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8年11月18日玛丽一世离世时,英格兰王位第一继承人、25岁的伊丽莎白公主忐忑不安地在伦敦以北30英里的公主府哈特菲尔德庄园等候消息。当看到一小队人马向庄园飞奔而来时,伊丽莎白心中应该是惊恐和期待参半的,毕竟玛丽一世在11月6日才勉强承认了她的王位继承人身份,西班牙方面也从未放弃说服玛丽将她处死以绝后患,故此不能排除玛丽在生命最后一刻为了确保英格兰留在罗马教廷大家庭而改变主意这一可能性。
来人是玛丽女王枢密院的,到伊丽莎白面前后,他们翻身下马,向伊丽莎白单膝跪下行吻手礼,并将玛丽和菲利普的订婚戒指交到她手上。玛丽曾对伊丽莎白说过,这枚戒指她从不离身,除非自己死了。
接过戒指,伊丽莎白著名地用拉丁语引用圣经经文:“这是耶和华所成就的,在我们眼里实为奇妙。”[1]
伊丽莎白从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中。刚满2周岁时生母安·波琳因生不出儿子而被父王亨利八世斩首,8岁时目睹表姨母凯瑟琳·霍华德被父王的卫队拖出去斩首,14岁因受后母凯瑟琳·帕尔新丈夫托马斯·西摩的牵连而被关入天牢,玛丽一世登基后又因受华耶特叛乱牵连再次入狱;期间两度被剥夺公主名号和继承人身份,现在终于得见云开雾散了。
11月的最后一星期,伊丽莎白在自己的准朝廷和一干贵族贵妇们前呼后拥下,从哈特福德郡一路旖旎向伦敦而来。王国里的所有主教们齐聚伦敦北郊海格特(Highgate)迎接新君,伊丽莎白伸出右手挨个让他们行吻手礼,但轮到伦敦主教邦纳(血腥邦纳)时却抽回了自己的右手。新晋女王的宗教立场在她登基之前就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登基大典之前,按照礼仪程序,新君暂住伦敦塔做加冕准备;这次走的当然是正门而不是“叛乱者之门”。到伦敦塔后,伊丽莎白对众人说:在这里,多少人从这片土地的王子跌倒成为囚徒;而我,是从这里的囚徒站起来成为这片土地的王子!大典之前,伊丽莎白重返自己四年前被关押的牢房,一进门就双膝跪下祷告感恩。
集数学、天文、占星、冶金和玄学为一身的大家泰斗约翰·迪伊(John Dee)授命为新君登基占卜一个好日子,迪伊算出登基大典的好日子是1559年1月15日,星期天。14日,伊丽莎白身披金色绸缎貂皮国袍,坐在敞篷大轿里,1000名礼仪骑士跟随其后,从伦敦塔向西敏区(Westminster)而来。
图1:伊丽莎白一世头戴王冠手持王杖与宝球的登基肖像(大英肖像馆)
经历了爱德华六世6年和玛丽一世5年的动乱,英格兰急需一位冷静理智且不会将英格兰的利益出卖给欧洲的君主,伊丽莎白的登基给英格兰人民带来的正是这种祈盼和希望。新君深知这一点,是以登基大典当天,伊丽莎白从父王亨利八世母后安·波琳两人继承而来的公关天分得以充分展示。
在一个孩童咿咿呀呀向她献歌时,伊丽莎白脸上露出的惊喜表情让孩子脸上笑开了花;在她诚恳接受伦敦一位贫穷妇女献给她的自制玫瑰小花环和一把迷迭香时,这位妇女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在经过“时间与真理”寓言舞台时,伊丽莎白明知故问手持镰刀和滴漏的老人演的是哪个角色;当老人骄傲地大声回答“时间!”时,伊丽莎白表情凝重地对老人说:是啊,时间将我带到这里。
伊丽莎白的魅力让伦敦市民情不自禁地想到强势君主亨利八世。当她的轿辇到达西敏区拱门时,拱门上用一条丝带悬挂着一个黑缎裹着的木盘,盘上放着一本英语圣经,缓缓降落在她面前。伊丽莎白双手接住圣经,吻着圣经后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感谢伦敦政府精心安排的这个礼物。当在场的人齐声祷告“真宗教”回归时,伊丽莎白眼望天空,回应:阿门!
到达西敏区圣殿关(Temple Bar)后,新君向民众宣告: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是你们贤良的女王!
