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浴室一呆就是一个礼拜。陈洪谦带着三位学员副领队,天天跑去安徒生的木头房子要车。好不容易把汽车团盼来,那一百多辆卡车瞬间就被先头部队瓜分干净,只能眼巴巴等它们返回以后再作安排。不过调度室也挺缺德,仅仅提前一天发布出车表,因此各领队每天一早都要去报到,既想办法加塞,又防别人加塞。各农场也在暗中向调度室施压,要求优先解决自己的接收人员,以免影响全年生产——毕竟一年之计在于春。这种博弈的结果是难以预料的,所以陈洪谦等人只能日复一日地去调度室上班。
这期间我一直是在理发椅上过夜,睡到后来,感觉身体都成了椅子的一部分,早晨起来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浑身上下捋直了。等待的过程实在太难熬,有几个单位的人员最后干脆步行去农场报到。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如此,但我要去的867农场距离密山有200多公里,不可能一天走到,纵有雄心壮志,也没法在零下好几度的北国荒原露宿。所幸陈洪谦说,这个农场已经建了两年,有一定基础,条件应该不错,让我感到在理发椅上继续受刑还是值得的。
百无聊赖,只好每天把密山县城逛一圈。在旅游过程中,我经常与几人结伴同行,其中包括学员队的钟发和李克文——他们住在近旁一家大车店里。老板名叫张志喜,是个典型的关东老汉,整天叼个大烟袋锅,特喜欢跟住店学员唠嗑。由于垦荒大军的到来,他家生意变得极为红火,所有的大车都派出去了。张老汉说自己原先就住在离867农场不远的石清镇,对那边情况十分了解:“俺爷爷那辈就来闯关东了,一直靠打猎、采参过活。没几个真把开荒当正经营生——这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完达山里有那么多现成的好东西,谁会费劲去刨土坷垃?自己辟一块地,够吃就得了。也就是解放军啃得动这北大荒。前两年铁道兵进来,先在镇上落脚,后到青卫山伐木搭马架子,很快就把摊子铺开了。现在你们这些人再来,千百万年的老荒地真要大变样儿了!”听完这些话,我们对即将要去的农场更加充满希望。
陈洪谦等人软磨硬泡,终于在第7天头上,谋来了12辆卡车,分两批把速中人员拉到农场,大件行李则还要再等几天。我是第一批出发的。那日清晨气温很低,道路冰雪泥泞,司机怕翻车,开得慢慢吞吞。我蜷在行李包上极目远望,初次领略了荒原景色。心中默诵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眼前却是一片斑驳陆离的褐色草原,铅灰密实的云层像棉絮一样铺在上面,伸展到天际连成一线,一群群乌鸦在空中飞旋,间或有几只狍子窜入齐腰深的乱草丛中。回头远远望去,一道青黛色的山岭向东北方向绵延,那就是完达山,尽管已是早春时节,深凹处仍然可见大片积雪。
我们的车开在荒原上,向着完达山不断逼近。一路地势都很低洼,间或有零星的小土丘点缀其间,长着一些矮矮的灌木。公路修得歪七扭八,一会儿拐一个弯,让这段直线距离并不长的旅程显得格外磨人。休息时听司机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适应地形,两边的大草甸中都隐藏着沼泽性河流,开春以后经常泛滥,所以修路要尽可能选择高地。
在曲曲折折的行进过程中,有时会突然出现一道几十米长的冰雪峡谷,两边都是高高的雪墙,卡车开进去,头顶只见一道窄窄的天空,显得格外逼仄。这样的奇观我从未见过,因而感到十分震撼。汪大愚激动之下,更是大声朗诵起毛主席的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不过后来一打听,这实际上是铲雪车的杰作。北大荒每年都会刮几场“大烟泡”,暴风雪过后,道路被封,铲雪车昼夜不停地工作,将积雪铲往两边,逐渐形成高墙。现在虽已是早春,但背阴之处仍可见到不少残雪,“冰雪峡谷”一般都出现在这些地方。雪墙越高,阳光越难透进峡谷,因此也越难融化冰雪。这样的景观要等到五月桃花水泛滥后,才能完全消失。
既然知道了成因,冰雪峡谷就不再那么震撼了,但还是让我觉得挺壮观。江南的景致往往太过精致,甚至有些柔媚,缺乏北国荒原的粗犷大气。来密山后的这几天,我已经强烈感受到垦荒大军那股豪迈的革命英雄主义——条件确实艰苦,却更加反衬出精神的高贵。作为其中的一员,我不可能不被感染,一股创作的冲动开始在心中升腾。我知道这就是灵感,是缪斯女神的恩赐。在那木头房子里、在这冰雪峡谷中,都可以很容易找到故事。只要努力观察生活,体验生活,我一定能够写出《勇敢》那样的书来!
卡车通过最后一道“冰雪峡谷”,已是下午5点左右。本就不强烈的阳光,在峡谷中显得更加暗淡。雪墙从两边挤压过来,给我一种阴森的感觉。车上没有人说话,一路的行程已经让大家昏昏欲睡。忽然,雪墙上的一点猩红吸引了我,仿佛一朵艳丽的花。等到近前我才看清,那其实是一角小被子。不过——等等,天哪!一张婴儿的小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青灰色的面孔已被冰雪挤压得变了形,但确凿无疑那是一个婴儿!
“孩子!有个孩子!”我不禁高声尖叫。同伴们挤过来,但车已开出五六米,什么也看不见了。前边的人赶忙敲车顶,但直到出了峡谷,司机才把车停下来。我跳下前去跟他说明情况,但司机不愿把车倒回去,因为路很滑、光线又暗,万一撞上雪墙就可能陷在这峡谷之中。我不甘心,又跑进峡谷去找那孩子,但高高的雪墙上面什么也看不见,而我又记不清到底是在哪一段,逡巡半晌,最后只得作罢。
陈洪谦原本坐在驾驶楼里,也下车跟我一起查找,这时看见我满眼的泪水,便搂住我安慰道:“小烟,别难过了!这孩子大概是得了重病,路上死了埋在道边,又被铲雪车翻出,堆进了雪墙。等雪融化以后,我想会有人发现他,把他安葬的。这孩子是为开发北大荒而献身的,我们不会忘记他。”说完,他把帽子摘下来,领着我朝那面雪墙鞠了一躬。
“天色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2014-11-29荒原缀其间,长着一些矮矮的灌木。公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