶到客厅拿了把椅子,他坐下来:“我没事。外面雪刚化,地
上泥挺多的。”仍旧要弯腰。

    我按住他:“我来吧。”

    “不用。”他轻轻推开我的手,自己脱了鞋子。

    玄关很短,客厅也很小。

    “Hi Mia!”

    Mia真灵,听着声音就跟跑过来,弓起腰来蹭他的腿,一副亲热
的样子。

    我把Mia抱起来递给沥川。他举着她的一双小爪子,逗她、抚摸
她,又开心又深情,我在一旁看着,有点妒嫉。

    “介意我跟它说法语吗?”

    “介意。”

    “好吧。反正,只怕她现在也能听懂中文了。”他笑得很开朗,
真的,从温州回来没见他在我面前这样笑过。

    “你看,这样挠她,她最喜欢。”他用手指挠猫的额头,Mia享
受得把头往后抑,趁机打了一个哈欠。

    “她最长的一个哈欠打了五十七秒!”

    “……”

    “她还会翻跟头。最多一次可以连翻二十四个。那,就是这样的。
Mia,翻给小秋看!”他吹了一声口哨,Mia真地就地翻了几个滚。
我又生气又想笑。

    “嗯……Mia真懒,一定是小秋喂你吃太多了,怎么才翻这么几
个呢?”他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数落她。

    “你要喝点什么吗?”我趁机问。

    “水就可以了。谢谢。”

    超级郁闷中,貌似沥川此番前来目的明确。只想看望Mia,只想
和Mia说话。旁边明明站着我这么个大活人,柳叶眉、杏仁眼、长发
垂肩、貌似天仙,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拿了水给他,我说:“大建筑师,看看我的房子布置得怎么样?”

    其实我的家具很简陋,值钱的大约就是沥川坐的那个沙发了。真
皮的,绿的,有点硬,又有点高,是沥川喜欢的那种。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从一个角度看过去,点头:“嗯,不错。
我猜猜看,是Bohemian(波西米亚),对吗?”沥川还有一个习
惯。他很少挑我的错,除非我让他挑。比如我的翻译,每次交给他,
他就收着,很少有改动,也从不打回来。比如,我以前和他说英语,
不少单词发音发得不对,他也不更正。倒是我在别的场合说了,被师
哥们披头盖脸地一顿骂这才醒悟过来。记得有一次,有个单词的重音
发错了,他也只在私下里悄悄地和我说:“这个词的重音应当在第二
个音节。不过没关系,你这样念,我也听得懂。”——这是他最严厉
的批评。所以跟他在一起说话,其实比较自在。

    “你看得出?”

    “我是搞这个的。”

    “你不是做建筑设计的吗?”

    “我也做室内设计,做得不多,也没有我哥有名。”

    “给点建议好吗,我想摆得好看点。”

    “真的要听吗?”

    “是啊!”

    “沙发转九十度,往这边靠。这张桌子,往右边移,靠墙。花瓶
摆在桌子上。这个落地灯,可以放在这里。书架里有这么多书,单人
沙发应当放在书架边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坐着拿书看了,不是方便
些吗?还有,天花板的四个灯笼,隔着太远了,彼此没有照应。不如
两个一组,光线集中,也不凌乱。”

    我用皮筋把头发一扎,对他说:“你到卧室里坐,陪着Mia,我
来搬家具。”

    他吓了一跳:“你,现在就要搬吗?”

    我点头:“是呀。”

    “为什么这么急?”

    “不急。反正你也不跟我说话,再说,也没多少家具。”我愣愣
地看着他,挖苦的意思就在脸上。

    他明白我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了:“你搬吧,我来帮你。”

    “不要你帮。”低个身子都要昏倒的人,我还敢让他搬东西。

    不过,没人帮搬东西真是慢呢。门外倒是有很多民工大叔坐在街
边等活儿。我不好意思去请人家。免得沥川以为我嫌弃他身体不好。
咬咬牙,拖沙发、移桌子、挪电线、挂灯笼,沥川就坐在椅子上,终
于不看Mia了,很紧张地看我。

    “小秋,能关掉电闸吗?”

    “要关吗?”

    “关掉比较安全。”

    “关掉了屋子会很黑。”

    “现在是白天。”

    “这里是一楼。”

    不关。就是不关。就让电电死我吧,看你王沥川还看不看我一眼!

