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烟斗狼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老烟记事(183) 惊魂之夜

(2015-04-02 04:16:51) 下一个

【我不辞而别,让母亲难过了好几天,但后来收到我的平安信,她就不再那么担心了。大概她也想明白了:儿大不中留,终究是要出去闯荡的,祸福由天罢。其实在我离家前的一个月,她自己刚刚经历一场大祸,而把她引入险境的则是丁克诚。这事我当年不知道,是大哥那天晚上告诉我的。

丁克诚原本在上海做大买卖,杭州解放不久却跑到这里。呆了没两天,他打听到母亲也在杭州,就找上门来,说要回於潜办点事,让母亲陪他走一趟。那时於潜尚未解放,但是县长已经闻风而逃。解放军正忙于扫荡国军大部队,暂且顾不上这座小山城。据老家来人说,城里还算太平,只是天目山有一些国民党残余部队,纠集了若干土匪,不时出来打伏击。但这些人对付的是共军,通常不劫路人。老百姓白天走大道还是安全的,只要别被误认为跟共军有什么牵连。母亲那时也想回去一趟,加之丁克诚又找来一辆运货的大卡车,两三个钟头就能到家,所以就一起上路了。

讲到此节,大哥笑着对我说:“其实母亲还是有点害怕的,但丁克诚执意要走,最后甚至亮出腰间的德国手枪来,叫他这个侄女放心:以他的手段,对付几个毛贼不在话下。”

丁克诚来到於潜,住在我家右厢房。其时二姐已在县小学任教,平时呆在集体宿舍,母亲回家后就把她叫来同住,顺便帮忙做饭。一进入於潜这个小圈子,母亲原先那套生活方式便又死灰复燃。尽管牌桌生意已经远不如前,但她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一天到晚见不着几个牌友就感到难受。

丁克诚此行相当神秘,每日很早出门,入夜才回来,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觉,显似在外边已经吃饱喝足。到了第三天早上,他终于到母亲跟前露了一面,对她说:“今晚有贵客临门,你要帮我好好招待。所有牌局都推掉,我们有要事相商。”看着他一脸的郑重其事,母亲只好挨家去找那几个牌友,告诉他们晚上别来了。回家后带着二姐,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到了傍晚,丁克诚领来四个人,母亲全都认识:一个是国民党於潜县党部书记长,一个是县青年党负责人,一个是退役军官。还有一人名叫金文韶,乃小学校长,因此二姐不得不出来跟自己的领导打招呼。这几人称作“熟客”倒还罢了,何“贵”之有?丁克诚看出了母亲的疑虑,小声对她说:“正角还没到。你不忙上菜,先来壶茶让他们几个喝着。”

过了半小时,又进来两个人,母亲却不认识。为首一人气度不凡,显然就是“正角”。丁克诚笑吟吟地向他拱手行礼,一边对母亲介绍道:“这位是徐达——徐司令!”母亲虽未见过此人,却知道他的大名。徐达原在浙东乐清任县长,最近却不知怎地临危受命,被封为“浙西游击队司令”,成为於潜县事实上的行政长官。他上任以后,接管了县衙原班人马,使当地治安得以维持,所以在百姓中的口碑还不错。但徐达毕竟是国民党军官,杭州已然解放,於潜又撑得了几天?丁克诚在这个时候把他引来,岂不是送祸上门?母亲素爱结交权贵,却也没见过这么个搞法,不由得脸色大变。然而事已至此,断不敢得罪这几个人,否则连今晚都过不去。只能勉强按耐心神,依旧殷勤待客。

等菜上齐后,丁克诚吩咐母亲把门关好,在厨房等候,非请莫入。徐达带来的随从身着军装,斜挎驳壳枪,坐在门外抽烟。母亲问他要不要吃点心,他说已经吃过饭。母亲就为他端上一壶茶,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他连声道谢。

几个人关在客厅密谈了一个多小时,方才散去。丁克诚送客回来,对正在收拾杯碟的母亲说:“菜很好吃,客人们都很满意。”母亲想要埋怨他两句,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对于眼前这位堂叔,她已经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丁克诚倒没怎么在意,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乎这几日的辛劳有了成果,踱着方步到卧房去了。

