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艾滋病村的一天
整理田野笔记,常常感到吃惊:许多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之前已经有了征兆,事情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当时很难领悟,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罢。
仅此一则日记,一天所见所闻,就已经预示了之后许多的必然。
2005-12-07 周三
今天计划走访路线:工作队——阳光家园——村卫生室。
上午
一早赶到工作队,这已是第二批省派工作队,住在镇上粮管所。这批工作队有4人组成:工作队长河南省公安厅的李处长、河南省中医院的一位医生、两名县派工作队员。工作队正在准备汇报材料,“迎接省里检查三项工作” “年终大检查大验收”,艾滋病工作是“三项”之一。不敢打扰他们的紧张工作, 未及细谈。
建在白集镇上的阳光家园,由一座旧楼改造而成。曾经有人追究建筑阳光家园的专项拨款哪里去了,后来不了了之。不过,第一任驻村工作队很自豪地告诉我,这是全省“六个一工程”所建38个阳光家园中唯一真正启动使用的一所。
阳光家园很冷清,这里也在紧张等待省里检查。只见到上次见过的一位老人李继贤。老人73岁,白集镇李竹园村人,距银庄四五里。当年银庄开血站,他的三个儿子都到银庄卖过血,后来都感染艾滋病,当时老大老三已经不在了。“老大,老三是一个月死哩,前后错(相差)十天。”老人上次跟我说,老二、老二媳妇也都染上了,在镇医院躺哩,住院,没出来过,都“呼歇”哩厉害。老人两手在胸前比划:“出不来气儿。”年下馄饨吃嘴里吃不嘴里还不知道。老大媳妇也是这病死哩。闺女是最大哩,也卖血,跟女婿一块,都卖,都死罢了。也就是说,老人的4个孩子,一女三男,全都没有逃脱艾滋病厄运。
现在,他的二儿子两口也已经不在了,撇下孙子李超群、孙女李赛赛跟他一起住在阳光家园。老人独自一人在床上织渔网,
——织渔网干啥,现在还打渔吗?
“不织渔网干啥?”老人并不正面回答我,也不看我,边织渔网边说——
不干点啥心里更过不哩。唉,“俺这一家就算冇俺爷仨了。”老大跟前俩孙子大,一个21岁,一个22岁,打工去了。老三跟前俩小,一个孙女一个孙子,媳妇带走了。老三媳妇没检测,不知是不是艾滋病,寻北边王庄,孩子带走了。……我都说完了。
——咋想起卖血哩?问他。
老人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俺卖血时都交给国家有相片,卖了几年。原先要外边哩,末了要里边哩……。
——啥意思?
就是抽出来再回给你。(我明白了老人是在说“单采血浆”)……国家想办好事办坏了,国家拿血到外国换东西,两下都有利。
——这是谁给你说的?
老人愁苦的脸一下松开了,没牙的嘴咧着,脸上笑成一朵菊花:“……想着两下都有利……,都说完了。”立即又是一脸愁苦相。
没有人发问,他却又说下去——
我从文革到现在,成天跟药打仗。先是爹娘有病躺床上,接着是老婆、儿、媳妇……。俺家里(妻)是直肠癌,跟陈毅一样。从我一打结婚,孩子五六岁,一散大伙(解散大食堂),她就得这病。到郑州去治病等公共汽车,钱花干花净,开了刀回来,又躺三年才死。困难第一户……。
告别老人来到村里。村里也格外冷清。村主任栗卫华一见我就说:出事了!昨夜,半夜两点多,派出所长于安杰带人来查炮了,两辆装好准备走货的车,后箱门给别了,巡逻守夜的村民发现了,一喊全村人都起来了,都“机醒”得很,村里人晚上不敢睡,都怕出事,男女老少都起来了,铁锨、抓勾、砖头都上了!派出所人来了,他们如果真敢动手,村里人非拼命不行了!
“出事”现场,两辆大货车还孤零零停在村路边上。
户家紧闭的门陆续打开了,人们慢慢围上来,开始还有恐惧,慢慢情绪激烈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制炮非法,就不叫制吧,专等制好了他来查,收走的炮销毁了也罢,听个响,他都贪了卖了!”
“收炮,还抓人、罚钱,连字条都没有!”
“半夜进村带着大钢钳,就是强盗,来抢钱哩!他们才是强盗,真正的强盗!”
有人把剪断扔在路沟里的铁锁拾来交给我。
“他咋知道恁清哩?有内奸!”
