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棉

有些情怀,万水千山走遍,亦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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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街都是艺术家的年代》(7)

(2009-12-26 15:43:29) 下一个

第六章   吕芒

        跟沉星道别的时候,沉星本来要坚持送他到车站的。但是他婉转地找了个借口,说她今天搬家太累了,没必要再陪他走那么远的路。他能感觉到沉星的失落,可没办法,他必须这么做。其实他和她心里都明白,她搬到福缘门,主要的原因是在于空间上的距离,他们之间的来往无疑会逐渐减少的。这对两个都不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来说,也许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唉……”他听见了自己一声深长的叹息,心头似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眼眶忽然也有些潮湿。
        他是爱沉星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母亲外,她是他唯一爱过的女性。而且直到现在,那爱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不仅没有消失,他甚至感受到,这一刻,那爱竟如海啸般地来势汹猛,瞬间就将他心灵的堤坝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初见沉星,还是沉星第一次来美院参加专业课考试的时候。
        当时的他,已经是研究生快要毕业的最后一年了。美院的研究生两人一间宿舍,和他同住的是从四川考来的小个子范小川。范小川的女友在大北窑有房子,所以他并不常住在学校。但交友广阔的他,人虽不在宿舍,但他宿舍的床铺却很少空闲着,经常有天南地北操各种口音的朋友来住,尤其是每年专业课考试前,更是“客满”为患。
        吕芒虽然不好交际,对谁都客客气气地有距离,但他的个性并不是拒人千里的“孤僻”。所以尽管小川的客人们来来往往的是多了点,他也并没表示出什么不高兴,反正大多数时间他多半是在画室中度过的。
        沉星来参加考试那年,小川那照例来了个叫郝岩的考生。住了一个多星期后,有天中午,郝岩带来了一个女孩。吕芒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刚去洗了碗回来,就见郝岩和一个容貌清秀的长辫子女孩,坐在床铺边吃午饭。床头又多了个旅行包和一个画板,不用说又是一位考生,他心想。
        不料郝岩见他进来,打过招呼后,突然跟他说,“吕芒大哥,这位是我的一个画画的同学沈沉星。她刚刚从黑龙江的伊春来,都找了一上午的房子了,还是找不到,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便宜点的旅馆?”
        女孩的脸因为害羞而有些发红,她用一种恳切但并不是哀求的眼神注视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竟然有些心动了,他决定要帮帮这个女孩。
        他说,“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在美院附近找到便宜的旅馆啊,你来得太晚了……这样吧,我这就给你问问去,看看能不能在学校给你找到一张床位,不过也难说……唉,我试试吧。”
         郝岩和女孩如遇救星般地望着他。
         女孩声音低低的说,“希望别太给你添麻烦。”
         结果吕芒楼上楼下地跑了大半天,最后总算在版画系的一个女生宿舍给沉星找到了一个床铺。
       “你这就跟我去一趟,带你的旅行包就行了,画画的东西都留在这儿。我跟她们说好了,你只是晚上过去睡觉,平时不打扰她们。”
        “谢谢,我知道了。”沉星因为这意外的好消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再一想话多了反而容易说错什么,不如不说为妙,就没再言语,乖乖地跟着吕芒去看了房间。

         从女生宿舍回来,吕芒对沉星他们两人说,他想看看他们的作品,两个孩子马上很高兴又很紧张地打开了画夹子。
        男孩的水平还可以,考个一般院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要想要考上美院恐怕难点。
        看沉星的作品时,吕芒的眼睛不由得一亮。素描基本功扎实,静物的色彩构成感觉都很好。让他感到更为意外的是,沉星的那些速写,笔法相当自如,显示出一种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纯熟老练,但绝不匠气,天赋才情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简直可用喜出望外来形容吕芒当时的心情。象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大家都会对有才气的孩子禁不住地喜欢,这一点上,吕芒不例外。
        这样的小姑娘,能帮就到帮倒底吧,他在心里说。
        第二天,他就在宿舍窗前腾出了地方,给他们布置了头像、摆了一组景物,让他们两人轮换着画。他有时间回来,就给予指点。
        这期间,范小川回来过几次,对吕芒此举深表感谢,他自己也帮着看两个孩子的问题,并对他们传授一些美院老师的考试标准什么的。
        那时的吕芒对这个静静的、梳着一条长辫子的姑娘毫无了解,对她的内心活动更是一无所知了。