    “为什么要住一楼呢?”他忽然又说,“你以前说你最不喜欢一
楼,楼越高越好。”

    “这楼又没电梯,上下楼多不方便。”

    “你又不是残疾人。”

    无语……我承认,我好莱坞影片看多了,老是做梦有一天沥川会
捧着一团鲜花来敲我的门,然后当着我的面跪下来,满怀深情地对我
说:“谢小秋,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当然不能让他拄着手杖爬几层
楼,爬得快要昏倒了再来下跪。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上串下跳地折腾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按照他的
意思将房间重新摆放了一遍。然后,坐下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唔,
真不错。果然是大师。随便指导一下,客厅现在看上来疏密有致,色
彩合谐,完全改观了。

    “哎,沥川,这是什么风格,很东方呢。不像是波西米亚!”

    “波西米亚有很多种,有Dandy,有 Nouveau, 有Gyspsy,
有Beat,你这种就是Zen 。把你床边的那几串珠子挂到灯笼上面,
就更像了。”

    那珠子正是那个叫“波西米亚”酒吧的纪念品。逢年过节发几串
给老顾客。我都攒了一大盒。我把珠子挂在灯笼上,珠子是陶瓷的,
人从下面走,走快了,风一吹,滴滴作响。

    他又指着墙角上的一个巨大的长颈花瓶,问我:“这花瓶挺好看,
你没什么东西放进去吗?”

    花瓶是我一个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实在想不出有
什么花放进去之后,还可以露出头来,所以就一直这么空着。

    “没有。”

    “可以到外面去捡一点枯树枝,把树皮剥了,修理一下,摆起来
很好看的。”

    “真的吗?”

    “真的。”

    小区的后面就是一个树林,我穿大衣出去,捡回来一大把枯枝,
沥川帮我挑了几枝,到厨房找来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树皮,我怕他受
伤,没让他干。自己用刀将树枝剥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余枝,
放到花瓶里。果然,挺有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脸灰尘;修完树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
扮全泡了汤。我正打算去洗个脸,发现沥川已经站了起来,他摸了摸
小猫,看了看表,说:“三个小时到了,我得告辞了。谢谢你让我看
Mia。”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这么快就过了吗?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打扫房间用掉两个小时,捡树枝半小时,剥树
枝半小时,我这个猪头,加起来,不就是三个小时了?

    可是,沥川已经放下Mia,向门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搅我的样
子。

    我突然大叫一声:“等等!”

    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嗓门,头顶上的珠子都被我的声音震得哗
哗乱响。

    他回头过来看我。

    我的脸憋得通红,我说:“你……你……”——我想说,你就来
看Mia吗?就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可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口。

    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骂他:“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译:你毁掉了我的一切!
你怎能这么做!)

    他站住了,凝神看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向我走来,正要开口,
却被我气势汹汹地打断:“现在!不许你说话!王沥川,Kiss me
right now!”

    他看着我,神色很震惊。我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小秋。”他向我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我,在我耳边
喃喃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你说对不起,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Kiss me! Please!”

    可是,他只在我的眼皮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温柔地、象征性地、
安慰地。他的爱曾经如此慷慨,如今却如此吝啬,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记住你发的誓。”

    “No!”我大声说,“你走!你回瑞士!永远也不要回来!我永
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是你要我回来的!”

    “是的,我要你回来,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
幽灵!”

    每当受到伤害,他都会沉默。我看见一道星光从他眼眸的深处闪
过,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见底,连他自己灵魂
也深深地埋藏了进去。而我的影子却幽灵般地从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现
出来,带着几许疯狂、几许仇恨。

    此时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会死掉,今天,今天你还会像这样对待我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抓过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身体的左侧。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个原本是他的腿,现在,却是一条冰
凉、坚硬的义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从来都不是。小秋,你爱得有这么深吗?六年
都不够你走出来吗?”

    “不够,一千年也不够!我不走出来,我为什么要走出来!”

    “你能长大一点吗?在你的一生中,有些东西是必定要离开,必
定要失去的,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经失去了。你要面对这个结局。”
他说,“当你读到一本最好的书,见到一个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达
了一座最美丽的城市。你就对自己说,你已经见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东
西,你将让这些东西陪伴你走过余生。可是,过不了多久,新的事情
发生了,你又读到了一本更好的书,遇到了一个更英俊的男人,走进
了一座更美丽的城市。新的生活开始了。”

    他继续说,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结局。结局只是一
道幻影。一切结局,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不!别和我狡辩!我和你,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永远也没有
结局。如果非要有结局,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
起了!”

