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国庆期间,我去西安看望老烟。临别那天上午,他在病房和我作了最后一次交谈,涉及几件自传里未曾提到过的事(83章)。其中最令我震动的,是关于小刚的一段叙述。回到北京后,我把录音文件导入电脑,之后十年再也没有碰过。一直到新冠疫情期间,我成天呆在家里有了闲工夫,开始整理旧日资料,这才发现录音文件在电脑上播放不了,而录音笔已经坏了。为了打开这些文件,我需要安装专用播放软件,但它只能在Windows XP上运行。这支录音笔是2007年我在加拿大工作期间买的,现在已经成了老古董,制造商不提供可在Windows 10上运行的播放软件。我尝试了许多办法,都不管用,只好放弃。
最近因为要写小刚,我又想起这些文件。如果不能打开,我就得靠回忆来叙述。但此事对于老烟非常重要,最好能让他自己来讲。我在网上一连搜寻了十几天,终于找到某个网友搞出来的偏方,一试之下,居然成功了。于是我又听到老烟去世前一个月的声音,虽然比较虚弱,但足够清晰。
他讲的这件事,也是小刚去世前一个月发生的,所以让我觉得有些宿命的味道。眼下他已经跟小刚差不多,只能吃藕粉之类的流质食物,稍微多吃一点,肠道出血就会加重。日常营养主要靠打点滴供给,人就这样一天天消瘦下去。
【到了九月,天气变凉。有一次你妈抱着你到外面去了,我在家里给小刚洗澡。按照习惯,我先在炕前搁一桶凉水,然后端着澡盆去灶边接热水,准备回来兑成温水再用。这时我忽然产生一个邪恶的念头:与其旷日持久地打消耗战,不如让小刚早点离开,假如他能受点凉、感个冒……
于是我拿着空盆子回来,放在地上,到炕边脱去小刚的衣服,把他抱进澡盆。他的身长已经超过这个一岁就开始使用的澡盆,只是因为过于消瘦和柔弱,到现在还搁得下。话说回来,澡盆太大并不好用,因为他坐不住,容易出溜。眼下挺好,他的脚和脊背能够卡在盆里,这样头颈就可以搭在盆沿上了。
我咬咬牙,舀起一瓢凉水,浇在他的身上。他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应激反应,小嘴难看地咧开,歪向一边。由于植物神经受损,平时他对冷热并不敏感,水温高点低点没所谓。现在完全是冷水浇身,他麻痹的神经终于感受到了。
接着我又浇了一瓢水,他无从逃避,再次咧开了嘴,但是这次我隐约看到了一丝痛苦。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读过医书,知道这种应激反应是相当原始的。他丧失了意识能力,一切反应都可视为肌肉反应,不会有什么心理因素包含在内。他在心理活动方面,甚至还不如蜗牛那样的软体动物,这是301的一位专家告诉我的。我对小刚并非没有恻隐之心,但是建立不起真正的父子之情,也是因为他不能对我有任何感情上的回应。
为了证实我的感觉,我浇了第三次水。这次我确信,他是能够表达痛苦的。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式,因为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但他像半坡陶罐里的婴儿一样蜷缩在我的面前,嘴一下一下地朝后咧去,确实让我的心感到刀扎般疼痛。我赶紧将他从澡盆里拎出来,用毛巾擦干,再拿小毯子裹住,抱到怀里捂了好久。他的脸枕在我的颈窝,给我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真想让这个残弱的小生命在人世间多留一些时日。
然而他向我传递感情的能力太弱了。接下来几天,他依旧像个木偶似地无动于衷,听凭我的摆布。我很快对他又厌倦了,但不敢再给他洗冷水澡。好在他到死也没患上感冒,让我的良心总算能过得去了。我把他埋到地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忏悔之意。我觉得我对得起他了,我在他身上花了3000块钱,搞得倾家荡产。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总要有个了结。
一分场有个情况跟他差不多的女孩,等我离开北大荒的时候已经养到18岁,拉屎撒尿全在炕上,父母都被整得半死不活了,这就是心肠不够硬的结果。我不能让小刚拖垮我的家,这个家还要往前走,不可能带着他跋山涉水。我结婚以后,头两年并没有很强的家庭责任感,在小刚的问题上得过且过,任由你大伯做主。但等到你一出世,我面前摆着两个孩子,一个健康,一个残废。我要是不作出选择,健康的就会被残废的拖住。我一旦意识到自己是一家之主,就有了决断的勇气。这点你妈不如我,她老是觉得小刚可怜。小刚也确实太能扛,早就皮包骨头了,又挺了小半年。他屁股上烂了个洞,天热只能趴在木板上晾着,结果苍蝇进去下了蛆……】
老烟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住了,憋了一刻,终于放声恸哭,一边哭一边说——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小刚……我埋他的时候还觉得是个解脱,可我回到家里、看到炕脚空空的小木板,我却伤心起来,很想再见他一面,再抱抱他。我把他的东西全收起来,免得触景伤情,过了一个月才算平复。但我一直没法把他真正忘掉,隔上一年半载,也不知碰到什么事就会想起他,想起他我的心就刀扎般地痛。
2008年,时隔36年之后,我终于回到让我又爱又恨的北大荒。我住在867农场的宾馆里,白天由一位荒友的儿子开车带着,转了许多地方。不过所到之处看不出几分旧貌,感觉我们建起来的农场已被二次开荒,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最后一天我单独行动,借了一辆自行车去往一分场一队。所幸以前的路线仍在,只不过都铺上了沥青,骑起来十分轻快,一个钟头就来到了4号地。这块地刚耙过不久,非常平整,估计很快就要种下一茬庄稼了。晨雾尚未散去,但已经相当稀薄,水平视线可达三四百米,空荡荡地不见一人。