……
我只是听着,默默做记录,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午
走访村卫生室。
银庄村卫生室,也是“六个一工程”之一,卫生室周边布满大大小小的坟墓。在村卫生室门口,见一女孩从村里跑来,长发飘扬,如果是在别处原野,两边碧绿麦田,头顶蔚蓝天空,一个美丽青春少女从背后的村庄里跑来,该是多么诗意的一幅图画。但在这里,那么急匆匆跑来卫生室,令人心忧。女孩跑来找医生,气喘喘的:“妈病了……”。卫生室门锁着没有医生。她顾不得跟我说话,沿着来时的路跑回去了。我跟着她跑。路边一家房门口两个女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拦着我问:刘老师,这是董营的,你管不管?另一个赶紧说,我冤屈,我冤哩很呐,人被打死了!(事后又找到我,知道她丈夫被入室抢劫者打死,她们把我当做上头来的领导,希望我能为她们伸冤。)我顾不上多搭话,只说一句过一会儿再说,再看那女孩拐过一处房屋,不见了。还是找过去,一路问,谁家女孩的妈妈病急了?人们不清楚我在问什么、问谁,这种事太平常了,“很多家的女孩的妈妈都病着哩,你想找谁家?” 有人说,李兰家的闺女才跑过去,给她妈拿药哩,就是她家吧!在哪?人们指给我,东头、北面……。终于找到了,那女孩坐在当屋小板凳上,守着躺靠在旧沙发上的妈妈,妈妈裹在棉被里,“发冷”。院门口是一片半成品的“炮饼子”和“炮捻子”。
——怎么不送妈妈上医院?
有人找爸去了。
——你爸哪去了?
找车去了。
……
一问一答几句话之后,气氛缓和下来。知道我不是“查炮”的,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回到院子里继续干活,“粘饼子”或是“插炮捻”,才知道我吓着他们了。细聊,发现这又是很惨的一家。真不知道这样惨的究竟有多少家。女孩说——
兄弟姊妹4个,我是老四。两个哥哥是艾滋病,大嫂艾滋病死了。二嫂是二哥打工在外认识领回来的。我在郑州五里堡私人服装厂打工,知道妈病重了才回来。
女孩的爸爸回来了,匆匆推一辆小三轮车送妻子上镇卫生院。
门口一直呆痴痴站着一个大肚子女子,那是女孩的二嫂,山东荷泽人。她说,来这里之前,没有听说过艾滋病,“从来不知道有这种病。”
院子里做炮的几个村民围过来,向我诉说艾滋病发病、孩子上学学费、派出所抓人罚款……。
身染艾滋病毒的张振英,昨天访她还不愿说,今天也很激烈地说起来。
张振英:上面检查一来,干部就说是每个艾滋病人每人每天补助10元钱,可我们一分钱也没有见到,上面批的钱都去哪了?说上级规定初中学生补助伙食费一天1元,可不见发一分钱还要交钱。你要反映就把你人抓走,俺村抓走几个还没有回来。有几个小孩娘都死了,爹被抓走半年了,还不放回来。今天让你兑(分摊)这钱,明天让你兑那钱。说不交学费了,还要交60元,你不交,不让孩子上。困难的很!除了愁,还是愁,没门!如果不是孩子真的不想活了,一群小孩,不供养又不行。
旁边一人说:她婆家是弟兄四个,就剩下他们家一个了,她两口也有艾滋病,他们自己仨小孩,还要养活其他弟兄的,一共九个孩子,光学费都交不起。还有小学生回家跟妈要钱,说老师让给艾滋病人捐款哩,不捐不叫上学。妈哩×,该给俺捐哩,都捐哪去了?
村里都知道,牛五堂张振英一对艾滋病夫妻抚养照顾九个孩子。
——学费不是都免了吗?
学费说是免了,但隔三差五要钱,今天10块明天8块。开学时要50块报名费,前几天又要60考试费。还安排学生说瞎话,不要说实话,上级来学校检查时说没有收学杂费,谁要说了实话,就不叫上学了。
——50块钱、60块钱是什么钱?
说不让交学费了,要交50元报名费,不交钱不让报名。初中三年级要交60元报考费,不交不让报考。本来说退20,结果不退了,发5个本子顶10块钱。剩余的钱学生迟到了,一天扣1块,扣到放假,扣不完再退。家里根本没有钱,除了卖麦子,不交钱孩子哭闹。艾滋病人批的钱都在乡里,不给你老百姓。你要闹了,他们说你捣乱了,抓你、拘留你,也不杀你,也不放你。就把你往里一扔。
——拘留要钱么?
