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7.15”案件:“按法律他们才是有罪哩!”
2005年7月15日,沈丘县城内一天发生三起艾滋病人“闹事”。上午县城里最大一家超市万家乐商场被砸;下午城管大队殴打三轮车载客的艾滋病人,6人被打成重伤住进医院;愈聚愈多的群众要求解决问题找不着人,砸了城管大队又一起“嗡”到县委县政府。这事起初被称作7.15“事件”,之后迅速升级为“案件”,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抓捕“涉案”者13人,最终又升级为“艾滋病团伙犯罪”,判刑6人。事端引发者牛俊方被定为首犯。
到底谁犯法了?
提起“7.15”,当地百姓至今怨愤难平,他们说:“到底谁犯法了?按法律他们才是有罪哩!”
据现场人士陈述:万家乐超市为吸引顾客,推出“买20元以上商品免费照相”的促销活动,但冲洗放大照片收费20元不明说,其实带有欺骗性质。2005年7月15日上午,滩头村艾滋病感染者牛俊方的女儿在万家乐超市购物之后,照了照片,被收取20元钱,感到上当受骗了,回家告诉了牛俊方。牛俊方带着女儿、儿子一起找商场要求退钱,说20元钱对恁不算啥,对俺不是小数,20元钱够一家人吃几个月盐哩!商场保安推搡起来把牛俊方打倒在地。牛俊方打电话回村里呼救。滩头村不少人一起来到商场理论,要求找经理谈判。一听说是艾滋病人,经理不敢见。人越聚越多,商场打110报警,警察到场也只是旁观,僵持有40分钟。而这时被打翻的牛俊方在地上已经躺了将近两个小时。时候长了,人们开始烦躁,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拿柜台里的茅台酒、饮料等商品。一个保安用手机拍摄现场,跑来帮忙的牛俊方的外甥杨振廷看见了就去抢那保安的手机。原意应该是阻止他拍摄,并不是抢劫,撕打起来,人群乱起来了。人们砸了监控录相,据说还有一台录相机下落不明。其实当时只要有人出面维持秩序,局面不至于如此。但是无人敢出头,都怕担责任,警察到场40分钟不作为。最后说第二天到河北派出所谈判处理。结果第二天到派出所谈判的人都被抓起来了。
同一天下午,在县城的另一个地方,城管大队把6名艾滋病人打成重伤住进医院。栗春营说,7.15事件下午那场事是我引起来的。我在县城蹬小三轮拉客,他(城管人员)说修路不叫过,我说刚才不是才有人过去?他说现在不叫过了,我说不叫过我拐回去。他说拐回去也不行,叫拿几个钱。我说凭啥给你拿钱啊,你工作证哩?他说你还监视我?一拳打我脸上,把眼打青了!我说打人犯法!他说拧嘴了,要拘留我。他打电话叫他们人把我拉到青年剧院,他们在那开会哩。硬说我是闹事哩,几个人上来把我打翻在地,他们队长跺我。我躺地下起不来了,打电话给弟弟连营,说我挨打了,来叫我弄回去吧。连营俺们6个一起在县城拉人载客,一听说就都过去了,都叫打伤了。还打坏了我们3个手机。他们一二十个人,不由分说,去一个打倒一个,连营还带着他三岁的小妮,小妮吓得发烧几天。我们伤得很重,拉医院治疗七天,出院伤也没有治好,他们也不好好给治,出来又自己治的。
银庄人一听说村里人挨打,四个庄人都去了,开着大蓬车。还有刚砸了万家乐超市的人,一听说也直接就去了。当时传得厉害,说是打死人了,肠子都打出来了。来到打人地点青年广场,没见到人,大家很着急。听说在县医院,就直接上县医院。见几个人在门口躺着,栗留安被打得最重,几个人鼻子、脸上流着血。大家去找医院院长,说正开会,让等一会。又找到城管大队,里面没人了,都吓跑了。人们砸了城管,又涌向县委。到县委也没敢进门,只是喳喳着,要求反映情况,县里也没人出头。几个村干部和艾滋病人代表上医院去看病号,刘镇长和乡里干部来了,也去医院看看,劝大家回去吧!县里、乡里都去人调查情况,天晚了,说第二天再处理解决,村人就回家了。
没想到会“捺人”
第二天,7月16日。栗庄、滩头村兵分两路,一路去医院看望病号,一路到河北派出所谈判解决万家乐的事。
栗庄一路到医院看望病号。4个村干部去3个,加上家属和村民代表,共有20多人,乘坐一辆昌河车。医院一次进不了太多人,村干部和家属先进去,余者先在外面等候。村主任栗卫华说,到医院正看病人哩,只听有人喊:医院被防暴队围住了,抓人哩!我赶快到门口去看看,腰里挨了一棍被堵回去了,警察说:“回去,不叫出来!”出来时才知道在外等候的几个人被抓跑了,连司机也被“闷”起来了,当场“捺”了5个。没想到会“捺人”。滩头村一路到河北派出所。去了8个艾滋病人谈判代表。一进门就说“分别谈”,一个个隔离开,全部都叫抓起来了。共抓13人。