小白杨林假如还在,应该高出薄雾,我在地头就能瞧见。然而极目望去,周边的山坡漫岗尽收眼底,整个地块仍被一层白纱笼盖,看不到任何凸起物。不过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4号地每年春耕都会往山脚延伸,小白杨林能比小刚多活七八年就不错了。我离开农场的时候向小刚告别,曾在他的坟头朝着不同方向拍过四张照片,里面都有一些明显的地标,比如山头、桥梁、干渠、地号界碑,只要有两三个地标还在,我就能够准确定位——我跟测绘队的人混过,会用他们的一些手段。从坟头走出地号的路线我也画了一张图,标注了角度,如今拿着罗盘就能找回去。我这趟是有备而来,所以装备齐全。
我知道小白杨林离山脚很近,后面那个小山包的形状至今也没有什么变化,因此大方向容易确定。我左手拿着罗盘,右手拿着图纸,像个风水师不断朝着心中的墓穴逼近。约莫走了半小时,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把旧照片掏出来,向远处张望,不断校正方位。最后我用数码相机拍了四张新照片,和旧照片里的地标位置一比较,不差分毫,因此可以确信脚下就是小刚的坟头——尽管这里与周围的黑土地看不出有什么分别。我就像找到藏宝地点的海盗一样兴奋,并无多少悲伤。
我把背包放下,从里面掏出一把折叠工兵铲,它是小羊去年和同学到秦岭搞露营时买的。这件工具很好用,铲土就像切豆腐一样,我只用了十二三分钟,就把埋小刚的棺材坑给掏了出来。然而里面空空如也,除了黑土,还是黑土。我不死心,便把坑的四边不断扩大,指望当年在仙鹤岛上的好运再次降临,能够让我找到一截小骨头、一片碎布头、一块木板残片……
然而没有,没有任何人类遗存被我发掘出来。我花费两个小时的力气,只不过替别人又翻了一回地。一个70多岁的老家伙在茫茫旷野上搞这种现代考古,想想都可笑。但我当时坐在坑边,内心只有沮丧。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坑已经能够装下一个成年人了。于是,为了让我的半日无用功派上点用场,我便自己躺了进去。
一降到地面之下,我马上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四壁的黑土发出浓重的陈年气息,把我全身裹住,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鸟鸣虫吟躲到极远的地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频率很低的嗡鸣。仔细辨别,会发现里面包含着许多细小的声音,嘈嘈杂杂。我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因为这些声音很不规则,不像是农机或电塔发出的,而像是什么鬼东西在窃窃私语。不过转念一想,也许其中就有小刚,我不正是来找他的吗?害怕什么!于是我就躺在那里凝神谛听。渐渐地,我觉得有一个声音在里面反复出现,从我的左耳钻到右耳,再从右耳钻到左耳。我听不懂这个声音,只觉得它很胆小,又很好奇,像是要搞清我的来意。于是我开口道:“你是小刚吗?不要害怕,我是爸爸!”这时我才意识道,我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好像在说梦话。
我被自己的声音一下子惊醒,急忙坐起身来。看看腕上的手表,竟然过去了20多分钟!我的后背已被泥土洇湿,好在时值正午,太阳当空照下,并不觉得寒冷。
来前我一直不知道找到小刚的埋葬地以后,该对他说什么。是请求他的原谅?还是向他解释:“你的死是时代造成的。我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但不是主要责任……”然而对一个三岁小孩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他的灵魂没有残损,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吗?他可能都不懂什么叫“原谅”!
现在我却知道答案了。我掏出一只塑料袋来,用挖出的泥土填满,然后柔声说道:“小刚,爸爸来了,爸爸接你回家。”等了片刻,我把塑料袋扎起,装入背包:“我们走吧!”
回到西安的家中,我告诉你妈,我从农场带回来一袋黑土作纪念。她挺高兴,说她养的夹竹桃(309章)年头太长,该换土了,正好用得上。换了土后,这盆夹竹桃长得很好,开的花也变多了,你妈说北大荒的黑土就是有劲。但我没告诉她,这是从小刚呆的地方挖出来的,她知道会受不了的。
你妈以前老说这孩子其实心里明白,就是表达不出来,我从不相信。我相信科学,相信301专家的意见。但是躺在那个棺材坑里,我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你可以说这只是我的幻觉,然而这个幻觉有什么不好?它能让我死去多年的儿子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再说到底是不是幻觉,很快就要见分晓了。鬼神对我而言,一向在有无之间。假如我死后什么都没见着,本来也无所谓;但假如能够见着小刚,当然是好事。他三岁就没了肉体,灵魂不会发育,仍然是个小可怜。而我是离他最近的亲人了,我会过去陪伴他,照顾他。这个念头现在对我很重要,它让我不再惧怕死亡,甚至开始期待死亡了。】
20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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