    “You are so damaged!”他拧着我的肩,低吼,“你这
傻女人!为什么不听我的劝?你的脑子里是些什么?水吗?稻草吗?
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气,很生气,脸气得通红。

    “OK,”他放开手:“只要你答应我move on,让我做什么都
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出来。

    我们相顾无言,目光紧张地对峙着。

    几乎过了一个世纪,他说:“关掉灯。Stupid Woman!”

    我们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做爱。沥川的身体非常柔弱,而我却因
愤怒而变得粗暴。我死死地拧着他的手,不许他动,稍有反抗,就把
他抓得伤痕累累。他用法语骂我,我用云南话骂他。我们像两只困兽
在床上扑打。我不无愧疚地觉得,这是我第一次欺负沥川,欺负他是
个残疾人。末了,我听见沥川在黑暗中长叹一声,他抓住我的手,企
图制止我:“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译:你这是在跟我做爱?还是在谋杀我?)

    “Both!”

    “Stupid!”

    “You are stupid!”

    最后,我们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零乱的呓语。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自己是胜利了还是彻底被他击败了。
我只知道自己满脸是泪,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
他翻身过来,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像以前那样,温柔而缠绵地吻我。
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

    然后,他说:

    “You must move on.”
 
 将沥川送到门口时,天空下着小雨。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是我
愤怒时留下的印记。想到沥川贫血,伤口不容易好,我心里有此后悔,
又暗自狡辩。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对他放肆,狠就狠点吧。

    我像往常那样对着穿衣镜帮他修整好领带,假惺惺地叮嘱道:
“上班时候记得穿高领毛衣,不然人家要笑你啦。”

    “……”拒绝回答。

    我假装观察他的伤口,趁机转移话题:“你的贫血很严重吗?为
什么每次流血,你哥会那样紧张?”

    “不严重,他是怕我感染。”

    “你很容易感染吗?”

    “不容易。”他双唇紧闭,话题到此为止。关于他的身体、他的
病,沥川的回答永远是似是而非,不得要领。

    出了门,他站在台阶上,又说:“以后不要每月寄钱给那个律师
了,你知道我不缺这个钱。”

    “我也不缺这个钱。”

    “北京的生活很贵,你的工资也不算高。”

    “同行里我算高的,我很满足。”

    “小秋,”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对我说,
“如果我能让你幸福,我会努力,不放过任何机会。可是,我不能,
所以……我退出。没想到我竟然耽误了你那么久……很对不起。”

    我在心里抓狂了。沥川回来不到一个月,居然两次三番地和我慎
重分手,最煽情的言情剧也就搞一回两回,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你什么地方不能了?刚才不是挺正常的吗?”我瞪大眼睛看着
他,“再说,就算你不能了,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以后改邪归正作良
家妇女。”

    某人悚然,一脸黑线。

    我趁机又问:“沥川,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雾,迷蒙的,湿润的,像雨中的远山。他将
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看手表:“没事,我得走了。”

    每次看见沥川这样的眼神,我的心就彻底软掉了。和沥川一起工
作的同事都把他当作常人看,只有我知道他活得多么不容易。需要花
掉常人三倍的体力来走路这事儿就不说了,为了增强骨质,每天早上
醒来,沥川还要吃一种白色的药丸。为了防止刺激食道,吃药的同时,
必须喝下满满一大杯白水。吃完药后,必须保持站立三十分钟,不能
躺下来。不然就会有严重的副作用。除了熬夜画图之外,沥川大多时
候起得比我早,所以我也没怎么见过他吃药的样子。只有一次,他吃
完药后,立即头痛恶心,人已经摇摇欲坠了,却说什么也不肯躺下来。
我只好扶着他,陪他一起老老实实地靠墙站了三十分钟。站完了沥川
还向我道歉,说不该为这事麻烦我。

    Google告诉我,沥川在离开我的头三年里,没有参加任何公开
活动。甚至他的设计得了奖,都不出席颁奖大会。之后,网络上偶有
他的消息,比如主持设计了几个欧洲的项目,多半集中在瑞士,和他
往日的工作量无法相比。沥川开始全面恢复工作是最近一年的事情。
而我见到他时,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没有显著变化,不像是
大病一场的样子。

    空气很冷,我抽了一下鼻子,将涌到眼里的委屈吸了回去。

    好不易和沥川在一起,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沥川说什么也不肯告
诉我实情。

    也许,真的是缘分尽了吧。

    去K街的咖啡馆是沥川开的车。

    在车上我告诉他,我的确move on了。我在这里有三个约会。

    路上沥川一直不发表评论,快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你男
的女的都date吗?”