2005年7月16日,万家乐“闹事者”牛俊方等7人以涉嫌“寻衅滋事罪、聚众扰乱社会罪”被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其中牛延东发病绝食拒绝治疗,被保外。余者6人,2005年7月27日经县人民检察院批准,2005年7月28日被公安局执行逮捕。
一位当地执法者说:“7.15事件”的处理,完全是政治因素。县里提出治理经济投资环境招商引资,万家乐是全县最大一家投资商,县委书记直接的联系户。万家乐关系到书记的政绩和仕途升迁,为了跟商家搞好关系,县委要求对艾滋病人严判。内部消息,万家乐被抓6人要全部顶格判刑5年。对当天城管大队打伤艾滋病人事件却不追究。选择“扰乱公共秩序罪”对艾滋病人定罪,是很动了一番心思的,开了两次局长办公会。这样定罪最利于官方操作,最不利于艾滋病人一方辩白。完全是行政干预司法。现在已经升级为“艾滋病团伙犯罪”了。
2005年11月24日,县检察院提起起诉,2006年2月12日县人民法院以“刑事附带民事”做出判决:分别判处6人有期徒刑,并赔付万家乐商场经济损失98849.4元。首犯牛俊方判刑3年,牛存章2年半,杨振廷1年,栗中臣1年,牛俊成、牛俊营8个月。
牛五堂是被抓捕的8个谈判代表之一,据说是花了几千元钱,被拘留一段放回来,没有判刑。
牛五堂说:头一天听说人被打了,都是邻居,乡里乡亲,不去看看不好意思。说沙北派出所办这个案子,叫去问问说说,也该去。到那里所长接见的,谈着谈着,不知咋弄的,说公安局治安大队把大门堵住了,不让走了。当时有一个领导说找你们几个谈谈话,了解了解情况,看有啥要求。俺几个想谈谈话就谈谈话呗。谁知他们“分别谈话”把俺几个分散开了。把我弄到闸南派出所,还有的到西关派出所、110指挥中心、北郊派出所。我们几个联系不上,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我心想也没有犯啥罪,还能有啥事?谁知晚上黑了就宣布,说被拘留了!就这么简单。进去了!咱也不知道犯啥法了。第二天,治安大队下通知,让俺几个按个指印,说“延期拘留”一个月,不是刑事拘留,是延期拘留。俺几个都不签字,无缘无故的,凭啥拘留一个月?过了几天,把俺几个都带上铐子,还五花大绑捆着,拉到县城广场,公安局长、政法委书记都到场,开万人大会公开宣布:他们几个是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罪;栗可领、栗高喜俺三个,找不着在场证据,就说是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罪。他们几个是依法逮捕,俺们三个是依法拘留。就这样定的。一共拘留我17天。啥叫“延期拘留”“依法拘留”?他依啥法凭哪一条?
——据说你们被放出来没有判刑的,都是花钱了?问他。
牛五堂无奈道:这咋说哩?作为老百姓俺只能随他摆置,老百姓老百姓,你就白兴(百姓,白兴,谐音。白,别,不要。白兴,不要逞强),跟他兴啥?兴不起来!花没花钱不能说。你们采访罢了,走了,俺还得在这继续生活。人都有顾虑。你可能会理解。
——我非常能理解。
一位现场人士说:7.15案件宣判时候,县委书记义愤填膺讲话严惩艾滋病犯罪,群众拍手称快,都将艾滋病人当青面獠牙的怪物害虫。这是因为舆论导向一层层把艾滋病人说成这样,都害怕,城里市民也害怕,痛恨艾滋病人。我的家乡也是艾滋病村,我在艾滋病村呆过,知道艾滋病人也是人,太弱势。没办法。
被批捕的7人中唯一没有被判刑的牛延东说:抓了我8天,不是病严重回不来。万家乐的事我在场,但没砸东西。当时他们电话叫我,头一次没去,第二次又叫不去不中了,去是正义的。杨县长、卫生局郑局长、市政府赵秘书长都知道我跑艾滋病的事。谁都心知肚明为什么抓人为什么拘留我。杀鸡给猴看哩!在县拘留所问我,去过北京没有?我说去过,反映问题要求治病救命也没干别啥。拘留所所长说,反正你没少给政府找麻烦!万家乐、城管大队、县政府,说是一天“砸三铺子”,也就那点事。上哪讲理?判就判吧,硬弄抗不住政府。我这是政府替我说话了,不然也还搁里头哩!政府的命令,找谁讨公道讨说法?谁组织,谁花钱,谁出头?