图2:伦敦西敏圣殿关(2012年)
登基之日唯一略微有些煞风景的是王冠加冕之礼的主持神父人选。坎特伯雷大主教波尔已死,约克大主教拒绝将任何人加冕为英格兰至高无上的教会精神领袖,其余一干主教们有样学样都不敢接这茶活。最后北方卡莱尔教区主教勉强同意主持加冕礼,条件是女王遵循天主教誓言宣誓登基。天主教这是要从伊丽莎白登基的第一天就给她点颜色看看,足见英格兰的宗教和解之路还很漫长。
不管怎样,伊丽莎白女王一世还是在这一天正式加冕登基了,西敏大殿(Westminster Hall)的国宴下午3点开席,一直到次日凌晨1点才散。
然而,1558年年底伊丽莎白一世接手的英格兰可谓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从亨利八世与罗马教廷决裂、到爱德华六世全面新教改革、再到玛丽一世天主教复辟,整整50年的宗教矛盾以及外国势力的觊觎和干涉,伊丽莎白面临的是民心分裂、国库空虚,和外国势力的虎视眈眈。
图3:伊丽莎白一世登基时欧洲和英格兰政治版图
源于etc.usf.edu/maps/pages/300/364/364.htm
上图显示伊丽莎白登基时西欧主要政治力量版图,其中黄底黄线版图是哈布斯堡王朝西班牙分支菲利普二世的地盘,黄底绿线版图是其德意志分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一世的地盘,大块红色边界是神圣罗马帝国版图。被夹在东边的神圣罗马帝国、南边的法兰西和西班牙、西边的天主教爱尔兰和北边的世敌苏格兰之间,英格兰大有四面楚歌之势,所幸还有海洋这个天然防御屏障。
就连伊丽莎白自己的枢密院对她这位25岁未婚的新君也不看好。在朝臣和贵族们眼里,一个未婚的年轻女子,无论接受了多少良好教育,也无论有多么聪颖能干,都绝对不可能独自管理国家。之前的玛丽一世虽然也是女君主,但她是有夫君的,而且玛丽大事小事都以丈夫菲利普的意志为转移。
玛丽一世临终前,她丈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派西班牙驻英格兰大使和使馆卫兵去赫特福德郡公主府试探伊丽莎白,之后大使在给菲利普二世的报告中对伊丽莎白评价大致如下:“(伊丽莎白)是个虚荣但聪明的女人,在宗教问题上不会对罗马教廷有好感,她决意用异端来统治,而且相信是英格兰子民的爱戴将她扶上王位,她也不会接受任何其他人来统治她。”
与西班牙大使所见略微不同的是,英格兰的朝臣和贵族们相信,只要辅以正确的支持和引导,女人并非不能成为开明的君主;并说服他们自己,旧约《士师记》中的第一位也是仅有的一位女士师狄波拉(Deborah)就是最好的证明。狄波拉不就是在以色列军官巴拉克的辅佐下率领军队在基顺河谷击败了迦南军队而让以色列重获自由的吗?是以大可不必担心,因为女王只是一个象征,真正领导这个国家的是女王麾下的男人们。
殊不知伊丽莎白女王一世很快会就让他们明白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玛丽一世在位时先后任命了50多名枢密院顾问,很多是挂名的荣誉职位,但日常参与国事决策的也有20几人。伊丽莎白登基后将枢密院成员总数减到19人,常规出席国事讨论的在8到9人左右;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了削减开支和提高效率,更是为了她自己能够亲力亲为把控住重大事务的决策权,毕竟人少一点,扯皮和摩擦的机会就小一点。
之前玛丽一世枢密院里的神职人员和天主教贵族全部被遣散,只留下6名权势贵族和几位有管理特长的官僚。伊丽莎白的枢密院成员除了不可或缺的贵族世家外,其余全是剑桥毕业和伦敦律师学院培养出来的世俗精英。和亨利八世教改时一样,枢密院里不再有天主教徒和神职人员的位置。
私事方面,原公主府财务总管托马斯·帕瑞(Thomas Parry)被伊丽莎白任命为宫廷财务主管,而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罗伯特·达德利(Robert Dudley)成为宫廷马师。这位达德利,就是扶持九日女王上位的那位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比伊丽莎白大1岁,而且和伊丽莎白一样也于少年时在伦敦塔坐过牢。伊丽莎白和他之间的感情纠葛后面闹出很多事。
宫内仕女们也都是伊丽莎白亲自从世家精心挑出来的近亲或远亲。女王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帮宫廷仕女和宫女为她开道。伊丽莎白规定她们的服装统一黑白单色或黑白两色,不允许她们在宫中议论国事,更不允许她们未经御准擅自婚嫁。
国事方面,威廉·塞西尔出任国务卿(Secretary of State)兼枢密院秘书长,从此将他的一生全部奉献给英格兰和英格兰君主,成为伊丽莎白一世如父如兄信任不疑的大臣。