    “试试看呗。也许我的性向有问题。艾玛怀疑我是拉拉。”

    “你……你怎么会是?”他窘到了。

    “或者,双性恋?”我加了一句。

    “别胡闹,你的性向没问题。”

    “那就是你的性向有问题,你是Gay。你哥哥是,你也是。”
——有好长一段时间,对于沥川的离开,我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是沥
川是Gay,因为霁川是Gay。而且在认识我之前,沥川是“狼欢”的
常客,那其实是个著名的Gay吧。沥川一点也不避讳和我聊起狼欢的
事,说那里的咖啡上等,酒好喝,艺术界的人士很多,和他谈得来的
有好几个,他对Gay的团体有一种亲切的同情心。

    “我的性向没问题,”他再次声明,“你知道我没问题。”

    “既然我们都没问题,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又来了,是的,我
老调重弹。不是病,不是Gay,不是性无能,又没有别的女人,可能
性一点一点地被排除。还剩下了什么?父母不同意?(貌似他的家人
全怕他)是安全局里备了案的间谍(就凭他的中文水平)?被外星人
劫持过(不能挑健康点的品种么)?或者,我们不能结婚,因为我们
是兄妹(血型却完全不同)?都不像啊!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啊。

    沥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待发作。汽车“吱”地一声刹住了,
差点闯了红灯。

    然后,剩下的路,无论我如何胡搅蛮缠,他都专心开车,一言不
发。

    到了咖啡馆,他下来,表情漠然地替我拉开车门。我穿上大衣,
从包里拿出那条René送我的围巾,戴在脖子上。我好奇心太强,想
知道René为什么不让我在沥川面前戴这条周围巾。

    果然,沥川眼波微动,问道:“这围巾哪来的?”

    “双安商场,三楼专卖部。”

    他“哗”地一下,把围巾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不许戴,没收
了。”

    “这么冷的天,不让我戴围巾,想冻死我?”

    “不许你戴这一条。”

    “为什么?碍你什么事儿了?”

    “这是——”话到嘴边,他及时地刹住。然后,神情古怪地看着
我。

    我恍然大悟:“这……该不是Pride(注:同性恋游行)时候用
的吧?”我把围巾拿到手中翻看,寻找彩虹标记。

    “噗——”看着我慌张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不是。你愿意
戴就戴着吧,我去找René算账。”说完,他开车,一溜烟地走掉了。

    咖啡馆里飘着熟悉的香味。一位服务小姐在门口端着一盘咖啡的
样品请路人品尝。

    我推门而入,要了杯中号咖啡,在窗边找到一个座位。

    收音机里放着田震的歌:“眼前又发生了许多个问题,有开心也
有不如意。心情的好坏总是因为有你,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正
唱到高潮,有个人向我走来。乍一看,我还以为我见到了朱时茂。那
人目如朗星,双眉如剑,身材高大,神情和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朱时茂
一样严肃。我却觉得他的严肃有点搞笑的意味。

    我继续喝咖啡。

    “朱时茂”走到桌前,微笑着说:“请问,是谢小姐吗?”

    “是。请问你是——陈先生?”

    收音机里的歌似乎暗示着什么:“摇摇摆摆的花呀它也需要你的
抚慰,别让它在等待中老去枯萎。”

    “陈九洲。”

    他坐下,又站起来,问我要不要甜点。我说不要,他自己去买了
一杯拿铁。

    “艾玛说,谢小姐的英文很棒。”一听见他以这么亲热的口吻来
称呼艾玛,我怀疑他是艾玛dump掉的某个恋人。艾玛和很多男人谈
过恋爱,恋爱完毕,又成功地将这些男人全都变成了她的朋友。艾玛
说男人是资源,不可以顺便浪费,总有用到他们的时候。所以艾玛的
业余生活很丰富,要和这么多暧昧的男友周旋。

    “凑合。”

    “谢小姐是北京人吗?”他的普通话倒是挺动听,就是过于字正
腔圆,且有浓重的鼻音,有股话剧的味道。

    我们的对话正朝着传统征婚启示的叙事方向发展。各人自报家门
学历、经济状况、往下就该谈婚否不限、房车齐全,工资NK,诚觅
X岁以下,五官端正之有爱心人士……

    “不是。”

    “那么,谢小姐是哪里人?”

