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兵栗可中一家
很难相信眼前这位老人曾经是陈赓兵团的战士。村人说,栗可中是村里“资格最老的解放军”。他唯一的儿子卖血感染艾滋病死去,儿媳妇也因为卖血感染了艾滋病毒。那时我住在村里,每每看到老人都不由得为他担心,这位身材高大的老兵,驼着背,小马扎用一根棍棒挑了背在肩上,颤颤巍巍似走似站,好像随时都可能摔倒。
2005年冬季的一天,村主任栗卫华带领我进村。村里冷冷清清,正犹豫着去谁家,见一位老婆婆从对面走来。卫华上前跟她说:到恁家去看看,俺可中大爷哩?老婆婆说,他赶集去了。卫华回过头来跟我说:“先去栗可中家吧,这是可中大娘,栗可中是村里资格最老的解放军。”
跟着可中大娘走进她的家。真正的残垣断壁。院墙倒塌,房门洞开,厨房是缺了一面墙的小土棚,房屋里地面低凹,房间潮湿阴暗。跟着老人进屋,差点一脚踏空,光线很暗。伸手去摸门边的电灯开关,可中大娘说:电灯掐了,欠一百多块电费,没钱。“晚上咋办?”“点蜡。”
老人摸出火柴点亮蜡烛,插在床头边破箱子上一块蜂窝煤上,才看清床上胡乱铺着破棉絮,地下一片狼藉。
——大娘,您今年多大岁数了?问老人。
老人突然哽咽:我今年75了,他82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老人说:只有一个儿子,也死了。啥也没有了。
——儿子咋死的?
老人:就那个病。
——什么病啊?
老人:啥病?卖血哩病!今年麦口上,四月三十(农历)死的。死时候53岁。卖血,俺村支书开个血站……
老人从哪里拿出儿子媳妇的照片,指给我看:这个是俺儿子,这个是俺媳妇。
然后指着儿媳的照片说,我不搭理她。
——为啥?
俺儿死了,她把俺院墙扒了,把墙根脚砖头拉走,盖房……
也感染艾滋病毒的儿媳妇后来告诉我,为了凑足砖头为孙子盖房,她的公爹同意拆去自家院墙和灶房的半边山墙。
这时的可中大娘虽然说着不愿搭理自己的儿媳妇,但是听到我说想去她儿子家里看看,还是领着我去了,拄着拐杖,一双小脚踩在泥地上,摇摇晃晃走在我前面。
儿子的家不远,就在隔壁院落。院子里正在翻盖房子。说起家里情况,儿媳妇翻出她和丈夫的身份证、结婚证给我看。老人的儿子名叫栗现臣,儿媳肖振英。
——卖血是啥时候的事啊?问肖振英。
答:我也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卖血过去有十来年了。当年我们俩一块去卖血,去过槐店、项城、周口……。
——什么时候开始发病?有什么症状?
答:发病就是这两三年。症状拉肚子,发烧,烂嘴……。他发病比我早,没少花钱,好几千块,治不好。现在我吃着抗病毒药哩,以前没有药,自己花钱买点洋药……。
——什么洋药?
答:就是蛋白,贵哩很,一支二三百。那一年他跟着一起上访北京,就是为找药治病救命,他已经发病几回了,一路上自己给自己打针,回来还是死了,撇下俺娘几个……
说到这里肖振英哭起来,边哭边说:你看他俩老的都恁大年纪了,指靠不住,房子塌得跟啥一样,一个小的才15岁,他(丈夫)不在了,我死哩活哩说啥也得赶紧把两间房子给孩子操起来,不了我赶明儿也没有了,没有人给俺孩子操持,谁管他哩?说着说着痛哭。
站在一边的婆婆,自始至终默不作声。
卫华过来说有人已经把栗可中找回来了,于是回到老人家这边。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背着个小马扎蹒跚走来。原来,“赶集”在这里的意思,也就是扎人堆,晒太阳。栗可中吃了饭无事,就天天背个小马扎出去“赶集”。这次进屋才看到破篱笆墙上挂着一只宰过的鸡,那是他们家过年唯一的年货。
很想知道这位“资格最老的解放军”年轻时候的样子。于是问——
大爷,您有照片吗?
答:有。
老人找出一个小本本给我,指看上面的照片。原来是“在乡复员军人证”,也是优抚证,抚恤金、补助金领取证。最近几年才办的,上面的照片也是新近几年的。
——一个月给您抚恤金是多少呀?问。
啊?
——您一个月能领多少钱呀?
答:不知道。他不对说是多少,每回都说是“借”,你没有办法了找他“借俩。”
——您有年轻时候的照片吗?再问。
打仗时候的照片啊?那没有,那时候啥都没有了!
屋里太潮太暗,卫华找来两个小板凳,我们坐在院子里聊。
——您哪一年参军的?问。
1945年。
——参加谁的部队啊?
