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战老兵朋友
刘海鸥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的老朋友戴维·丹宁
对戴维这个人你很难跟他生气,尽管他做的许多事都是违背你的利益的。
他是个自我雇佣者,自己给自己干活,搞地面保护。有钱的洋人家房子里铺的是泰瑞卡塔(红陶砖),需要定期涂一层保护膜。其实这活特别容易干,买一桶化学保护液,把地面刷洗干净,涂上几层保护液,完活。
活大了,一个人干不过来,就请丈夫老宋为他工作,再忙时,我也一块去。我们干活,戴维则和那些有钱人“白话”,一说就是个把钟头——配置药水的复杂程序(其实,那药水是在街边的商店买的,撕掉了商标),如何根据不同材质涂不同的保护层,保养保护层的要义……简直比制造原子弹还复杂。然后得意地拿到了几千元。回到汽车里对我们说,“看见没有,七分bullshit(胡侃),三分活儿。”
让人生气的事情是,他总是拖欠我们的工资,干完活从来不马上掏钱付工资,必须要等过几天雇主的支票兑现才给钱。信誓旦旦地说支票一经验证马上付工资。气不起来的是,他总是哄得你发笑。干完活,他一定拉上老宋喝上两杯:“老宋,咱们俩去给天安门广场刷地面,工资对半分。”几杯酒下肚就全变成了黄色笑话。对我,则随便捡起家里一样东西比如一个木雕,一个玻璃杯,塞到我手里:“这是你的了。”你不要吧,他还生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真心实意地送给你的!”这算什么?顶工资?我有言在先:“那行,我收了,工资你还得给。”“当然给了!你想什么呢?”
三天后支票验证,工资还是拿不到手,已经花掉了!再求我们工作时,他的眼神像一条乞讨的狗,有的时候甚至流眼泪了。老宋好心人,难以拒绝。就这样,工资已经欠了我们上千元了。
更没法和他生气的是他孤身一人,有抑郁症,有酗酒症,有癌症。除了同情,你能怎么办呢?
这些病症都是有来历的。是因为越战。
戴维参加过美越战争。他的五斗柜上摆着两张黑白照片,在越南照的,一张是他叼着一支烟的单人像,一张是他和六七个战士围坐在草地上。
“是战地记者给我们照的,”他指着众人的那张说,“他们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还活着。”
他拿起自己的单人照:“老宋,你是一个最好的画家(老宋不是画家,戴维总是这样“真心实意”地恭维人),你帮我把这张照片画成油画。我给你四百块钱!”
老宋的弱点在于不能夸,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画了整整一个月,一张小黑白照片变成了一大幅彩色油画肖像。
戴维兴奋得眼睛放光:“天才!天才!杰作!杰作!对!对!我们的军服就是这个颜色的,你怎么知道的?眼睛画得太好了!我的眼睛就是这种天蓝色,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人!”
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很英俊的,属于那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的类型。不过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老宋把他的眼神画得确实好,一点无奈,一点玩世不恭,一点嘲讽。
这幅画戴维极为珍视,后来他搬了多少次家,所有墙上挂的名画都卖了送人了扔了,只有这幅画永远挂在墙上。戴维的小女儿已经让爸爸立了遗嘱,将来这幅画归她。
再提起拖欠的工资又加上了画费时,戴维突然说:“我有一个好主意,可以让你们变成百万富翁。我把越南战争的故事讲给你们听。你,海鸥,不是作家吗?(又在恭维人)你把它写一本书,在中国出版,销量一定好,你一定能够成为百万富翁。”
我笑,心想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这种东西已经过时了,不一定有人爱听,更没地方出版。但是我没说出来,我真的非常想听。戴维很少说起他在越南战场上的事,要说也是讲他在越南的风流韵事和笑话,绝对不说流血和死亡,杀人和被杀。
“戴维”画像(老宋画)
宁可不要工资了。
我带了一个录音机去,他说不要,不会对着机器说话。
他开始讲了,我飞速地记录,脑子转着弯,落在纸上就成了中文。
他一边讲一边喝酒,斯高特或沃特卡,否则,他说,他根本没勇气回到过去。有的时候他醉得只剩喃喃自语,有的时候号啕大哭。
这样对他太残忍了,我说:“算了戴维,你不用讲了,我也不打算写什么书。”他说:“不,要讲,这些事憋了几十年了,必须讲出来(I must get this off my chest),讲完我也许会好受一点。”
他一共给我讲了四五次。因为醉,很多故事都重复地讲,只是在细节上稍有变动,这让我相信,这些事都是真实地发生在他的身上的。
故事讲完了,我一直没有写出来。本来打算根据他的题材写一部小说,也收集了不少越战资料,可是一方面懒,一方面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也就没有动笔。
一眨眼就过去了八九年,我已经不再阅读任何小说了,更遑论写小说。一次收拾抽屉,偶然翻出戴维口述的记录,发现他的故事比小说不知精彩了多少倍。索性就把他原汁原味的叙述整理出来,不作渲染,只是调整一下顺序。
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去找他:“戴维,你得给我写一个授权书,同意我发表你的故事。”他眉毛一扬:“嗨,我们不是朋友吗?难道我还会去分你写书挣的钱?你不相信我!”我说:“钱是挣不了的,但是需要有这么一个合法手续,你应该懂得。”
于是他拿了一张纸,写道:“I hereby give Haiou permission to write, publish relate any stories, anecdotes or rumours that relates to me. (我授权海鸥写作、出版一切和我有关的故事、轶事和传闻)”他的字很漂亮,是那个时代的人都写的圆体字。
戴维口述——戴维在越南战场
我没有选择
我生于1941年。按照你们中国的年历,我属龙。
