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栗春营:“我父亲上吊自杀,我也差一点喝药自杀”
栗春营来找我,说“心里不得劲”,想说说话。我想,父亲的死使他很难过,也许还有点愧疚?他父亲刚刚上吊自杀不久。村里人“心里不得劲”,就想找人说说话。
“我父母都死了,都是因为卖血。那时候家里急,公家提留款提得厉害!我母亲死5年了,死时候58岁。我父亲受不上去了,前几天上吊了……我父亲是吊死的!”“有这个病痛苦得很!有一些时,我烧得受不了,也差一点喝药自杀。买农药自杀。我2005年开始服用抗病毒药,起先副作用反应很大,难受哩很,真是生不如死,五六天之后才扛过去……”我们一家,我的父亲母亲,我和我老婆,俺姐俺姐夫,我妹妹妹夫还有一个外甥,都有艾滋病。我弟兄姊妹4个,染上艾滋病3个。当时我弟弟学修车去了,不然也逃不掉。
——咋感染这么多人啊?你们家……,咋成这样!
这类艾滋病故事,我已经听到见到太多,但是每逢听这样情况,还是感到震惊。
栗春营继续说:“我妹妹今年过二周年,妹夫三周年。妹妹栗树平莫庄的,一家7口,5个艾滋病:妹妹妹夫,一个外甥,妹妹的公公婆婆。妹妹3个孩子,两个女孩,最小的是男孩,母婴传播,12岁殇的。只剩两个女孩了。”
我想起来了。问:你外甥是不是雪源?
答:是。
那天在莫庄,我到过这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家,莫召周家。56岁的莫召周已经送走了儿子、媳妇、孙子两代后人。他们都是艾滋病死亡。当时我并没有见到莫召周家的人,是莫召周家的邻居拦住了我。她说,你是上头来的吧?来看看这一家吧!他家没人,才上医院去了,莫召周拉着他老婆去化验了。她化验3次都没确定,夜个(昨天)黄昏对说是艾滋病,不放心,今儿个到槐店(沈丘旧称)再查查,她腿疼,说是给孙子打针传染哩。(后来村医说,夫妻性传播可能性更大)他一家两年头上去3口人,从去年到今年,少了3口人!
莫召周家门户大开,屋里空空荡荡。
——你是他家啥人?
邻居。我叫徐平。看着一家人可怜人,来给你说说。都知道这家困难。县里来摄过影了,北京也有人来拍照片,记者来照照相走了,就没有再来看过。莫召周的孙子莫雪源,北京的大夫都看过,留得有照片,从小就是艾滋病,母婴传播,浑身烂,一小点儿就撮了撮了抓痒,血淌哩啦啦流,今年才死,12岁,上小学五年级。“吃铁了一样,不长个”。他妈死罢8个月他死哩,他爸死罢8个月他妈死。莫召周他儿子莫现生原来是建筑队工头,很强干,为老婆看病十几万花干了。还想去北京,没去到,被截回来了。后来他发病才知道自己也是艾滋病,比他媳妇死嘞还早哩!才34岁。现在他两口和孩子人都死了。我没染病,我没卖血。我来到(嫁到这村)晚,没赶上(卖血),赶上也去了。
——你妹妹这一家,原不该摊上这场祸事的。我跟春营说。
栗春营说:是哩,妹夫能干。不是不知道后果么?要是知道,谁也不会去卖血啊!妹夫后来是建筑队工头,当头!当领导!一年收入几万,我也跟着他干过。妹妹先检查出艾滋病,我妹夫不敢检测,他正干建筑队工头,他说我身体好,只卖五六个,没有事!后来外甥雪源检测出来了,他疑心了,发烧痢疾,发病了。妹妹进了三次郑州六院,花钱太多,花不起了,回来在家里瞧。为给妹妹治病,我弟弟给出了一万多,妹夫还了六七千,我也出了两千多。那时候我在妹夫建筑队干活,后来还有一千多工钱差着。妹妹、妹夫、外甥都没有了,俩外甥女说,舅,俺姊妹俩以后挣钱还给你。我说,这钱说啥也不能要啊!现在说他爷他奶奶也都有艾滋病。他家原来可有钱,俺妹夫可铁(铁,能干,有本事)!我妹妹长得比我还高,可排场,一家人过得可好,一有这病,一家人完了。
之后的一天,我在去白集镇的路上,莫召周拉着妻子到镇卫生院去看病,从后边赶上来,自报家门后便很急切很期待地望着我说:现在俺老两口都有这病,还冇俩孙女没有成人哩……。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他似乎很奇怪,说,都知道你啊,你到我家去过啊!
