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棉

有些情怀,万水千山走遍,亦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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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街都是艺术家的年代》(第15章 圆明园)

(2010-01-16 17:15:41) 下一个

第十五章   圆明园


几个人是从圆明园的后门进去。一路上,很意外地,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圆明园里老树新枝不知人间沧桑地争春吐绿,鸟儿唧啾鸣叫着、在树梢上飞来跳去的,更是一付不管今夕何夕的模样。只有荷塘里经过严冬的枯黄的残藕与遍地的断壁颓垣,似乎还在无言地述说着往事的伤痛。
园子里的人不算太多,使人可以在寂静中神游天外。偶有游人带着追逐嬉笑的孩子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又提醒着他们是活在今日的光阴里。
早春的阳光带着泥土的气息暖薰薰地照在人们的身上,不一会儿,大家都感到了身体发热、鼻尖冒汗了。历史的沉重感仿佛也被悄悄地蒸发了不少,不知是谁先打破了沉默,一行人又开始说说笑笑起来。

逛了一大圈之后,泉子领着大家往院子西北处的一个村子走去。村子早已看不出当年为园中的宦官、仆役所建时的规模形状,到处是后来的住户们随意加盖的偏房、煤棚,房前屋后堆满了废旧的木板家什。在这样一个不可替代的、对全体中国人有着特殊意义的历史名园里,这种触目惊心的混乱、肮脏、破败的景况,让初次见到它的人们着实感到震惊。
因为上午刚下过雨,村中那条曲里拐弯的黄泥路,除了一些完全无法通过的积水路段被人扔了些砖头,还可以跳跃着前进外,其他的所谓的“路”,只能靠造化了前行了。
“操,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小五忍不住骂了一句,他的双脚已经沾满了黄泥。别人的情况也都大同小异,个个都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哎,小点声,找揍那你?”泉子厉声地提醒他。“人他妈的都好几代生活在这儿了……好歹这也是住皇家园林里哪!”。
众人憋着没笑出声来。
突然一阵浓烈的鸡屎味飘过来,大家差点没背过气去。
“妈的,这怎么还弄了个养鸡场?家家挨得这么近,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小五压低声音还在叨唠着。
沉星屏着呼吸,一心盼望着快点到,别的啥也不想想了。这个叫莲子的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住这样的地方,确实够疯狂的。
好不容易过了那片鸡舍,大家才敢喘口气。
“服了、服了,我算是服了,能住这地儿!”叶城摇着头感叹道。
小五看了他一眼,自己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够人物!”
“到了。”泉子伸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处平房。
大家全睁大了眼睛。

从外表看,那房子砖墙已经看不出色了,灰突突地和村里别的房子没有任何差别。
但快走近门口的时候,众人又都瞪大了眼睛、互相相望着。
“梆、梆、梆……梆、梆、梆……”屋里竟传来了贝多芬的《命运》。这强烈的物质与精神、理想和现实的反差,令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荒诞、不真实之感。
沉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泉子扬起的手悬在半空。
“你敲、快敲,这他妈的才有戏剧性呢。你那破爪子,想不到今天竟成了命运之手,哈!”小五被这突如其来的“巧合”弄得很兴奋,他两只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简直就是闪闪发光。
叶城和沉星也都觉得很有趣,他们也用目光鼓励着泉子。
“梆、梆、梆。”泉子真的敲了起来。
但屋里根本没有动静,泉子只好用力地敲了起来,但敲了半天,始终不见人影。大家开始面面相觑,空气似乎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尤其是小五那双特具表现力的大眼睛,正转来转去地制造着某种更加神秘而恐惧的气氛。
泉子蔑视地看了一眼装神弄鬼的小五,使劲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
交响乐排山倒海扑过来,大家都被那惊人的气势给压的站在门外,似乎走不进去。
泉子高声喊道,“有人吗?……莲子!”
众人随着泉子全都进了屋。

