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下车以后,队伍变得更加“纯洁”,行动也更加自由了。在速中的政治高压锅里呆了这么久,一旦获得解放,身心的愉悦是难以想象的。聊天、打牌、下棋,其乐融融,仿佛这是一趟开往童话世界的列车。陈洪谦原想组织各车厢学习报纸社论,却得不到多少支持。本来么,我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响应了中央号召,还有什么必要学习?何况陈本人并不扎根北大荒,已经失去了“道德制高点”,怎么能要求我们学习?当时就有学员说怪话:“老陈,你跟着我们一起上山下乡,那效果比念报纸强一百倍!”搞得他很下不来台,只好悻悻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路上再也不拿政治学习骚扰大家了。
到了晚上,睡觉变成一个大问题。木条椅太短,只能蜷着腿半躺在上面,睡得很不得劲。折腾了好几回,我终于想出个办法来:用背包带把两椅之间的空当连上,这样我和叶林枫就能通腿了。尽管要忍受对方的脚臭,毕竟主要矛盾获得了解决。当然这会影响通行,不过入夜以后没人到处乱走,真有要上厕所的,两手一撑椅背,就能从我们的腿上轻松跃过。
我的发明一出,马上得到效仿,狭窄的走道布满“绊马索”。量变引起质量,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方知不容易:膀胱里揣着泡尿,还要连做几十个跳跃运动,其难度可想而知。不过酣睡之人是不可能为我这个始作俑者行方便的。
那些占不到座位的,只好屈尊钻到底下打地铺了。有一位异想天开,竟爬上行李架设置铺位,尽管遭到抗议,他仍一意孤行。好在他是个瘦子,睡相又老实,下面的人观察良久,终于放心入睡。
我们的专列虽然昼夜兼程,却走走停停,一直开不起来。进山海关以后,停的次数更多了,据说是给对面的列车让路。有一回在一个小站停下,月台上来了一帮人敲锣打鼓。学员李克文兴奋地说:“好家伙,欢迎咱们远征北大荒的锣鼓队来啦!”
另一位叫钟发的则不以为然:“你别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你站起来瞧瞧,那大红布上写着什么?人家是欢迎志愿军凯旋归来呢!”
“娘的,同样是志愿军,我们走得那么冷清,他们却这么风光!”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议论。这些牢骚怪话也只有出身贫下中农的学员们敢说,知识分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要夹起尾巴的,尤其是经历了“反右”洗礼之后。
估计那趟专列快要进站了,口号声和锣鼓声顿时响彻云霄。
“热烈欢迎最可爱的人胜利归来!”
“伟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学员队中这两位出名的“怪话篓子”站起来,歪戴大盖帽,背上三角皮带,说:“咱们也下去风光风光!”到月台转了一大圈,买回烧鸡、啤酒、花生米,坐下就大嚼起来。
列车徐徐开动了,喧闹声渐渐消失。我默默地倚窗沉思,那种遭贬谪流放的失落感又抬头了。斜对面的座位上,老钟把啤酒倒进印有“最可爱的人”字样的搪瓷缸里,与小李碰杯道:“咱们为自己祝福吧,三等公民乌拉!”
专列行进了七八天,终于抵达黑龙江省密山县。这个常住人口不到5万的边疆小城,在1958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热潮中,一下子提高了知名度,成了号称十万复转官兵屯垦戍边的集散地。
那时的密山车站呈现出特殊风貌:一趟趟专列从祖国的四面八方送来众多垦荒者,狭小的车站挤得水泄不通。几条侧轨全被车厢占满,四周扔满纸屑果皮,污秽不堪。举目四望,残雪未尽,寒风料峭,人们还让军大衣恋着自己的肩头。
在车厢里猫了这些天,腻烦透了。车停下后,我和叶林枫跟领队打了个招呼,登上月台去舒展筋骨。不一会儿,汪大愚也凑了上来。露天月台堆放的行李横七竖八,无人照看,大概这里不会有小偷光顾吧。有趣的是几十辆并排停放的自行车,挂着不同颜色、不同形制的牌照:北京、沈阳、上海、重庆、广州、西安……我驻步呆想: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让这些“素昧平生”的自行车在这里大会师呢?