我一时无语,心中一种莫名的歉疚。只是说,一定要坚持抗病毒治疗,要按时服药……。还说了什么无用的话记不得了。只是知道,一年后,莫召周老两口先后去世。他们的两个孙女,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里栗春营继续说:那时候我们家里是真穷,急。有名的穷,房子是最赖的。我弟兄两个,还没房子,家里穷哩很。公家提留款也出不上去,人家国家还不愿意,说献血吧,献血光荣,利国利民利己。县里小车下来宣传献血光荣。外边也有血站也管献血,家里也管献外边也管献。
——这是哪一年,记得不?
春营:记得,1992年头一回单采在县里。后来才听说,郑州、开封,好些地方都有。郑州只去一回,空军医院,路费太贵,10多块,来回30多。一次50元,干两个,住一夜可以再采一次。规定半月一次,换个名字。他心里也明白。空军医院献血人少,欢迎。给俩面包,有时候是给方便面。县里没有面包。
家里最先去卖血的是我母亲,比我早一年卖血,郑州,开封都去过。那时候她50多岁了,一天采3次,供应我弟弟学徒。我母亲很爱好,剪发头,可利索,看着可年轻,不像有50岁。我那时候打工一天十来块钱,那时候钱值钱,买化肥农药,家里急得很,天天捎信要钱,哪哪都需要钱,就开始卖血。父亲跟我同一年献血。血站不问年龄,我大爷60多也去。弯腰瘸腿都要。咱村里栗合法,头都弯到地下,弯腰撅屁股,趴那采。他献得多,光棍条,死得早。光汉条子献血的都死得早,他们献得早献得多。很多人受不上去了,自杀。咱村自杀好几个哩!南地全喜,国才,都是自尽死哩。发烧受不上去,我也差一点喝农药。现在我病了小孩妈给我打针,我也给她打针。村里有病的多,没病的少,黑更半夜病了,找谁去?都自己打针。姐姐眼看也不行了,我劝她吃抗病毒药,她没有我吃得早,我吃了有效果,过了那六七天难过期,身体过来了,也劝她吃。眼看着她走妹妹的路瘦哩快不行了,服用抗病毒药救过来了。我三四天去看她一回,给她送药,她那村里没有药,她比我吃得还及时按时。
我弟弟210斤,村里头号的强壮人。弟弟在山西晋城干事,带徒弟了,一年挣好几万。开始当学徒也很难,一月20块钱生活费,回家来给他炕油馍带着。现在好了。早先时候,我和我妹夫都在那干活供应他。他可知道好歹,现在往家送钱。他说要不是我有病,说啥不让我在村里。村里现在好几个人跟他干,都挣几万。听说我要喝农药自杀,专程赶回来,劝我不要烦恼,说“哥你安心治病,家里事放心,一切有我安排”。临走撇下钱,又交代他嫂子说,看好哥哥,只要哥好你日子就好。
我现在为儿子盖房,弟弟给拿钱,儿子“不透”(智障),“人家不图人就图房,咱人条件不好,房子得好。”女儿也懂事孝顺,在广州伞厂打工,过年车间只剩她一人了,不回来,为多挣钱。年初三才回来,回来时稍回来近1万块钱,也交给家里为给她的兄弟盖房,说“说啥也得为弟把房弄起来娶上媳妇”。弟弟经常打电话问我情况,我有病他就回来了,一年回来好几趟,不少帮我。为方便联系,给我安电话连电话费都替我出,不叫我花钱。给我钱盖楼。要是我们两口不发病,能在后边帮他搂着,多好啊!要是没有这个病就好了!要是没病,咋想咋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