就是为给你要钱哩,一天30元,不交不放你,说是生活费。借钱也要把人扒出(救出)来啊!有的没有钱,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得4000块钱。没地方去讲理。出去也没法制(挣)钱。
——你叫什么名字?问说话的人。
栗恩良。我家里(妻子)也是艾滋病,不在两年了。俺村艾滋病都是卖血感染上的。孩子都检测了,都没有。那三间房子,都是卖血盖的。都是难为的没办法了,娘儿们家哭得眼都看不见了。
——为什么要卖血呢?
栗恩良:卖血来钱快,有个顺口溜:“一伸一蜷,五十大元”。农业税、提留款、计划生育罚款,拿不出来,司法所、派出所,整天逼着你,强迫着你,不拿也得拿,别(撬)你的门,收拾你屋里的东西,弄不好把人给你弄走关起来了。俺家小孙子没出生就开始罚款,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才去卖血。有的一天能卖几次,有两次,有三次,有的抽到第三次的时候躺到床上起不来,还得卖。
张振英:这些事不能提,一说就头疼、头晕,夜里哭得睡不成觉,这眼己经哭坏了……。
昨天她拒绝访谈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又说:“昨儿提起这些事,夜里难受得头晕,他(丈夫)吵我不叫我说了……”。当时我还不太信她的话,以为是她拒绝访谈的托词,这次我信了。看着她哭坏了的眼睛和满是皴裂血口的双手,我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旁边一人一双伤残的手抱在胸前,走上前自报家门:我叫莫庆峰,45岁。我1994年就开始卖血,开始卖血转氨酶高,验不上,后来喝生鸡蛋就行了。照相我不怕,记者来了要拍照我都叫照,我不怕。
——你的手?
做炮炸的!
又一人走上前来跟我说:我叫牛俊山,弟兄4人,加上妯娌共8人,全部感染艾滋病,己经死亡5人。
……
什么叫水深火热?
晚上
村主任栗卫华来到我的住处。他说——
白天上边省里检查团到村里来了,工作队领着,到村委院里停一下,就到镇上阳光家园去了,没有去村卫生室。省里检查团的人走了以后,我与李处谈村里事,谈得不愉快。现在烟花炮竹成为最耗费精力的事,派出所抓人罚钱从来不跟村里打招呼,过去周处在时候他们不敢。现在村民找我说情,我难办。滩头村栗林山被抓了,家属甘愿受罚只求放人,找我说情。于安杰说:“不行!公事公办,必须拘留他!” 但之后抓到别的人,那些光棍眼子讲情就能罚钱放人。这让人感到我没情面,在村人面前失了威信。我跟李处反映这情况,希望他做做工作调解村里和派出所的关系,我说:“我的后台是工作队,当时周处长在时,能协调好关系,工作开展顺利,现在我面子还不如那些光棍眼子。”李处烦了,说:“你跟人家相处不好,人家给你不留情面,我也没办法,人家是按法律办事,谁知道你们咋相处哩!”我只求和别人面子一样,1500元能讲下情,不然威信在哪?谁还找我办事?是你工作队让我们(村干部)出来干事的,又不支持我们。李处说明年工作队就不来了,省上不再派了。我说:李处你卷铺盖走时,我们也卷铺盖走了,打工去了。
有的事就不好办,没法办。前天晚上在你这,于安杰把我叫出去说话,回来我没说。
——啥事?
他对我说:工作队给村里一人发一条棉被,你抽出100条给我,死亡人数不给你扒掉了。
——你咋应承他的?
答应核对死亡人数,多余出来的他想咋咋。
被子共3199条,村里报2000多人。登记人数不对,差了29条,因为户口不清,有的新生人口不知道,也有我抄漏的,工作队输入电脑也有漏掉的。没领到的村民坐我家里等领被子,找工作队补,说半天,只给补17条。我说一条也不要了,你们看事办吧!最后补25条,还差4条,叫我和松才各出2条。我同意了,三、二条被子赔得起,无非我们一家少领两条,太多了赔不起,总不能再去买被子赔他吧?实际上还多余出200多条被子不知去向。工作不好做。说是工作队临走还要办几件好事,每村再给修条路,叫好事做完我也不干了,算毕。
都是层层盘剥。药品流失也很严重,病人都反映开不出来啥药,最多开个小针、片剂,值钱的都进个人腰包了,李学广(镇卫生院长)得利。村卫生室开药,病人处方与底单不同。镇卫生院开出的处方,常常领时没有药,处方上也不划掉。村卫生室里,医生的熟人要药,就随便以艾滋病人名字开方子取药。周处在时候,工作队对李学广突击检查,卫生院药柜里放的都是空盒子,没药,确实艾滋病人去领药时没有药。明知李学广问题很大,县里先进性教育还推出他当典型,让他当先进发言!2002年发现假药阿莫西林,每人赔偿120元不叫说了。
——咋回事?