塞西尔是那种有权谋但不违背良心的朝臣。从他30岁任爱德华六世的宫廷秘书开始,就相信王位继承秩序不可因任何人或任何事而破坏。虽然他也在爱德华六世传位简格雷的《继承令》上签了字,但还是参与了推翻诺森伯兰公爵的政变;虽然他是新教改革者,但还是支持天主教玛丽一世的登基,并协助了玛丽登基后的政权平稳过度;只因为王室继承权在血统上的先来后到。
玛丽坐稳王位后,塞西尔辞去政府职务,名义上是归隐了,实际上却一直是伊丽莎白的私人顾问。伊丽莎白14岁第一次入狱时,塞西尔就从法律角度为伊丽莎白提供保全自己的自辩论点。伊丽莎白满16岁之后,塞西尔更是专心致力于扶持她有朝一日登上大位。
威廉·塞西尔本人出身并不显赫,但他的成功是中世纪英格兰中产阶级之典范。
塞西尔自称祖上是十一世纪威尔士贵族Seisyllt ap Ednywain门阀 ,Seisyllt这个姓很可能来源于拉丁语Sextilius(第六的意思)。家族中的一个分支大约于十五世纪初从威尔士移民英格兰,其中一支定居在林肯郡。以后家族的姓逐渐英格兰化,从 Seisyllt 逐渐演变成Seisyll,再到 Cecil。
塞西尔的祖父大卫·塞西尔(David Cecil)经过努力,从自耕农成为商人,从事当时利润最高的羊毛产业,之后成为议员,并在1532/33年前后被亨利八世任命为北安普敦郡郡长。到塞西尔父亲理查德·塞西尔(Rihard Cecil)这一代,家族已在都铎朝堂扎稳脚跟,理查德得以在亨利八世宫中任职,专门负责国王的各种礼袍。1520年亨利八世和法兰西佛朗索瓦一世的金缕衣盛会(Field of the Cloth of Gold),理查德·塞西尔也是亨利八世的随从之一,之后加封骑士并被任命拉特兰郡郡长(拉特兰,Rutland,位于莱斯特郡和林肯郡之间,后被并入林肯郡)。
威廉·塞西尔出生于1520年,童年时在亨利八世宫中任礼仪侍童(Page Boy)。塞西尔14岁时,父亲将他送进剑桥圣约翰学院读书。给儿子选择剑桥而不是牛津,而且是剑桥圣约翰学院,这不仅说明理查德自己的宗教立场,更可看出他对儿子的期望值有多高。
首先,剑桥是英格兰新教改革大本营。对亨利八世有授业之恩的北方文艺复兴领袖伊拉斯谟曾在剑桥做教授,而且亨利八世给伊丽莎白公主和爱德华王子聘的三位导师全是剑桥学者。
其次,圣约翰学院亨利八世的祖母玛格丽特·博福特在1511年出资筹建的,它不仅是思想活跃的人文与古典学最高学府,也是英格兰最早实施新教改革的学术机构,伊丽莎白和爱德华的两位导师,约翰·齐克( John Cheke)和罗杰·阿斯坎 (Roger Ascham),都毕业于圣约翰学院并在这里做教授。
选择圣约翰学院,说明理查德要让儿子接受当时最前沿的新教人文主义教育,而儿子也没让父亲失望。塞西尔在齐克的指导下攻读古典学,包括拉丁语、希腊语、逻辑学和修辞学。塞西尔在剑桥学习三年,没有毕业,而是奉父命转入伦敦的格雷律师学院(Gray's Inn) 学习法律。剑桥的三年,不仅给塞西尔打下扎实的语言思维和逻辑思辨基础,更让他在新教学者的影响下成为坚定的新教改革者。
因为同样的教育背景,伊丽莎白和塞西尔在宗教立场和很多国际国内事务上观点一致,这是他们几十年君臣关系能够如此默契的根本原因。伊丽莎白在任命他为首席国务卿时告诉他:你无需照顾我的个人愿望,我需要是从你这里得到的,是你认为我应该听到的谏言,而不是你以为我想听到的谏言。
在宗教改革方面,塞西尔早在1558年玛丽一世去世前就为伊丽莎白拟定了一份《宗教改革方案》(Device for Alteration of Religion),就如何逆转玛丽复辟时期出台的宗教政策以及如何恢复新教改革提出计划,这个《方案》成为伊丽莎白时代宗教和解的蓝本。
塞西尔在这个方案中建议将英格兰的宗教恢复到爱德华六世时代模式,同时预见这一举措将会给英格兰和伊丽莎白带来的各种后果,包括罗马教廷会将伊丽莎白开除教籍,法兰西或西班牙会以讨伐异端为由出兵英格兰,苏格兰也会乘机再次侵犯边境,英格兰内部的天主教势力可能因为反对新举措而造反,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也会在罗马教廷和她公公法兰西国王亨利二世的怂恿下试图抢夺英格兰王位。
毕竟塞西尔1551年爱德华六世时代就在国情书中言明:罗马帝国皇帝的目标是要夺走英格兰的独立自主权,而能达到这一目的唯一途径是制止英格兰新教改革。但是,除非他摧毁整个英格兰,否则他就不可能摧毁英格兰的宗教改革。罗马帝国与英格兰终有一战,天主教会不遗余力地试图推翻英格兰。[2]
八年过去了,塞西尔对欧洲的看法没有改变,欧洲对英格兰的控制欲望也没有改变,塞西尔所预见的这些可能性很快都变成了现实。
(待续)
[1] "O domino factum est istud, et est mirabile in oculis nostris" .
This was the Lord's doing; and it is marvellous in our eyes.
诗篇118、马太福音21:42、马可福音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