牛延东是最早带头反映艾滋病疫情的上访代表之一,他曾经不无自豪地跟我讲述当年上访经历,说“不仅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国家民族!”而这时他整个人很“灰”,脸浮肿着,气色大不如前。他一直重复说,判就判罢,不想再反映什么了,这么些年跑艾滋病,只落得如此结果。
牛俊营判刑1年。出狱后的牛俊营说:那天上午我在地里揽化肥,牛俊方的弟弟来喊,去到万家乐时候群众很多,已经砸罢了,没我一点事!我当时有申诉。事先说了让第二天去谈判,结果到那里直接把我拉110! 凭啥判我?不服!当庭问我:认罪不?答:不认!问:赔钱不?不赔!在里头一点法儿都没有,那不是讲理的地方,他说你啥就是啥。我一出来就去找他们理论,7.15那天沙北派出所指导员赵明勇他们还叫我帮助维护现场秩序,帮助安抚群众哩!一见我去了,赵明勇自知理亏,直个劲儿给我说,你亏你冤你有理,是俺不讲理俺没良心,中不中?(录音整理20061105)
银庄村主任栗卫华说:抓人后,我们村干部找过万家乐老板肖某,我们请他出面说情放人,说就是判个三五年,他们出来跟你也不算毕。老板说,人已经拘了,我再出面保也不好,人家会说当初是我叫抓的,现在又叫放,面子不好看。说将来牛俊方出来后,可以对他个人适当照顾。牛俊方这回惨了,弟弟也进去了,外甥也进去了,还牵连别人。为出钱“扒”人家帮忙的人,家里卖光了,没钱了。他自己家没人去看他。听说在里头不想活了。(田野手记20051204)
旁边一村民说:万家乐超市仗势欺人!村里人气愤,才砸了他超市,并不是要抢东西。超市人太多了,趁火打劫的多,他们自己的工作人员也趁火打劫,村里人离开超市后,他们自己的店员抢了超市货物,说那天收入比工资多!最后把罪名都扣在这几个人身上,“首犯”一直被打倒在地,怎么可能“打砸抢”呢?
另一村民说:政府叫俺村折磨哩,非叫俺村人都折磨死完!说砸了他超市俺违法了,为啥砸超市?你骗了人家小孩,人家大人都不兴去问问么?去了就打人家,打人没有人制止,打伤人没有人治疗,按法律他论理不论?他共产党现在不就是不论理么?按法律他们才是有罪哩!
“完全是行政干预”
关于“7.15”案的判决,我当时走访了相关律师和司法部门。马超云律师在万家乐案中担任被告方辩护律师。他说:这个事很清楚,本来就是商业欺诈。他们欺诈在前,打人在前,事情是由这引起的!“本来有理的事,结果弄砸了。”说是商场九万多损失,证据不足,这是他们单方面说的。因为万家乐一方施加压力,县委就要求严判,完全是行政干预。现在虽然说成是艾滋病犯罪了,但是可以虚判,监外执行。都穷得叮当响,往哪放他们?原来与法庭都做通了工作。结果还是判了,实判。已经判了,还可以反诉,但意义不大。不过,啥事都可以变通。看看能不能变通执行。农民也不争求啥政治名誉,能改成监外执行就好,少受罪。
他向我建议:你可以找一找庭长,再了解了解庭长的态度看法,法庭具体审理,最了解案情。你是上面来的,他们总会听听你的意见。你是有身份的人,应该到检察院、信访办反映反映。这事,艾滋病人不服,还要闹。媒体一旦介入,对当地政府形象影响不好。
于是又走访审议庭庭长。庭长说,这个案子拖得很久。因为县委政府打招呼了,要求这个案子必须通过政府,就先压那了。案发5个多月的时候,法庭有个意见,认为都是农民,不懂法,教育为重。因为已经都5个多月了,就研究决定,一般的判6个月,严重的判1年。可法院领导还是说,这事必须请示县委政府才能定,又拖下了。政府那一段事多,等他(政府)想起来过问的时候,已经7个多月了。只好最少判8个月。为区别轻重量刑,还有的判1年,2年半、3年的。最后庭长说,原先说的量刑还要重得多,顶级判,全部判5年,因为是“艾滋病群体犯罪,一定要重判!”就这算是“宽大处理”了,听说是因为有人在调查这事哩,那人是不是就是你?你们上头来的人影响力大,你再找找政府部门,看能不能给他们减刑或者都监外执行。(田野手记20060321)
真的“找找政府部门”走访市委市政府。屡访不见,说是领导都外出开会去了。最后派出一位科长接见我。三言两语后便说:7.15事件,艾滋病人一、二、三,三天,连着三天每天砸三场。对他们定位在打砸抢犯罪团伙,还不只是扰乱社会秩序罪。不能姑息迁就!不能减刑,放出去麻烦。砸城管的事,跟砸万家乐商场是同一件事,警察去维持秩序,见一个打一个。
问:谁打谁?
答:艾滋病打警察!
我瞠然。
一场商业欺诈在先的普通民事纠纷就这样是非颠倒地被定为犯罪案件,还不断歪曲加码,从“扰乱社会秩序罪”升级为““打砸抢团伙犯罪”。
然后,这位科长说:“上面宣传部有指令,艾滋病的事,不准宣传不准报道不准调查不准研究。对艾滋病的打击力度要比平常人大。”末了还补充说:“这也是市领导的意见。”他们这话是直接针对我了。
而这时,银庄村民们还在努力上访申诉,对他们的“上级领导”寄予无限希望或者说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