诺大的房间,空无一人。
房间里并没象想象中的那样破烂不堪,相反,有一部分墙壁还被细心地钉上了淡蓝绿色调子花布。房间的左边非常阔大的空间,很显然是作画的区域,墙上地下堆满了画。右边则有四把铺着坐垫的圆形藤椅,摆放在一个方形茶几的四周,茶几上还放着陶制的米灰色的茶具。再往里,靠墙是一张单人床,挂着蚊帐。
虽然居住的环境实在是差了点,但看来这个莲子还是尽其所能地让寄居之地有点“家”的感觉,没至于像泉子邪乎的那样,痴颠得根本不像正常人了,沉星心里默默地想。
音乐声已经不再震耳欲聋了,不知谁调低了音量,沉星感到耳朵清静了许多。可冥冥之中,她又说不出来地不知哪不大对劲。
她把整个房间又扫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屋顶的天棚——天哪,她倒抽口气,几乎要喊出声来!
由于不敢相信,她只能定睛又看,然后感到一阵恶心——白纸糊过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厚厚的一层苍蝇,静静地、似千军万马潜伏在那里。
她瞥了一眼小五和叶城,他们看来和自己一样,都张着嘴巴、差点没晕过去的模样。
泉子见他们仨那付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吓晕了吧?谁第一次来都是这个效果!”
“操,你小子怎么不早说一声?好赖给打个预防针呀!”
泉子笑得更来劲了,“那能有这么印象深吗?我保证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这一幕的,你上哪去找比这更有特点的画室去呀?”
“这人是够神的……”
叶城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他的身后说,“谁在那夸我呢?”

大家一回头,只见一个年龄和他们相仿的女子,正关上门、冲他们微笑着。
莲子长得谈不上多漂亮,但绝对不难看。小巧的个子,翘翘的鼻子,浓密的齐耳短发,别着一支蓝色的发夹。眼神明亮,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动人的专著。她的这种略显娇俏的样子,住在这样的鬼地方?相信所有人都会感到很惊讶。
泉子来的时候刚说过他也就见过莲子两次,这会儿却显得特别亲密地把莲子介绍给大家,然后又把每个人夸张地介绍给莲子。
莲子对叶城的经历最感兴趣,“太好了,中国人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种人,我恨不得满大街都是你这样的!”她眼神明亮地笑着说。不过她又加了一句,“要真那样……也挺可怕的啊?”
大家被她的自说自话都逗笑了。
“还说人可怕?你敢一人跟这帮苍蝇住一块,也得有点邪门武功!”小五见缝插针地马上开她的玩笑。
说心里话,刚一进村的时候,光凭那脏泥“路”,就让他那么皮实的人都受不了了。更别提后来的能熏死人的鸡屎味,再加上这一天棚密不透风的、差点没让他呕吐出来的苍蝇。他心里想象的莲子,一定是个茁壮、粗实、面色黑红的烧火丫头杨排风似的人物。不曾想,这丫头竟长得还蛮可爱的,特别是她那个头,和自己站在一起,似乎挺般配的……心理活动一复杂,小五突然不敢直视莲子的眼睛了。
莲子丝毫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天花板,冒出一句,“啊,这些都是热爱艺术的家伙!”
众人被这回答又给逗笑了。
“就是数量多了点!”叶城也忍不住打趣道,他也从心里也觉得莲子很有意思。
莲子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时时刻刻想着发现美、创造美,而不应该总惦记天棚上的苍蝇有多少,不是吗?”
所有人都忍不住含着笑意,被她的“严肃”弄得不知道再说什么。
莲子倒非常自然地话锋一转,“哎,诸位不是来看天花板的吧,怎么就没人说说看看我的画呢?”
“看,看,我们不得等着主人邀请嘛!”小五第一个应声道。
 莲子摆了下头,招呼大家往左边放画的地方走去。
“看可以啊,不过不能提意见太狠,我这人最需要的是鼓励,否则一个人住这种地方,坚持不住啊!”
“还有这么要表扬的啊?”叶城在他身后逗她。
“那是,我不喜欢说假话!”莲子嘎巴溜脆地说。

