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年开始,我的调动频繁,将良种站所属的3个生产队都转了一圈,担任的工作有文教、统计员、代理司务长,最后是站部的青年干事。这事现在想来有些奇怪,好像是上面有意安排的,每样工作干四五个月就换岗,所以一年多下来,我跟全站六七百号人都混了个脸熟。那段日子朋友聚在一起就谈吃,千方百计要搞到吃的。王震推行的每月只交6元伙食费的廉价共产主义已宣告破产,因为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根本值不了6元钱,并且农场无限期拖欠工资,每月从出纳那里只能领到一张白条。如果有急用,可打申请报告,批多少则视情况而定。农场虽然缺粮,但并不缺钱(有预算拨款),本无必要克扣军饷,这样做多半来自上级指示,目的是控制我们的消费欲望,防止套购物资,减少对物价的冲击。与周边居民相比,农场“财大气粗”。部队转业人员的工资标准本来就比地方高不少,加上来北大荒还有补贴,真要敞开来花,能把方圆一百公里的物资全都划拉过来。
我那时的月工资为77元,为了解馋,曾花5元买一斤猪肉,白水煮好后蘸酱油吃。我在三队当代理司务长时,陈洪谦给我弄了一个小单间,让我暂时摆脱了集体生活。于是我利用这点便利,到石清镇老乡家花25元购来老母鸡一只,每天找些它尚能接受的代食品原料喂养,得到50枚蛋,好好滋补了两个月。我报答它的方式是一刀宰杀,在炉子上炖了一天,请来张国刚和冯铁同享,结果谁也嚼不动,最后只能囫囵吞枣地下了肚。
石清镇的地位很独特。它在867农场建立之前已经存在多年,镇上的人可算是“原住民”,不过成份相当复杂,最多的是朝鲜族,其次是汉族和满族,甚至还有几户白俄。该镇是在“满洲国”时期,由日本开拓团建立起来的据点。当年为了种植水稻,移入了很多朝鲜人。这与靠山屯的情况不同。靠山屯在东南30里的完达山麓,主要由“闯关东”的移民组成,靠打猎和采集山货为生。石清镇则位于平原,以农业为经济基础,加上交通便利,有“日资”注入,所以很快就往城镇方向发展,到了40年代这里已经初具规模,甚至有日本人开的酒廊,留声机里播着李香兰的靡靡之音,军官和艺伎天天出入。日本战败以后,这点“病态繁荣”不复存在,石清镇退回为一个农村小镇。开拓团除了留下几名遗孤交给中国家庭收养外,全部撤回本土。那些朝鲜人则不走了,归化为中国朝鲜族,其后又加入不少当地农民,继续种水稻。867农场建立以后,切实执行民族政策,不仅没有触碰他们开出的5000亩农田,还留给他们一万亩荒地,类似于印第安人的“保护地”。
石清镇既不属于农场单位,农场的指令就管不到这里。镇上虽有政府和派出所,基本上也是无为而治。小镇居民安分守己,多少年都靠自我管理,所以不劳外人操心。农场发展起来后,石清镇就成了一块飞地,但凡要进来,都要经过农场的地盘。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县政府不大爱管石清镇,镇长都由本镇推选,上报就批。在这种奇特安排下,石清镇甚至有点租界的意味,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折腾,这里仍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镇民对于人民公社并不热衷,还停留在合作化阶段,而且这也是自然形成的,与土改无关。石清镇人人有地,解放前没出过地主,生产都靠自耕农之间互相协作——这可能是受日本开拓团的影响。荒地开发均为一起协商,一起入股,所以搞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一开始即属集体所有,无革命之必要。加上一半居民都是朝鲜人,中朝友谊那时“血浓于水”,客观上也使石清镇多了一道保护伞,躲过了不少政治上的暴风骤雨。
不过“大跃进”搞了一年后,农场的共产风到底把它卷了进去。镇上的年青人要求进步,不愿再过小农生活,闹腾了几个月。最后长老们跟镇长一合计,同意全体加入867农场。农场欣然接受,成立了“跃进管理区”,把石清镇纳入行政编制。老乡刚开始挺乐意,以为当上国营农场工人,沾到了便宜。次年一看势头不对,农场原来是个无底洞,打那么粮食都上交了,再傍下去非饿肚皮不可,于是坚决要求退出。农场正自顾不暇,眼看这两百多户东北佬也不好管理,马上就批了。他们那些“集体所有”的土地已纳入国家计划,必须足额上交公粮,但是新开的荒地却不在内。因此他们抢先一步搞起了资本主义,到处开自留地,反正有的是“保护地”;而农场还是统得死死的,不许任何人私开荒地。
于是三年困难期间,石清镇发了不少财。这些镇民本来就精明,加之又肯下力干活,所以很快生产出农场职工所需的生活物资;不能生产的,也从远近各乡倒腾过来。总场部工会干事王宾,在部队是正营级,老婆苏娅做月子,他拿600元到石清镇买回600枚鸡蛋,这条新闻很快传遍全场,无人不晓。前面提到那位睡觉时不慎压死孩子的李国早,是个老烟鬼,平时抽干枯的树叶或白菜叶,某天听说石清镇卖烟叶,40元一斤,在一群小伙子的怂恿下,他大方地掏出钱,买了一斤回来请大家抽。
1961年初,我调至站部任青年干事,每月都要去总场部开例会。大家一见面,头件事就是请团委书记到唯一的饭馆包席,各人出份子钱。有一次正值寒冬腊月,我们兴致冲冲地踏雪赴宴,只见门口靠墙码着好几层高的黑糊糊的东西,凑近一看,全是冻死的猪崽,有些竟为流产的猪胎。它们都是从畜牧队拉来的,因为饲料紧缺,畜禽大量死亡,不得不就地处理。后来上的佳肴中就有“烤乳猪”,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并不感到恶心。不过最受欢迎的还是土豆拔丝:把土豆块入油锅炸,然后蘸上滚热的糖稀。夹起一块来,糖丝拉得老长,马上往凉水里浸一下,咬起来又甜又酥软。那时连土豆都是稀罕之物,何况白糖?吃起来实在过瘾!在生产队里,有位老职工送给我一个冻甜菜疙瘩,我如获至宝。把它化开后,切成小方块,放进锅内用文火熬,最后变成糖浆。尝一尝,以甜味为主,带些苦。我把提炼出来的精华小心翼翼地装进酒瓶,每晚限量兑开水喝,竟一连喝了一个多月。】
20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