母亲收拾完毕,已经快12点,正准备洗洗睡觉,忽闻远处枪声大作,急忙叫醒熟睡中的二姐,随即拉开房门。丁克诚正从对面屋子出来,身上披件仿绸外衣,手里拎着那把锃亮的手枪。他急急地对母亲说:“我出去看看,你们谁也别上街!”母亲在他身后把大门拴上,心里突突直跳。枪声响了半个小时便趋缓,但其后零零落落地仍持续了大半夜。那一晚,整个於潜县城无人安睡,丁克诚则一直没有回来。

天亮以后,於潜已被天目山里的另一支国军部队占领。为首的叫吕国华,他在城中张榜告示,说自己已向解放军投诚,但徐达顽抗到底,拒不投降。于是上级命他率领部队,迅速夺取於潜。目前局势已经完全控制,徐达被依法处决,其部缴械。希各方相安勿扰,听候命令,准备迎接解放。

这番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母亲仍然非常怀疑:一支国军会代表共军来打另一支国军?然而徐达被杀,总是真真切切的事。昨晚还在吃她做的饭,没过几个小时就命赴黄泉,着实令她恐怖!所幸其后几天,并没有什么人上家里来滋扰,局面也逐渐缓和,似乎於潜真个在迎接解放。不过母亲却难以释怀,因为始终不见丁克诚露面:这个把危险带入家中的人,到现在也没给她一个解释。

母亲思前想后,下决心逃离於潜。她找到来时去过的客栈,那辆大卡车又装满了货,准备离开。客栈老板也曾到家里打过牌,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下午捎她去杭州。她回家收拾了一下细软,再去县小学叫二姐跟她一起走。但二姐不愿丢了工作,死活不干。母亲无奈,便一个人上路了。

母亲走后不久,於潜便发生了变乱。原来吕国华并未真心降共,他早年是青帮头子,抗战期间曾在军统授意下组建过一支杂牌部队打游击,快解放时他利用这个班底搞了个“京沪杭警备总部反共救国军第四纵队第一支队”,在临安和於潜之间活动,其实不过两三百号人,但是吕国华雄心勃勃,想趁着乱世干一番诸侯事业,于是瞄上了徐达那一瓢人马。

徐达素无斗志,本想坐守於潜,等共军来了以后谈好条件,便将城池拱手相让。共军方面也想和平解放於潜,派丁克诚去做他的工作,因为两人以前有过一段交情。但徐达对丁克诚不摸底,怕他跟军统还有联系,所以迟迟不愿见他。丁克诚于是活动了徐达的几位亲朋好友去做说客,最终说动徐达来我家见面。然而在这一过程中,风声也就渐渐泄露了出去。

徐达的卫士长名叫裘伯灿,虽然出身江湖,却矢志“效忠党国”,当他知道主人想要投降共军,便动了杀机。此前吕国华曾经拉拢过他,但他不为所动,如今则一不作二不休,暗中与吕商定:5月9日午夜动手,吕率部攻打南门,徐必出应,裘则伺机行事,来个里应外合,管叫於潜城一夜易主。

正是那天晚上,徐达来我家赴宴,而裘伯灿就坐在厨房门口。他若要那时动手,完全能够杀掉徐达,只不过会殃及无辜。看着他悠闲地抽烟喝茶,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坐着一位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杀手。

裘伯灿很有耐心,一直等待徐达回到住所“陶冶楼”内就寝,他自己则在侧室和衣而卧。半夜12点,南门外果然响起激烈的枪声。徐达惊醒,披衣朝楼下冲去,同时习惯性地喊他的卫士长,与他一同出门迎敌。然而喊声唤来的却是两颗精准的子弹,一颗击穿他的心脏,一颗射入他的后脑,叫他瞬间毙命,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吕国华矫诏杀人,吞并了徐达的人马,自知不容于中共,一面假意谈判,一面把部队拉出城外,潜伏于天目山,四处袭扰解放军。气焰最盛之时,他甚至二打於潜城,企图把共产党的县政府一锅端。如此胆大妄为,终于招来大军清剿。在几个月之内他的部队被完全消灭,他本人也被天目溪的洪水冲得无影无踪。

至于裘伯灿,此后再无下落。这个想在“党国”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人,或许找到了自己的江湖归隐之地。】

2014-9-14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