沉星忍不住笑了,莲子的小模样与其爽快自然的天性都令她大感意外。尽管莲子没一点同性间初次见面、哪怕是做出来的亲密,看她就像看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如果换了别人,没准她多少会有点不舒服。可今天她却觉得很正常,不仅没有一点不高兴,相反,能遇见莲子,她觉得是她近期最开心的一件事。
莲子的画就像她的人一样,充满了强烈的个性色彩。作品的风格主要是表现主义和其他后现代的杂糅,主题和形式也很多样。
几个人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作品,心里都很感叹这丫头旺盛的创造力,至少在数量上就很令人震惊。
“哎,怎么没人说话了?”莲子问。
“怎么说呀,你都早都定调了!”小五话里有话地说。
“哈,我那只是开个玩笑,其实我还是挺谦虚的,欢迎大家批评指正。”莲子调皮地说。
“指正啥呀,这又不是针线活,谁都能说上一嘴。你就甭假客气啦,想怎么画您就怎么画吧!”泉子没心没肺地说。
莲子假装生气地“剜”了他一眼。“就你,总是插科打诨地,我说的是正经的。”
“哎,我也没说不正经的。我告诉你,你这人就是太‘严肃’了,把个创作搞得像国家科技攻关项目似的!……你得放松点、松弛点,小小年纪,一个人住这鬼地方,本身就不正常。你也得没事出去转转、该谈谈恋爱的时候就谈谈恋爱……梵高再潦倒还知道要找个女伴呢!”泉子的话谁都听得出来,纯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不要乱探人家隐私啊,谁说我没谈过恋爱,我又没毛病!还说‘这鬼地方’?有个地方给我画画我就知足了!”
沉星满含笑意地盯着莲子的小嘴巴,完全明白这小丫头能走到今天,身后也一定会和自己一样,有一大堆他人所不知的故事。而圈里圈外有太多泉子这样的人,见着单身女性就总忍不住用言语“骚扰”对方。很多时候,他们也能感觉到自己没戏,可就是控制不住,这也正是她为什么并不大愿意多交陌生朋友的原因。
为此蒙蒙毫不客气地说过她,净守着那些没用的清高,根本没搞清楚自己活在什么时代。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明白出名要趁早、享受要趁早。碰见能“帮”你的人,什么感觉好还是不好的,先别放弃那些机会。她听了只是一笑了之——原因很简单,她只能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凡是令她感觉到不舒服的事她决不会去做。
在莲子身上,她看到了那部分的自己,尽管她们的性格是如此地迥异不同。
所以她笑了笑说,“我能理解莲子,有个地方画画真就不错了”。
“是啊,都苦孩子出身,咱那比这也好不了多少,你别弄得跟访贫问苦的似的!”小五顺着沉星的话茬说。
泉子冲小五急了,“嗨,你丫懂不懂事儿?我这不过是找个借口,邀请莲子没事的时候去咱们那转转!”
“那你绕那么多弯子干嘛,直说不就完了嘛!”小五马上会意地说。
“我当然愿意,有时一个人在这也怪没意思的。”莲子看起来很高兴被邀请的样子。
小五不看莲子,却盯着泉子,“听见了吧?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不知道孤独的人也是可耻的!”莲子的嘴像把锋利的刀子。
小五看着她、做出一付吓着了的样子,“哇,又一大师!”
大家都笑了。