我1945年参加陈赓第四兵团,(复员军人证)那上面都不显出来。打到陕州、栾川、灵宝、观音堂。47年过黄河,48年到铁门,7天7夜解放洛阳,前头走着后头撵着一下攆到驻马店、西平……。
——您在部队担任什么职务了吗?
我是个兵,打了5年仗。那时候,当个排长也不敢说啊!49年建国回来了,回家来了。鲁学宾是公社头(镇民政所长),对我不好,跪过他四回。我捣他的门,他儿、他闺女出来审问我:人家都送礼,吸过你一根烟没有?抚恤金也不说该给多少,每回都是“借”,说是一共使了(用了、领取)1900块了……。说实话,大队支书安(建)血站,年轻人死光了。你没有听毛主席咋说吗?人是老本呐,把老本都吃了,还咋立新功呐?人死了,立新功也立不上了。村西头死了一百多口。哪是艾滋病啊?是血抽完了死哩!我到现在不理他。谁?栗可领,大队支书!……提留款要到一亩地150元,收超生罚款。那时不敢吭气。后来群众把他勜(weng)下台了。干部杀人不要刀。农村老年人没有人养活,地没人种,种一年还不够交给他哩,别说吃的了。……唉,我老了,儿也死了,媳妇也有病,撇下五个孙子孙女,最小哩是一对双生,计划生育交罚款,儿子卖血,黑压压一大堆人,嗡嗡叫!
——那时你儿子去卖血。你……?
不等我说完老人便说:管了。不让管呐!儿子说不让卖血让我给他钱,我七老八十了,往哪儿找钱给他啊?那些人都嗡嗡叫,说那你为啥不让他卖血啊?不叫他卖哪有钱哩?我清知道不是好事!你没听毛主席说吗?人是一个老本啊,你叫老本吃了,立新功也立不上了!他死……他死,我也不可怜他……。
开始听栗可中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耐心听他说下去,渐渐就听出了头绪。原来眼前这位老人竟是陈赓兵团的老兵。老兵生活相当贫困,抚恤金不能按时如数得到,他唯一的儿子卖血感染艾滋病死去。卖血是为了交农业税和计划生育罚款。
老兵的老妻到厨房烧火做饭,厨房地上散乱着烧火做饭用的麦草树叶,锅台上一瓢剩饭。
——这是早饭?里面是红薯?端起那瓢剩饭问老人。
答:没有红薯了,是吊瓜子糊涂。
可中大娘坐在地上,填几把麦草到灶火里点着,把吊瓜子糊涂热热。
——就是午饭了?
答:一会街上有来卖馍哩,没有钱可以用麦换。
2006年正月初八,天降瑞雪。栗现臣家的女儿出嫁。栗现臣去世之后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宾客满屋,一改往日衰败之气,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新娘是栗现臣的二女儿,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也回来了,抱着儿子。新娘白白净净很漂亮,一身新衣:大红羽绒袄,蓝色牛仔裤,紫色尖头皮鞋,幸福地笑着。新郎很帅气,西装革履,也很腼腆地笑着。两人都在广州佛山南海一家鞋厂打工,相识相恋三四年了。问新郎家乡情况怎么样啊?答:差不多吧,湖南耒阳,山区,不像你们这里,是大平原。
一辆贴着大红喜字的大巴车,载了一对新人和娘家宾客,一起到城里饭店举办婚礼婚宴,已经在县城酒店订好了两桌酒席。送亲队伍人很多,新娘告诉我,娘家女宾 “要去三辈人,奶奶、大娘、嫂子,一共12个人。” 连包车加酒席,需要花费1000多元,“由新郎拿出。”婚宴后,新娘就要跟随新郎远走湖南,那是一个跟自己家乡完全不同的地方。“以往的闺女,从来没有出嫁到那么远。” 村人说。
无论如何,大家都很高兴。这是村里多年以来难得的喜庆事。很久了,村里年轻人“成不了媒”,男孩说不下媳妇,女孩嫁不出去。
“正月初八下大雪,真的是个好日子!”
“瑞雪啊,好日子!”
人们都说。
雪停了。大雪之后的阳光,格外刺眼。阳光下,村里泥泞的道路上孤零零站着一位老婆婆。
走过去问她:大娘,您多大岁数了?
“76了。”
——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就一个儿,还死了。啥都没有了。”
突然感觉耳熟。仔细看,眼前老婆婆正是去年这个时候进村时,走访的第一个人,老兵栗可中的老妻,死去的栗现臣的母亲。现在,她眼巴巴望着那辆婚车和车后窗上的大红喜字,渐行渐远。她以这种方式,为自己远嫁的孙女送行。
惊觉时间飞逝,赶紧问:可中大娘,您怎么一个人站这儿,老兵大叔呢?
“他年头里,走了。”
不久,老兵的老妻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