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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408) 场院

(2024-02-18 17:35:27) 下一个

【我又一次成了体力劳动者。在一队,我被编入一排三班当农工。这个排不下地,专在场院干活。场院不是什么农家院落,而是处理粮食的地方,形状有如一个东西走向的足球场,但面积更大。场院的主体为晒场,粮食从地里运来,就在这里晾晒。一队的机械化程度很高,作物基本上使用康拜因收割,到场院时已经脱粒,直接铺到晒场就行。只有边角地块需要人工收割,所以场院仍有几台脱粒机和扬场机备用。

那时867农场的大多数晒场还是夯土的,下雨天不能进去,否则一踩一个脚印。一队这个却为水泥晒场,建造考究。它的北半部是完整的一片,用于收获季节集中处理粮食,可进卡车,放置传送带和大型农机。南半部则为日常作业区,由8条晒道组成,每条有90米长、2米宽。晒道之间是弧形的浅凹槽,用于排水。粮食白天就铺在晒道上,遇上点零星小雨,盖一层草帘子即可,雨停后接着晾晒。不过到晚上仍需装袋,用篾席围覆,以防露水打湿。

这是天气基本晴好时的作业程序。如果预计会有正经的降雨,粮食就要移入晒场南边的活动棚。它的顶架在滑轨上,人在下面拉动,能够方便地开合。太阳出来了,可以把棚顶打开来晒一晒,这在晴雨不定的时节尤其便利。粮食怕捂,棚内比较通风,就算成袋放在那里,一时半会也不容易发芽或霉变,当然天晴仍要抓紧铺到晒道上去。

晒场东边伫立着12个粮囤。粮食晒干以后,需要装入粮囤,这就是三班的工作——扛麻包。在晒场扛麻包,老职工乐意,因为休息时可以回家干点私活。我在大湫洼扛过麻包,心里并不打怵,但一上手,方知今非昔比,体力已大不如8年前。与大湫洼的“大拨轰”不同,这里全是“职业选手”,一年到头不干别的,就扛麻包,所以与其说是农工,不如说是码头工。我哪有他们的两膀子生力?

“老职工”干活年头虽长,其实岁数大都比我小。我已经三十有五,运动员到这把年纪也很难再出什么成绩了。不过他们都挺厚道,瞧我初来乍到,戴副眼镜文质彬彬,并没按农工的标准要求我,麻袋有意装得少点,然而也有130斤。班长李来顺不时把我换下,让我看磅秤、计数,借机缓缓劲。但我比较自觉,过一会儿就披上毛巾,重新开始干活。这样适应了一个月,基本上可以“达标”了:平地扛180斤,上跳板160斤;如果逞能,再加20斤也行(普通麻袋最多装到204斤)。但和老职工仍然没法比——他们干一天下来,谈笑自若,回家还能收拾园田地;我则筋疲力尽,步履沉重,回家要在炕上躺半天。

一年到头扛麻包,不光要有体力,还要有技巧,否则筋骨落下病根,终身受用。尤其麻包上肩时,腰背必须配合好,才能把下沉的力道化解。上肩以后,全凭绷紧的肩颈和起伏的脚步来保持平衡——单用手是扶不住麻包的,走不到粮囤就得垮掉。老职工刚开始给我少装,也是让我熟悉这些技巧。我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新的活法,这和牲口的调教原理是一样的。

粮囤用篾席围成,每层将近2米高。堆满一层就再围一层,通常围四层,围好以后加盖遮雨。一层高的时候,直接走过去入囤就行。到了第二层,则需用木板搭一个斜面上去,卸完粮再从囤边跳下,所以称为“跳板”。不过我们会多搭一个平行的跳板,卸完粮直接走回来,免了“跳”这个动作。

在一次劳动竞赛中,有个小伙子扛204斤的麻包上三级跳板,可到第三级时,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出事,只见他用肩头轻轻一拨,麻包从高处坠落,自己毫发无损,轻轻松松地走下来。这种人有体力、有技巧,敢于挑战极限、玩各种花活。我则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以不出工伤为最高目标。

晒场东边是粮食加工区,有一座25米高的烘干塔,去年才投入使用。队长冯立发每天都要过来几趟,爬到塔顶观看远处的云层变化。这位老兄呼风唤雨的本事与诸葛亮不相上下。有好几回,本来好端端的响晴白日,他却在上面大喊:“抢场!”等大家刚把晒场抢收完,雨便倾盆而下。

下雨的确是场院的最大威胁。曾经有一年秋雨连绵,足足下了一个月,结果造成三个囤的粮食全部捂烂发霉,连猪都不能喂,只能当肥料扔到地里。有了烘干塔以后,就可以防止这种灾难发生。不过大多数情况下,粮食还是要靠露天晾晒。烘干塔耗煤耗电,主要用于成品加工和外销前的处理。比如小麦就是在这里先烘干,再磨成面粉,然后送入南边的一排库房贮存。一队吃的白面和玉米面全是自己生产的。

我刚到一队时,职工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猜测我在运动中肯定出了问题,不过并不歧视我。领导也对我另眼相待,因为我毕竟来自上级机关,以前还指导过他们搞工资改革,现在则成了全队级别最高、工资最多的人。我能够与他们和睦相处,然而缺乏一种归属感,因为找不到我的同类——这里既没有总场部的文学青年,也没有大湫洼的速中旧友。场院虽大,但一年到头都在上面呆着,也是乏味至极:晒场、粮囤、活动棚、烘干塔、库房,每天就扛着麻包,在它们之间来回倒腾。倒腾到后来,我对粮食都失去了感觉,就像银行职员天天点钞票,不再觉得手中之物有多么金贵。

有一次我下班出场院,见一个山东来的盲流正用笊篱从排水沟里捞粮食。我问他:“你这是准备回去喂猪吗?”他说:“咋能喂猪呢?这么好的粮食,晒干了就能吃。”我笑道:“队上发的粮还不够你吃,要从这里捞?”他说:“俺是看着心疼,不能这样糟践粮食。俺们村前二年还逃荒要饭哩!”我想起自己也有荒年蹭饭的经历,那会儿能吃碗正经的干饭都要谢天谢地,不由得惭愧了一阵,但并未因此对天天扛的麻包产生什么美好的感情。】

2023-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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