        沉星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来北京参加考试的。
        第一次到北京的她,只知道出了北京站就坐103、104路到王府井,然后找金鱼胡同、就能找到中央美院。路程还算顺利,填了报名表后,在校园里又碰上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同学郝岩。郝岩非常热心地帮她找了一个上午的旅馆,最后还请她回学校吃了午饭。由此,她竟遇上了吕芒。吕芒不仅为她在女生宿舍找到免费的床铺,还在专业上给了她很重要的指导,当时运气好地让她有点不太敢相信。
         但由于有过前车之鉴,她是又高兴又有所警惕地、接受这个文质彬彬的研究生帮助的。好在身旁一直有郝岩在,她才慢慢地放松了戒备。
        专业课考试的时间眨眼就到了。临考前,吕芒和范小川都再三叮嘱他们别紧张,心里不要老想着这是考试。
     “你面对的就是一组静物、一个头像,好好画完每一张画、发挥你正常的水平就行了。”这是吕芒对马上要进考场的沉星说的最后一句话。
        沉星是个心理状态很稳定的女孩。她按着吕芒所说的,从容镇定地考完了所有的科目,自己觉得各科都发挥得不错。
        然后,怀着十二分的感激之情,沉星告别了吕芒、告别了美院,和郝岩一起乘火车回家乡,准备全国的文化课考试去了。

         让吕芒非常吃惊、也为沉星感到多少有些不公平的是——专业课考试的结果,郝岩竟排在沉星的前面,稳进录取线。而沉星虽然也拿到了通知书,但却在录取名额之外的备选名单上。也就是说,排在沉星前面的、要有三位高考文化课没通过的话,沉星才能被录取。
         非常不幸的是,最后她前面只有两人文化课没过录取线。沉星仅一步之差,被拒之于美院的大门之外了。

        这样的结果,是沉星和她的家人完全没想到的。如果她的考试成绩离中央美院差得很远的话,他们也许就不会多想了。但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随便地上一个地方院校,心里又实在是难接受。
        正在这时,沉星接到了吕芒从美院寄来的一封信。吕芒在信中劝她再考一年,说很多基础比你差的考生,都会选择复读,只为最终能考上他们理想的学院。你的资质能力是摆在那儿的,如果你不再试一年,将来你可能会后悔一生的。
        最后他还说,要是沉星认为他的意见有道理,明年专业课考试前,她可以早点来美院,他可以帮她解决住处以及再好好辅导她。因为他的导师和系主任已经找他谈过话了,没有意外的话,他会留校任教的。
         接到吕芒的信后,沉星感到非常意外又很惊喜。他还记得我,还能主动跟我再联系、还要再帮助我,他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我的专业还不错吗?她不敢再多想,她的脸已经有点发烫了。她当然也很想再考一年,但想到马上要上高二的弟弟浩冰,想到父母这些年来为自己的付出,她沉默了。地方院校就地方院校吧,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至于那个瘦高、文静的未来的美院的老师,她能奢望什么呢,她悄悄地将他的来信藏了起来。
        呆在家里,终于又可以每天吃妈妈做的可口的饭菜,听爸爸和弟弟有空就狂侃足球了。那曾是她人在异乡,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衣枕时的情景啊。但她现在实在开心不起来,每天都像是背负着一付看不见的盔甲,那盔甲越来越重、压得她都快透不过气了。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追随着一只“唧啾”鸣叫的小山雀的翅膀,望着屋顶灰砖瓦上的野草,痴痴地想:自己的梦想并非远在天边般遥不可及,其实也许仅仅只比屋顶上的野草高那么一点点。她需要的不是一条栈道,也不是一架浮桥,她需要的只是一架小小的梯子,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不高的梯子,她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得到。那一刻,她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为自己所无力把握的命运。但是思前想后,她都无法怪罪命运的悭吝,怪只怪自己没有长出一付足够坚强有力的翅膀,无需借助任何外力即可展翅飞翔。她一边吞咽着叹息,一边无可奈何地想。

        沉星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她的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中央美院,那是每一个学画的年轻人都梦想的地方。以女儿现在的功底和水平,再考一年,是绝对能考上的。既然这么多年已经扛过来了,难道就差再多一年吗?但是,从明年开始,全国高校就开始试行收费了,这是他们压力最大的问题。
        夫妻两人背着沉星开始整天琢磨,用什么办法能挣到额外的钱。因为如果决定了让沉星重考一年,然后就是浩冰的高考,同样也不能马虎,他们必须对两个孩子都要公平,这是他们做事的前提。他们不想象很多熟人邻居那样,全家尽力供一个孩子上大学,而没上学的付出了很多,却一辈子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与上大学的那个相比命运的反差太大。可两个孩子要是一前一后地上大学,他们夫妻二人就是天天不吃不喝,把全部的工资都给俩孩子,恐怕还是不够。最后他们决定,反正沉星爸爸的工作也有点朝不保夕的,索性提前买断工龄,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然后再去伊春市里试着找份工作,或有啥机会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折腾总比不折腾有希望。
        当父母把决定告诉沉星的时候,沉星坚决不同意。因为她知道,如果父亲买断了工龄,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他生病住院之类的,单位不会再给他报销一分钱,而且直到他55岁之前,他必须成天在外面像民工一样到处找工作。她不忍心鬓角处已生出白发的父亲,再为他们姐弟俩四处漂泊。而母亲待弟弟考上学以后,则提前成了空巢“老人”。
        但沉星的父母决心已定。他们的理由是,趁他们还能干得动的时候,再苦个五六年,等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他们轻松的日子也就到了。
        沉星最后是噙着泪水,答应父母再考一年的。不过她坚决劝服了父亲别提前买断工龄。她说她上学后就一定会去打工,至少自己先负担生活费,多苦多难都不在乎。她不希望爸爸常年在外奔波,一家人分几处、家不成家。
        结果,在父母和亲友的全力支持和吕芒的再次帮助下,沉星第二年终于如愿以偿地考进了中央美院的油画系。

