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纲搞得郑重其事,先后出了五版,一直到4月下旬才最后确定下来。关于现役军人的业绩,我给赵股长开了张空头支票:放在下一部再写。农场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像乌兰巴干那样写个三部曲也未尝不可。现在要紧的是第一部。只要头一炮打响,后面的都跑不了。
然而一开始动笔,我又进入难产状态。那些虚构出来的路线斗争情节,在现实生活当中找不到依据,让我这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产生不了热情和灵感,只能硬着头皮爬格子。另外,旧稿中已经成形的东西也不好处理。它们是全书的精华,赵股长看了都击节赞赏。可它们历经千锤百炼,已浑然一体,很难再打散。我只好根据大纲的需要,把它们切割成小块,混在各章之中。这些文字与新写的内容颇不协调,看着像是煮了一锅疙瘩汤。只能姑且安慰自己:先把初稿写出来,再用水磨功夫慢慢修改。毕竟这次创作时间比较充裕,不像在中青社那会儿跟催命似的。
一味在招待所里坐枯禅,是坐不出一部伟大作品的。这期间我成了宣传股的常客。每逢写作出现便秘情况,我就到那边去,翻翻报纸,聊聊天。7月中的一天,我在赵股长桌上看到一本关于庐山会议的“批林”材料,于是拿过来翻阅。忽见一帧影印的会议记录,内容是邱会作在西北组的发言。我认出那是陈令铎的笔迹,便对赵股长说,这字像是我战友写的。他根本不信,觉得我在吹牛。
那天回家后(我在写作期间比较自由,每周可以回家两三次),我随口跟文燕聊起此事。文燕忽然起念:“你能不能找这个战友帮帮忙,把我们调出北大荒?”我听后愕然——我和陈令铎虽然很早相识,但多年中断联系。后经政委牵线恢复往来(389章),至今尚未谋面。我们之间的通信既不多、也不长,基本上都是关心问候,纯属君子之交。他在信中甚少谈及自己的工作,估计也和政委一样出于职业保密习惯。我是一个知趣的人,他不说,我也不会去问。他到庐山上参加九届二中全会,我全凭笔迹猜测(他的钢笔字是练过的,自成一体)。但我的猜测好象也没什么不合理:21军在陕西支左,军长胡炜现任省革委会副主任,是有资格出席会议的,去了肯定分在西北组。陈令铎长期在军部工作,随首长列席会议也属正常。
文燕对我的战友了解不多,但因为那场“剥脱性皮炎”,陈令铎给她留下了一个能救我于水火的印象。也许她说的对:我在危难时刻想到的人,就是最有可能帮我的人。不过我交友虽广,都是气味相投使然,未曾考虑过现实利益。如今她为我出的这道难题,让我感到无从下手。不禁联想起王露婷当年替我摆的局,一时间心乱如麻。
文燕见我一副为难模样,激励道:“你既然有这么多朋友,总该试一试。难不成两个孩子将来只能当农工?你家都是读书人,不能认这个命!”她一提孩子,我顿时来了勇气。我在北大荒挣扎了十几年,最后放弃了与命运抗争。但小斗和小羊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凭什么农工的儿子只能当农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于是我给陈令铎写了一封长信,回忆我俩在华东军大的日子,感叹岁月无情。文燕阅后,批评我过于忸怩,扯那么多闲篇,正经事却一字不提。我说这叫投石问路。我和他的交情到底还有多少,连我自己都没数,只能试着来。我是要脸面的人,事情办不成,也别把仅有的一点君子之交给断送了。毕竟这个失而复得的军中发小,在我心里有着特别的位置。
我按照陈令铎留给我的信箱号,把信发了出去。之后我就不怎么想这件事了,回到团部照样改稿子。多年的磨折给我一个教训:过早、过大地抱有希望,只会落得“顾影伤春枉自怜”,倒不如宁静度日,欣赏眼前景致。毕竟我现在的待遇比在田间劳作要强百倍。尽管这并非长久之计,但总是不坏的。就像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所写:“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是他被枪毙之前记述的最后一件事,虽然很小,仍有一份真实的幸福在里面。
一周以后,我收到了陈令铎的回信。信不长,但是充满关切之情。内中有云:“看得出你的处境不尽人意,却又有难言之隐,希望你有何要求只管言明,我一定帮忙。”由此我发出了第二封信,把自己和妻的迫切愿望和盘托出。陈君旋即回复,言称将尽早让省委组织部发出商调函,嘱咐我同时在本场找人活动,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我马上去找前文提到过的顾学琪(448章)。他也是58年的下放军官,长期搞组织工作,被现役军人吸收进团干部股。他对我的处境很同情,愿意助一臂之力。他给我分析了一下:我的有利条件是组织关系已转至生产队,属于编余人员;不利条件是因为写稿的事,团部可能舍不得放我走,这个套须由我自己解。
于是我只好去跟赵股长摊牌,请他高抬贵手,并向师宣传科保密。经过这么多天的交往,我和他已不是简单的公事公办的关系,所以他也不能和我简单地打官腔。他表示不会阻拦我的前程,但要求我抓紧把文稿写完,以便对上级部门有个交代。我回到招待所,马上开始打夜班赶进度,至于文字质量就置之脑后了。
到了8月底,干部股果然收到商调函。我的调动随即进入最关键、也是最提心吊胆的阶段:干部股何时把我的档案材料发出,以使西安方面能够开出调令?伤脑筋的是,股长是名现役军人,我不认识,难以对话,只有靠顾学琪疏通——万一股长不点头,陈令铎的努力就泡汤了!所以这段日子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往顾君家中跑,他的回答总是股长说还得开会研究。
最后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斗胆敲开股长的家门求见。他正在吃饭,瞧上去年纪很轻,估计也就是个连级干部,但他现在掌握人事大权,我的成败全由他来决定。我以妻子身体不好、不适合在寒区生活为由提出调动,其实他是容易反驳的。不过他只是边吃边听,不置可否,最后还是那句话:等开会研究后才能答复。我感到有些绝望,便起身告辞。这时他忽然问起我写作的事,我马上说已经完成任务,稿子给了宣传股。我还说这部文稿质量不行,否则早在66年就出版了。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自己的写作水平低,非一朝一夕可以提高。
事情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时已9月中旬,我无心恋栈,便从招待所搬出,回到生产队劳动。】
202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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