不对,你属蛇(我反驳)。注:楷体字是作者从旁的观察、议论和解释,下面均同。
我喜欢龙,所以我就是属龙。
好吧,就算是小龙吧(我让步)。
先讲一个故事。
年轻的时候我到罗马旅游,一天晚上我喝得有点醉,走到了古罗马的斗兽场。一个算命的吉普赛女人蹲在斗兽场的外边。她把我叫住,说:“我看见了,你的前生是一个勇敢的角斗士,你杀死了凶残的野兽,打败了其他的角斗士。你是斗兽场的英雄,全场的观众都在为你疯狂地欢呼呐喊。我的前生就是观众席上一个美丽的贵族小姐,我爱上了你,我们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现在我们又相会了。”她拉起我的手,在斗兽场的看台上跳起舞来,然后我们做爱……
她没有跟我要钱,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我的前生、今世和后世都是一个战士。
我从小喜欢冒险,我对战争非常感兴趣,你看我这本世界战争史(他拍拍桌上一部半尺厚的精装书),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我可以详细讲述历史上任何一次著名战争。
我18岁时参了军。我幻想当一个好军人。我接受了两年的军事训练,然后复员,当了一个收垃圾的工人,同时用挣来的钱付学费,在大学读化学工程师的课程。
毕业后,我在一家化学公司工作,专长是杀虫剂和除莠剂。
几年后,我结婚了,有了两个女儿。
六十年代末期,我28岁那年,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说要和我谈话,我说:“可以,谈吧。”他说:“我们需要面谈,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很好奇是什么人什么事。就去了。
办公室在市中心。一个40多岁的人接待我,他自我介绍叫鲍勃。
他问:“你参过军吗?”
“是的。”
“你有家室吗?”
“有,我有妻子和两个女儿。”
“如果让你去越南察看美军撒播的化学药品,你愿意去吗?”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有家,还有一个很好的工作。”
“你爱你的国家吗?”
“当然。”
“这是国家的号召。”
“但是我不愿意当间谍。”
“我们不是让你做间谍,只是查看而已。”
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吧。我同意了。
回到家,跟我妻子说了这事。她很惊恐:“不,你不能去越南战场,那是去送死!”
“亲爱的,我没有选择,如果他们要让你去,你是不可能不去的。”
妻子抱着我哭起来。
我不能抗拒女儿的召唤
我们在霍尔兹沃西军营集训6个月。我已经弄明白了上次跟我谈话的那家伙是澳洲军事情报局(Military Intelligent)的官员,我后来的一生几乎都在他的视线之中。
我的任务是在越南调查美国人在那里使用的什么化学武器,对澳洲士兵有多大的损伤。做一个情报人员,不同于一般士兵,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骄傲,也觉得有趣。我喜欢新鲜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这是澳洲政府雇用我去杀越南人的开始。
训练营的军官很多人都是种族主义者,自以为比别人更高级和优越。他们称亚洲人为谷壳(gooks)、歪脖(slope heads)、朦猪眼(slant eyes)等等。在他们眼里亚洲人只是非人类,杀死他们不过是杀死动物而已。他们说,亚洲人都是斜眼,他们不能直线射击,所以我们在战场上是安全的,没有受伤害之虞。
长官还告诉我们,中国也秘密地卷入了越南战争。为了让我们同样仇视支持越南的中国,长官给我们放映毛泽东游长江的电影,并且作出用枪射击他的姿态,说这是一只黄鲸。我们还看朝鲜战争的电影,里面中国士兵一排排像潮水一样地冲上来,倒下去。长官说,这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人来说,他们的生命根本不值钱,只要他们为毛泽东卖命,连他们的父母妻子都不会在乎的。
我们阅读了无数关于中国大跃进、中国知识分子在毛统治下关进集中营的遭遇,以及农村大饥荒以至饿死人的资料。
长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去越南打击越共,中共将会侵略澳洲和南大洋。但是我不相信,我读过许多历史书,我知道在历史上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任何国家。他们在胡说。
除了洗脑,我们还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我们学越南话、学夜间照相、学观察地形和环境、学搜索——不光是地面搜索大目标,而且学如何在屋子里搜索藏得很隐蔽的小东西。怎么搜出来?把要搜索的地域划分成小块,你要不要试试,在这个屋子里你藏什么东西我都能找出来。我们还学习怎样Look but not see(视而不见),假装没看见,其实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还有怎样偷听别人说话和怎样记在心里。直到今天,我尽管总是醉醺醺的,我还能够一边和你说话一边记住旁边的人说话的内容,不信你试试。我们还学习怎么保护自己,用短刀杀死对方,什么位置一刀毙命。这里,就在这里(他指着自己腰部某个地方)。总之我学会了各种杀人手段。
训练很难,可是最后考核时我的成绩很好。我喜欢这些东西,我的血液里充满着冒险的因子。
训练结束时,我们有一个阅兵仪式,高级长官检阅,士兵家属也被请来参观。当我们的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检阅台时,我突然听到我两岁的小女儿的喊声:“爹哋!爹哋!”我好几个月没见到我亲爱的小女儿了,她在人群里,在阳光下像颗金色的豆子闪闪发光。我不能抗拒她的召唤,冲出队伍,跑到她跟前,抱起她来亲吻。
受检队列大乱,长官震怒,我被关了三天禁闭。我不后悔,如果有下次,我还会这样做。我的战友们说:“戴维,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