        和所有考上理想大学的学子们一样,沉星是怀着骄傲、欣喜和对未来的憧憬迈进了中央美院的大门的。但和所有的同学不一样的是,打工赚钱的事一直压迫着她,另外一方面,她心底还深藏着少女情窦初开时朦胧难言的心事。
        对吕芒无法抑制的思念,悄悄地折磨着她。他那目如寒星、沉静随意的样子,似有一种魔力似的,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眼前晃动。等待开学的这个夏天,象等了十年那么漫长。现在,就要见到他了,他会对她说什么,他们之间……究竟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

        让沉星非常失望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非常之平常,除了刚报道的时候,他来宿舍看过她一次外,剩下的时间,他们几乎只是在食堂或操场上碰过两次面,然后他就再无音信。直到军训过后,她才有机会在课堂里见到他,他教他们的基础课。
        但半个多学期过去了,无论在课堂上,还是私底下偶尔的几次来往中,沉星再也没有感受过他们之间那种曾有过的特殊的亲近。也许是他与她现在已变成了师生关系,他刚留校,要注意影响?也许他对自己的关心与帮助,确实只是出于一种爱才的心理,就像王老师一样,而自己却想多了?她突然为自己的“多情”感到万分的羞愧。
        最后她问自己,你千辛万苦上美院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答案是不言自明的。那么你现在经常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地在干什么?她仿佛遭到了当头棒喝似的清醒了过来。自此以后,他的影像不再总是占据她的心头,慢慢地她开始专注于学业,同时也在寻找所有打工的机会,那颗忐忑不安的少女之心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沉星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吕芒的内心,甚至吕芒最尊敬、最信赖的导师曹老师,都无法理解他最喜欢的弟子。曹老师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吕芒的母亲,在他读高中的时候,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而他的父亲,不久后就再次结婚,据说很快又有了一个孩子。吕芒不愿谈论自己的过去,他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能表示理解,毕竟这是他个人的私事,而且一定是带着某种伤痛的记忆。所以对他读书期间从未回家探亲一事,大家都很默契地闭口不谈。吕芒任何时候都永远在学校里,似乎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
        让大家多少不大理解的是,在这七、八年的时间里,同学们都在谈恋爱,有人已经换了好几任男友、女友,可吕芒这边儿却毫无动静。本系、外系也有好多女孩子喜欢过他,可他就像老僧入定般的,没有一点反应。他只沉浸在自己的绘画里,过着他清静而不被人打扰的日子。
        直到沉星的出现。

         最初帮沉星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有些特别,从容、淡定,而且绘画的天分确实很高。尤其她来自于那么偏远的地方,如果他不伸出一只手的话,她完全可能被冲挤到拥挤的人潮里,不知道命运的小舟把她载向何处。而他并不需要多大的麻烦,即有可能帮她重上主航道,她的人生会少走很多弯路。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她果真没负他的希望,第二年的专业课考试发挥得非常出色,这也使他很有一种慧眼识人的成就感。
        喜欢这个女孩子,那是毫无疑问的。但对他,这种喜欢,就像喜欢春天里的一枝海棠花、夏日天空上的一朵卷积云,或有着美妙的树木倒影的一泓秋水一样,是一件很自然不过的事,他并没有刻意往自己身上去想什么。
        知道她拿到了录取书那天,他真的非常的高兴,就像自己当年拿到美院通知书的时候一样。他在画室里坐不住、回到宿舍又觉得宿舍的空间太小,还是呆不住。他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总想遇上个什么人说一说,但实际上却无人可诉,而且沉星家连个电话都没有,他实在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
        就在那一天,他忽然觉出有些不大对劲。他发现自己决不单单为沉星的考试结果而喜悦,喜悦的后面其实隐藏着一种很强烈的期盼——期盼着还能见到她的那一天,他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
         难道这种喜欢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他问自己。
         他不知道,他怕知道。
         你能对事情的结果负责任吗?他不敢回答。
         如果不能……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你忍心去伤害她吗?
         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抹过去的小事,如果你没处理好,你可能会影响她的一生的。
         短短的十几分钟,他从欣欣然的喜悦一下子就坠入了戚戚然悲伤的谷底。
         那时正是上课期间,学校的操场上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骄阳似火,可他却分明看到了痛苦的往事的阴翳正无声地向他笼罩过来。
         他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寒冷。
         不,不,他不需要让自己无法面对、也无法承受的所谓的“爱”,他不能。
         他不想再让往事前尘折磨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打扰他的“平静”,他需要的只是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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