从莲子家那条小路出来后,四个人都是兴致很好的样子。
“我很喜欢这女孩!”沉星对大家说。
“是挺好玩的。”叶诚表示赞成。
“就是太冲了一点!”泉子摇着头笑着说。“不过最没劲的,是那些什么个性也没有的女孩……”
“敢情,这丫头的生命力可不一般,就跟那野韭菜似的,又冲又辣、长哪都能活下去!“小五也在大加感叹。
“别说小五,你丫形容的还真挺准确的。她就是那种姑娘,没准咱们遇上点什么事都熬不住了、撤了,一回头,她个小丫头片子还在那坚持着呢,真不能小瞧了她!”泉子说的绝对是肺腑之言。
沉星和叶诚都直点头。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聊得正热闹的他们几个都吓了一大跳。
几个人顺着哭喊声一看,离他们不远的湖边上,一个小姑娘正双手拽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身上那件都看不出什么色了的圆领大背心,被拽得露出了大半个肩膀。
“妈、妈!你别……扔了它!”
中年妇女一脸怒气地说,“你别拦着我,淹死它、就淹死它!淹死它大家都省了心了!”
大家这才慢慢看清了湖心处,一只湿漉漉黑乎乎的小猫,正拼了命似的仓惶地往岸边游过来。
待小猫一游过来,中年妇女一把抓起它,然后使足力气往湖里一掷——可怜的小猫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又被摔进水中。这一连串动作发生的太快、前后不过两秒钟,大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小女孩的哭声又像炸雷般的响起,那么凄惨、那么无助,真是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大家一起跑了过去。小五的腿最快,他一下子冲到那个中年妇女面前,呼哧带喘地对她说,“大嫂、大嫂,您消消气!孩子这么喜欢猫,您就给她留着吧!”
中年妇女一见有人来,好像可下找着了倾诉对象,带着哭腔、调门特高,似乎要说给四面八方的所有的人似的,。我愿意吗,你以为是我不想养它吗?家是人家的,人家不愿意养,连给点剩饭都嫌浪费,天天指桑骂槐地、谁受得了?不就是嫌我没生个男孩嘛……娘俩都碍人眼,还养猫,你不做梦呢吗?”
大家这才听明白了。
“可是,大嫂,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孩子还小,您别吓着她。”沉星声音有点激动地说。
“是啊,大嫂,好歹它也是条命啊!”叶诚也禁不住在一旁说。
那个女人一听这话,眼泪几乎是喷射下来。“我也知道它是条命啊,这猫特乖,孩子才养了一个多月,孩子特喜欢,可她奶奶就是看不上眼,我也是没办法呀!”
沉星连忙掏出一包纸巾打开,抽了几张递给她。“您别哭,再想想办法……”她忽然也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这时,那只被摔出去的猫,又一次瞪着惊恐万状的眼睛死命游了回来。小五一把抓过小猫,甩甩干,把猫塞进小女孩的手中。女孩浑身发抖地紧紧搂着同样瑟瑟发抖的小猫,生怕它再被人夺走。
小五走到大嫂面前,“大嫂,气头上的事儿咱都别当真,咱就是不看猫的面,就看在孩子的面上,咱得留它一条命。您要是实在养不了,送给别人也行啊!”
“是啊,猫是无辜的,咱别真淹死它呀。”慢慢凑过来的游人中,有一个手里牵着个小男孩的中年男人,也站在一旁忍不住地说。
一直没说话的泉子,这时候也开了口,“大嫂,您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拿我们家去。”他家人都住在大兴,多只猫少只猫相信他父母不会在乎的。
“妈,我不要咪咪送人,不要。”小女孩一听连忙把猫搂的更紧了,她停住抽泣、急切地恳求道。
中年妇女看来主要是杀鸡给猴看,有这么多人同情她、理解她,发泄完了,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看了一眼女儿,女儿也战战兢兢地望着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呻吟嘶哑地说,“走吧,去你大舅家!”
小女孩如听大赦般地,抱着猫、低着头转身就走,生怕妈妈再改注意的小可怜的样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望着一前一后渐渐远去的那对母女的背影,半天都没人说话。这纯属意外的惊心的一幕,完全扰乱了大家一整天的兴致。
无论春天多么美好,无论你看见或是没看见,丑陋的、粗鄙的生活,其实从来都赤裸裸地存在着,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人生的真相。
每个人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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