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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233) 魔幻

(2020-07-14 21:55:03) 下一个

看到汪大愚吟唱的那两句诗,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网一搜,居然是一首歌的歌词:

《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歌曲原唱:韩磊

填 词:晓城

谱 曲:王黎光

问爹问娘问夕阳,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喊儿喊孙喊月亮,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咋不见着了火的红高梁,咋不见平坦坦盘腿的炕

咋不见风雪里酒飘香,咋不见草垛里的烟锅点太阳

美丽的松花江,波连波向前方

川流不息流淌,夜夜进梦乡

别让我回头望,让我走一趟

别让我回头望,让我走一趟

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

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

我感到奇怪:这首歌是电视连续剧《年轮》的片尾曲,1992年才问世,里面的歌词怎么可能穿越到50年代的“大跃进”工地上?老烟虽然对《百年孤独》推崇备至,可从来没有尝试过“魔幻现实主义”,尤其不可能用这种笔法来写自传。难道是他岁数过大,把近期记忆混入了早期记忆?

我查了一下老烟留下来的资料,发现这部分内容最早出现在2002年的《速中通讯》第3期。《速中通讯》是老烟搞的小圈子杂志,收集了速中老战友之间的通信往来,大都是一些回忆文章,共有28万字。老烟每编完一期,就用喷墨打印机打出几十份来,分送各位战友留存,所以这两句诗都是那些旧友看过的。如果老烟搞错,让近年来挺流行的一首歌混到自己的文章里,怎么会没有一人指出来?他们把这套通讯当做共同的回忆,里面不少内容都是对各自文章的评论、补充和订正,俨然一副“修史”的架式,照理说不会放过明显的错误。何况老烟对自己的文字向来是很认真的,他在2008年把自传交给我时,已经校正过3遍,这两句诗仍然原封不动地呆在里面。所以我很怀疑它们早已有之,是50年代垦荒者所熟知的,而非首次出现在前面那首歌里。

品味一下《天上有没有北大荒》,不难发现这首歌带有很强的乡土气息,里面的大部分歌词属于民谣风格,可以说“土得掉渣”。唯有“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这两句属于朦胧体——“青春”本是抽象意念,一旦“流浪”就变得具象化,再放入“高高的白桦林”里,更是把“自我”转为“他我”,仿佛成了一个独立于真身和现世的生命,带有一种美丽的哀伤。这种技法是很高妙的,完全不同于民谣那种直白的比兴。两句诗放在末尾,有如一具泥像最后嵌了两颗宝石当眼睛,反差相当明显。

再从内容上说,如果没有最后两句,单看前面的歌词,感觉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大荒人,因为身处异地而怀乡——试想祖祖辈辈都不住在那里的人,怎会向爹娘儿孙呼问“天上有没有北大荒”?跟这些“无关”的人问的着吗?然而“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恰恰表达的是另外一种伤感,一种青春被丢在北大荒的伤感。只有那些把花样年华奉献给了北大荒的外乡人,才会产生这种伤感。所以前后两种感情是冲突的,不可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末尾两句一出现,立刻让我觉得很突兀。

这两句诗能够嵌入歌中,并且被广泛接受,大概是因为音乐旋律恰在此处发生转折,达到高潮,从而掩盖了歌词在风格和内容方面的反差,或者说“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反差,使感情得到迭升和宣泻。绝大多数听众不会特别注意歌词里面的问题;若不是因为整理老烟的回忆录,我也不会去琢磨这个“细枝末节”。

为了搞清两句诗的最早出处,我在网上询问了很多人,但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答案。我感觉它们可能受了俄罗斯诗歌的影响,因为里面似乎有一种属于普希金或叶赛宁的气息,但我无法在他们的作品里找到同样的诗句。50年代的中国人受苏俄文学影响很深,在北大荒那样的环境中,未必不能写出类似风格的诗句来。由于其中包含着明显的忧伤和失落,它们不可能作为时代主旋律登堂入室,而只能像民歌一样在荒原里流传,其真正的作者恐怕已难考证。

如果老烟尚在,这本来是一件很容易澄清的事,可现在只能存疑了。虽然我对他的记忆力有信心,但我不能排除例外情形——他那时毕竟已经70岁了,而他的那些老战友大多比他还要年长,到底能不能注意到这个细节,我实在没法确定。尤其老烟对北大荒文学一向很关心,他肯定看过《年轮》,如果这两句歌词在他脑中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会不会渗入了他的潜意识,而从砍白桦树的汪大愚口中说出来?——这样推想,倒真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了。

我没看过《年轮》这部电视剧,也没看过梁晓声的同名小说,但我跟梁晓声倒有一面之缘。1988年11月,我带三个学生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实习。其中一个叫覃芳的学生,有亲戚在儿影厂当领导,她帮助联系了这个实习地点,做儿童音像市场的调研。那天我们去办公楼拜见了领导,出来经过旁边一间办公室,覃芳对我说:“梁晓声在里面,你要不要见见?”我说行啊,我看过《今夜有暴风雪》,也算是他的读者了,不过他怎么会搞起儿童文学来了?覃芳说这儿的待遇更高一些,他就从北影厂调过来了。我点点头,良禽择木而栖,这是常理。

覃芳敲了两下门,梁晓声出来。俩人以前见过面,所以梁并不感到意外。覃芳替我做了介绍,他就把我们让进办公室。梁晓声个子不高,身材偏瘦,但并不显得单薄,五官像刀刻一样,带着老农民才有的沧桑和坚韧,这让我感到惊讶。我以为他不过是一个知青,见了面却给我留下相当厚重的印象。他穿着一件褐色呢子上衣,有些老气,不过与他的形象倒挺般配。

我在桌旁坐下,跟梁晓声聊了起来。他知道我是北大荒子弟,就随和多了——或者他原本就是个随和的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刻板。他和老烟不是一个农场,互不认识;我虽然看过他的书,但情节已忘,也不敢开这个题,所以我们俩没有怎么谈北大荒的事。他指着桌上一个蓝色封皮的剧本,说自己正在给儿影厂搞创作,言语间并未流露出作家特有的激情与兴奋,让我感觉他写这个投名状不很容易,更联想起老烟当年在中青社限时交卷的窘况。

我没有向他介绍老烟也是个苦作家,不过仍然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来。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我这几分同情是不必要的。梁晓声成了一个成功的作家,其名望已经超过大多数知青同侪。但我在高中跟着老烟一起追看伤痕文学时,梁晓声并不是我属意的作家。我那会儿反倒更喜欢孔捷生,他的《南方的岸》描写海南岛垦荒,给我一种很强的代入感。这并不意味梁晓声文笔不佳,只是老烟给了我太多先入之见,已经让我对“北大荒文学”产生某种排斥力。

2019-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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