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东都洛阳的一间官邸内,一位面色哀戚的中年男子沉吟片刻,为去世不久的妻子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领略过大海的浩瀚,便觉得别处的水乏善可陈;欣赏过巫山的奇云,会认为其它的云相形见绌。纵然在一群美女中穿行,我也懒得回头去看,一半是为了修心养性,另一半是为了逝去的你。短短四句,深情款款,真切感人。
当然,这位中年人就是与白居易并称“元白”的元稹,这首诗就是传说中最深情的悼亡诗——《离思五首·其四》。
周末闲来无事,我在家里效仿阳明先生格物致知。我今天要格的这根竹子,就是元稹。我会根据历史留下的蛛丝马迹,来看一看他是否真的那么深情、长情和专情。
元稹生于公元779年,是正宗的皇室血脉,北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是元稹的十三世祖。北魏虽然早已亡国,但元稹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都在李唐朝廷任职,可谓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不幸的是,元稹小朋友八岁时,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只能与母亲依附舅族。好在他天资聪慧,小小年纪便展现了学霸的气质,14岁即通过明经科考,被授予校书郎。公元799年,20岁的元稹在河间府上任,光荣地成为大唐帝国的一名公务员。
有了稳定的工作,接下来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很快,元稹结识了他的第一个恋人——崔双文。元稹在亲戚家偶然遇到这位才貌双全的表妹,两人一见倾心,互生情愫,很快陷入了你侬我侬的热恋。然而过了不久,元稹进京赶考时被太子少保京兆尹韦夏卿看中,欲招为东床快婿。我认真查了一下,韦夏卿的官职相当于太子的老师兼任唐朝京师的最高行政长官,类似如今的北京市长。于是,在元稹的人生大戏里,韦丛带资进组,原定的女主角崔双文黯然出局。
事实上,在元稹的诸多红颜知己中,崔双文的名气最大。如果你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一定知道大名鼎鼎的《西厢记》和其中的女主角崔莺莺对不对?没错,此崔即彼崔。《西厢记》取材于元稹所著的《会真记》,元稹对崔双文始乱终弃的一段过程被描述得清清楚楚。
公元802年,二十岁的韦丛嫁给了二十三岁的元稹。两人生活了七年后,韦丛病逝。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有段话说得很是刻薄,但也不无道理: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作哀悼的文章。死掉太太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这太太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
元稹没有浪费这个上佳的题目,一鼓作气写了八首悼亡诗,其中最负盛名者即为《离思五首·其四》。当然,大好光阴岂能都用来写悼亡诗,尽快寻找第二春,哦不,第三春才是王道。很快元稹便与女诗人薛涛展开了一场恋情,深陷情网的薛涛还专门为他独创了色彩艳丽、小巧精致的“薛涛笺”。但元稹在调任时无意带走比自己年长十一岁的薛涛,二人远隔万水千山,终生再无缘相见。薛涛思念元稹,为其写下饱含惆怅的诗句: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多年后,元稹想起薛涛(当然也可能只是诗兴大发),赋诗一首《寄赠薛涛》,其最末两句为“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既然远隔烟水,薛涛自也放弃幻想。她心灰意冷地穿上道服,把寂寞融进余生哀凉的画卷。
元稹在三十三岁时,纳朋友的表妹安仙嫔为妾。四年后安氏病故,元稹为其作《葬安氏志》。其中写道“复土之骨,归天之魂,亦既墓矣,又何为文”,一片哀思跃然纸上。