村里艾滋病人从白集卫生院领回来的阿莫西林,发现包装盒不一样,颜色发暗,村医栗中祥尝了药,没有味,感觉不对,然后又寄出去化验,人家化验单快件寄回来,证明是假药。艾滋病人拿着化验证明写一份材料要到卫生部上告,被乡里出面拦住了,每人赔偿120元,这事不让说了。几起假药事都压住了。还有的艾滋病人发现假药,作为把柄要挟医院,自己得好处。
上次你走后老党员栗可信死了,老党员与栗开亮(艾滋病人)同一天出棺。栗开亮五十多岁,老光棍,兄弟4个,除了老二在平顶山当矿工,剩下这三个只有老三有媳妇,这三兄弟和这一个媳妇,4个艾滋病,都死了。唉,老大、老小都没要上媳妇,死了。老三两口也死了,留一儿一女,女儿在婆家受歧视。
……
卫华走后,又跟房东栗可顶聊了一会。实在太冷坐不住,我就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坐进被窝打开电脑写田野笔记。没有想到村里会这么冷。房东家媳妇的新被子,新里新面新棉花,很厚的两床,盖在身上很重了。但只感到重量,依然彻骨地寒冷。既是水杯又当暖壶的旅行杯,放被窝里很快就凉了,比体温还凉。
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只好钻进被窝躺下。看表,才8点半。
冷,钻心寒冷,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冷得睡不着。心里有事,也许。村里狗一直在叫,听见谁家在拍门喊人,声很急。想到卫华说:夜里村人都不敢睡,听到动静就立马起来了,拿着铁锹抓钩砖头,拦住了派出所长砸锁卸炮。又想到那天在派出所听说他们夜间巡逻偶遇可疑车辆抓获五个蒙面人。胡乱想着,还是睡不着,狗一直叫一直叫。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卫华他们肯定没有睡。
睡不着,又起身翻看手边的材料,有往年历次的上访信,有这几天村民们的“反映材料”,厚厚一大叠。不屈不挠地“挣命”,顽强地要活。内心生出一种敬佩与感动。身上拥着栗可顶家儿媳妇的新棉被,还披着可顶嫂子的新棉袄,依然很冷,冷得骨头痛。周身发紧,真是怕病了,吃了卫华带给的药,胃痛好一些了,但咳嗽得更厉害了。不由设想,假如我处于村人的生存境况,我能活下去吗?我不会比他们的生命更顽强。
艾滋病高发村的冬夜,实在是瘆人,实在是冷。
白雪覆盖下的艾滋病村庄,有多少不被外人所知的故事?苦难,绝望。惊心动魄。外边狗咬声不断,久久不能入睡。
当时只是将看到听到的事情做实际的记录,而对其中显现的症候并不能完全觉察理解。有了许多经历之后才看到事情背后的联系。再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许多问题当时已经清清楚楚:
艾滋病政策落实不到位,村民生活依然贫困;
社会治安状况极差,人们生命财产安全随时受到威胁;
基层政府该作为时不作为甚或胡乱作为,公安机关执法犯法勒索百姓,抓人罚款成为敛财手段;
具体到这个艾滋病村银庄,这一切纠结于烟花炮竹的“非法生产”和“依法查处”,“拿钱说情”成为通行惯例,权力即法,权力即钱。行政和执法,就是“花钱摆平”,矛盾愈结愈深,成为死结。
——后果便是政府官方和民间百姓矛盾重重,双方关系严重对立。“7.15”成为这一切矛盾的集中爆发点。
但是这一切被掩蔽在社会的底层,信息封锁上下难以沟通。“白天上边省里检查团到村里来了”,由工作队领着参观“六个一”工程,这种过场走多了,连“六个一”之一的村卫生室也懒得去了,于是当天村卫生室不必“准备”,依然铁将军把门,女孩妈妈病急找不着医生。“上边”检查团对村里前一天夜间几乎酿成事端的 “骚动”和当天白天群众激愤的情绪没有丝毫察觉了解;群众对这种“上边”来的“检查工作”也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双方都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表面的莺歌燕舞之下暗流涌动,社会矛盾白热化一触即发。
"村卫生室里,医生的熟人要药,就随便以艾滋病人名字开方子取药。周处在时候,工作队对李学广突
击检查,卫生院药柜里放的都是空盒子,没药,确实艾滋病人去领药时没有药。明知李学广问题很大,县里先进性教育还推出他当典型"
----叹息,自己坑自己。
祖国本来是没有艾滋病人的。都是高耀洁医生王淑萍医生她们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