    “这个重要吗?”

    陈九洲总算说了一句很搞笑的话:“不重要,不过,谈话总得继
续下去,是吧?”

    虽然相亲的时间定在三十分钟以内,陈九洲却和我谈了快一个小
时。这期间我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有一半都是“嗯,哈,是吗”之
类。陈先生气势磅礴地介绍了他的工作、公司的运营计划、炒股心得、
他在海南岛的渡假别墅、京城里的豪华俱乐部,还说可以带我去国外
旅游。我说不感兴趣,他就摇头叹气:“你是学英文的,居然没去过
英语国家,没见识过那里的文化,实在是有点可惜!”

    我一面默默地听他说话,一面闲看门外的风景,一面抚摸指甲。
过了一会儿,他礼貌地告辞,没问我的电话。

    然后,我四下张望,等待二号选手。临桌上有个高个子男生,懒
洋洋地举了举手说:“是我。”

    我这人比较容易被美貌击中。高个子男生有一副酷似金城武的长
相,非常帅,而且清纯。他应当不算男生了,但他的身上有股很重的
学生气。

    “金城武”的手上有一大叠白纸,上面写满了算式,那种长长的
复杂的公式,各式各样奇怪的符号。真是好学生,约会不忘带着作业
本。

    可是我还是表达了我的惊奇:“你用手算?不用电脑吗?”

    “电脑?”他摇摇头,“太慢。”

    “你算得比电脑还快吗?”不会吧?我国的物理学博士,不会还
处在手工算术的阶段吧?

    “第一,我在推导公式,不是在做算数。”他说,“第二,是的。
如果我把这个公式扔给电脑,再给它一些数据,要算好几天才有结
果。”

    “那么说,《终结者》里机器人统治地球的事情,是错的?”

    “当然。电脑怎么能够赛过人脑?”

    “你是学什么的?”

    “物理。你呢?”

    “英国文学。”

    然后,这个人也不坐过来,居然就低下头,继续推理他的公式。
轮到我一脸的黑线了。会不会是认错了人?这人很帅,可是长得一点
也不像艾玛。

    “请问,你是艾松吗?”

    他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又问:“请问,你到这里来,是不是……”

    “是。”他看了看手表:“给我的时间是从两点半到三点。现在
三点十分,所以我们还没开始就该结束了,对吧?我姐说,你还有下
一个,我让给他了。”

    “下一个是女的。”

    “男的女的都是粒子组成的。”

    我的手机响了,艾玛打来的,通知我苏欣有事不能来,改日再约。

    我收了线,对他说:“你姐说,下一位取消了。现在你有三十分
钟,想谈就快点,不想谈咱们都撤。回去汇报时别忘了对你姐说,你
没看上我。”

    “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没看上你。我只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我松了一口气。这人总算还有基本的礼貌,没有彻底歼灭掉我的
自尊心。

    “那你,为什么今天又要来?”

    “我姐逼我,我爸妈逼我,我们所把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当作今
年的行政重点来抓。”

    “不要这样说,人家这是关心你嘛。”

    “我就特烦这个。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唯恐你的生活过得
和他们不一样。罗素不是说,‘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吗?”

    有点感动了,物理学博士也关心幸福的本源问题。沥川同学,你
的脑子在哪里!

    “嗨,这样吧,我也有人逼着。不如咱们假装谈恋爱,逼急了的
时候互相支援一下,你说怎么样?”

    他笑了,笑得天真烂漫,像邻居家的小弟:“行呀!你有手机号
吗?”

    我们互留了号码,还在一起喝完了咖啡。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问艾松怎么过来的,他说,他骑自行车来的,打算在这里坐到雨停。
我说我先走了,出门打出租。

    咖啡馆倒是在大街上,可是雨下得很大,我在道边挥了半天的手,
没有一辆出租停下来。

    大约等了十分钟,有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正好挡住我。我越
过那车往前走,继续挥手拦出租。然后,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转
过身去,看见沥川冒着大雨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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