这时有一位少妇的美丽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坐在一张小竹椅上,守着一堆行李,怀里搂着一个周岁的男婴。她肩头搭一件簇新的军官大衣,内穿细绒线黑毛衣,富于优美曲线。她正要撩起毛衣的下襟,准备哺乳。阳光使她的身形呈现出鲜明的阴阳反差,蓬松的柔发很有光泽,卷曲的鬓发和黑毛衣的浅口鸡心领子反衬出她白皙如同美玉雕成的纤颈。
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出车站的门口,迎面是一个广场,北端已搭起主席台,横联上写:“热烈欢迎远征北大荒的英雄战士”,两侧竖贴一副对联:“完达山下艰苦创业建家园,三江平原千里沃野绘新图”。
我读了一遍,觉得内容不错,只是对仗不工,有些拗口。
距离车站百余公尺,有一排用杨木板皮钉成的房子,瞧上去挺别致,使人联想起安徒生童话。屋顶铺着油毛毡,北面半拉还留着斑驳残雪,南面则像水洗过的干干净净,房檐下挂着的冰凌柱经不起阳光照射,不时坠落在地上,发出好听的脆响。溅起的雪水弄湿了墙根的板皮,上面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木屋前的空地上扔了不少果皮和草绳,我们踩着泥泞小径走过去,进了大门。浑浊的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关东烟草味。宽宽的过道把10间房分成东西两个区域。北边留一条走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行色匆匆。脚步声,说话声,电话铃声和其他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营营嗡嗡,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大蜂场。然而这一切却惊扰不了东墙拐角那位歪带狗皮帽的小伙子,他正倚坐在行李卷上呼呼酣睡。绷着弹簧的大门,不时被进出的人推拉,发出嘭嘭的撞击声,他的身躯也跟着颤动,但是仍然无法驱走睡魔。这种场景让我联想起苏联十月革命电影中的一些镜头。
过道的西墙上贴满留言条,形状不同,颜色各异,足有四五十张,大都是匆匆开赴农场前留给同伴的。墙拐角放了一张桌子,上面堆了许多来信。汪大愚随意翻动信件,竟发现不少文化名人,如电影演员郭允泰和剧作家吴祖光。叶林枫说这些人准是右派。我听了以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桌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没有上锁的信箱,装满寄往外地的邮件。汪大愚又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封背面贴了一角纸币的信,上面写有附言:“邮局里买不到邮票,请邮递员代劳,要寄航空,谢谢!”再看落款日期,已是十天之前。
我们怀着刘姥姥逛大观园的兴趣看了一圈,才想起应该打听下农场的日期,于是闯进一个接待室,里面挤满不少人,大都是领队。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好些日子,急着想走,伸手要车。可接待员的答复是:现在运力十分紧张,沈阳军区拨一个汽车团来,还在路上。没说上几句,话不投机,就高腔大嗓地争吵起来。我们根本挨不上边,相互递个眼色,就悄悄离开了。
转出来就去逛大街。街道短而窄,商店小而少,这是意料中的事。可行人之多,真可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我们走进了一家日用杂货铺,汪大愚一眼就相中了一张行军床,问了价格,不菲,但还是把钱掏了出来,并动员我和叶林枫也买。我摇头反对,理由是那边有的是木头,找几根来架个床还不简单,何必花钱买。老叶却被说动了,于是两人各买一张。床本来就捆好的,扛起就走。
出来后经过一家小餐馆,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幌子惹人注目,橱窗上还贴着条子,上写:狍子肉水饺,美味可口。我们当即进去要了三份,一尝,肉质粗糙,远不如猪肉馅好吃。
返回车站,在月台上看到焦急等待的陈洪谦,他说教员队晚上都迁到一家浴室去住。我们赶紧上车,把行李简单收拾一下就走,顺着大街找到那家浴室。到底来晚了,能躺的地方都让别人占了。我运气还算不错,在理发室抢到一只椅子,晚上睡觉时将活动靠背放低,相当于沙发床,虽然翻不了身,但可以翘个“二郎腿”,不至于窝得太难受。然而汪叶二位并不眼红,他们找了个犄角旮旯,从容不迫地支上行军床,不知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
2014-10-12
祝愿您老身体健康 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