次年,元稹续娶刺史裴郧之女裴淑,这位夫人陪伴元稹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裴淑字柔之,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元稹与她夫唱妇随、感情甚笃。我在《元稹诗集》中查到《黄草峡听柔之琴二首》、《听妻弹别鹤操》、《赠柔之》几首,诗中盛赞这位夫人温雅娴静且多才多艺。
公元823年,四十四岁的元稹就任越州,在那里他结识了既能写又善唱的女歌手刘采春,于是挥毫题诗《赠刘采春》,其中写道“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娟多”。刘采春也爱上了这位才藻富赡的越州刺史,于是抛下丈夫,随侍在侧。六年后,元稹被任命为尚书左丞相,需要离开越州,返回长安。按照老规矩,元大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伊人独自在风中凌乱。
元稹才华横溢,豪迈洒脱,仕途之路却不平坦。虽然曾高居丞相,但也多次被告发被贬谪。比较起来,他在情场上的战果似乎更加傲人。唐代四大才女为李冶、薛涛、鱼玄机和刘采春,元稹一人独得其中之二,而崔双文、韦丛、裴淑诸人也或有才或有貌或出身名门。纵观元稹的感情生活,空窗期极短,重合期很长,颇为潇洒恣意。对于已死已分的旧爱,元稹的态度大致是“你与春风皆过客,我携秋水揽星河”。
屈指数来,元稹先后娶了三名妻妾,另有红颜知己三人,至少已经凑了个六六大顺。根据事实不难看出,上面那首《离思五首·其四》太假了!对于韦丛,元稹并没有展示出什么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她不过是元稹爱过的女人之一,而且无论按照时间长短还是情意深浅,她都未必能站在C位。
如果元稹足够诚实的话,此诗本来应该写成这个样子的:
曾经沧海犹为水,
除却巫山亦是云。
取次花丛频回顾,
也忘修道也忘君。
却是巫山不除云
懒回花丛取次顾
修君半缘道半缘
第一句:经过沧海的干吗给灌水的过不去
第二句:原来是因为巫山的云根本除不掉
第三句:懒得去青楼的才只好求其次
第四句:修理你是其一,讲道是其一
和原诗只有顺序不同。还可以有其他解读。
元稹悼韦丛诗中,“谢公最小偏怜女”要因朴实而真切些。
说到悼亡,期待蓬莱阁点评“不思量,自难忘”和“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
看了很多好文,必须感谢一下,中秋快乐!
咱俩同乐,必须滴!^_^
你的各种观点倒不少。
中秋快乐!
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有些人写作时言为心声,也有的人写作时言不由衷,而且后者也一样能做到安心舒服,这取决于不同的个性。
名岂文章著?
长见识了。蓬莱阁这里的东西我会慢慢多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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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为人”的时候,其实关心的不是伦理判断,道德绑架。
而是想从心理健康上看。
把“身心一体的人”这个东西当成一个自己的作品,这个作品与自心的关系是须臾不离,比诗文与人的关系更紧密。
这个作品怎么样塑造,才能让自己生活得安心舒服。最近才意识到这是个需要观察的问题。
这篇让人想琢磨为人与为文的事。
我改这首诗的两个原则是:1、反映这篇博文的立意;2、改动的字数尽量少。
我觉得第一句话也可以改成,历经沧海方知水。
人生过出乐趣了。。。
对第一句的答复:是的。
对第二句的答复:谢谢!
元稹这一生倒是真做到了,眼前的那个人总还是蒙他怜爱的。
不过我发现文人有个特点, 得一人白首不分离在他们那里行不通, 但这也并不是说他们就没有真心, 也可能每一段都是真的, 只是历时短暂,换句话说是真心太多了 :)
总结下来:世袭高干子弟,官三代,学霸,才子,情圣,渣男:-)
只知《西厢记》和崔莺莺,却不知《会真记》。去年曾去了《西厢记》故事发生地——运城普救寺,重温西厢记。
阁阁厉害,还了元稹真面目。而且还巧妙地冠用现代新词汇组文,犀利又幽默。
哈哈,蓬莱做不到啊!
负责任地说一声:你已经不幼稚了,但你依然年轻!
年轻时幼稚过一阵子,人总不能一辈子幼稚下去,对吧。
后来不当一回事了,读了你的佳作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