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都是艺术家的年代》（1）

第一章 抽风 
 
        打开加州大学研究生录取函的那一刻，叶城抑制着“怦怦”的心跳，看了一遍信函，忍不住马上又看了一遍。没错，不是什么李城，也不是什么易成，确确实实就是他本人——叶城，计算机专业，而且是全额奖学金，这确实使他兴奋又多少有些恍惚。
        他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他有这份自信。但从申请学校到收到录取函，总共才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这实在还是太快、太顺利了。
        当即他就在办公室里压低了嗓音，给父母大人分别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这一好消息。他能感觉到父母二人比他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还要开心。一向说话比较低沉简洁的父亲，在他单位的办公室里，竟陡然间高了两个分贝，再三追问他一些并不重要的细节，那一瞬间，他觉得父亲很可笑、也很可爱。
        离开学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也因为手头上还有一个他负责的项目没有完成，叶城决定等完成了工作以后再回老家哈尔滨。他父亲叶向东完全赞成他的处世态度，“你做的对，做事有始有终才像我的儿子---晚几天回家不要紧。”

        叶向东当时绝对想不到的就是这“晚几天”，命运竟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而且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玩笑。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的功夫，他们就接到叶城的另外一个电话，说是绝对没有开玩笑，他已经放弃了出国留学，并且还从电脑公司辞了职，马上就要搬到圆明园后面的一个住满画家的村子里，决心去当一个画家去了。
        年近五十、已经开始有些发福了的叶向东，听着儿子先是冷静的、然后是越来越激动的解释与争辩，气得他只剩下大喘气的份了。到后来叶城那些滔滔不绝的声音，对他来讲，简直就变成了一堆无法忍受的、乱七八糟的噪音。
       “你简直就是抽风！”他使足了力气，对着话筒甩出了最后一句话，就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心脏忽然一阵说不出地难受。站在一旁的也急得要命的叶城的妈妈，好在是个内科医生，见势不妙马上塞了几粒消栓甘油给丈夫，叶向东才缓过这口气来。
        夫妇二人好长时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这世界变化快，他们不是白痴，他们明白。可这变化快的也太没谱了，这就叫他们太难接受了。按照叶向东的逻辑，一个人没受伤害没受打击，好不秧秧地就抛弃了近在咫尺的大好前程，去当一个有上顿没下顿的不知道未来的流浪画家，这人简直就是疯了。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疯了，他顶多也就是感叹几句就完了。但这人不是别人，偏偏却是他引以自豪、寄予厚望的独生儿子，他真体会到了什么叫五雷轰顶、心都气炸了的滋味。

        叶城也知道自己从名校毕业、进国际品牌的电脑公司、然后又拿到加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些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而自己说放弃，就真的像开玩笑似的一夜之间就全放弃了。25、6岁了，突然说是要去当画家，这事儿跟谁说，谁都会觉得自己疯了。
         但他决心已定，反正实情要瞒也瞒不住，索性快刀斩乱麻，先死乞白赖地扛过父母者一关再说。直到第二天，他妈妈在医院很生气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他昨天差点没把他爸气得犯了心脏病，他才感到自己还是做事太莽撞了。当天晚上，他又往家里打电话表示歉意，可他爸已经宣布永远不再跟他说话了，直到他大脑正常了为止。
        叶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完全理解父亲的反应，自己的这个决定，对父母来说是太出格了、太“神经病”了。

         勉强对付了父母，接下来叶城还得面对另外一个难关，而且也是不知道死活的一关。
        他从父亲的事情上得到了教训，所以想了好几天，他才给女朋友燕京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周末去看一个朋友的画展。
        不明就里的燕京很高兴地答应了。
        燕京是北京人，父母都是理工大的老师，叶城和她是在大二开始恋爱的。那时喜欢叶城的女孩不少，燕京长得也并不是最出众的，但是叶城喜欢燕京的爽爽快快的性格。尽管两人都是独生子女，难免好多时候也有互不相让、吵架怄气的时候。但燕京属于那种特好哄的女孩，一袋“娃哈哈”果冻就很容易让她雨过天晴。
        但有一点叶城也非常清楚，燕京和她的父母一样，非常看重他的专业前景。当年他没有直接联读研究生，她父母就不大高兴。直到叶城解释说，他不想十几年总是生活在校园里，他想先工作两年，积累点社会经验，然后再准备考GRE去美国读硕士。这样一来，燕京的父母才不说话了。

         燕京这天看起来真的很漂亮。放下了平时总爱挽上去的一头长发，脸上还化了点淡妆。一件丝质的海蓝色的吊带裙，配上同色系的点缀着黄白色图案的小挎包。脚上穿的是古蓝色的、款式简约的高跟皮凉鞋，加上本来就是1米65的身高，愈发显得高挑苗条。
       “你真漂亮！”他由衷地说。
       “嘿，还没出去呢，就已经开练啦？”燕京调侃地说。
        其实她心里很得意，今天要的就是让叶城感到惊艳的效果。要知道，她这一身打扮，是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去国贸、赛特反复比较，最后花了快一个月的工资、嘴里倒吸着凉气才买下的。
      “干吗，想魅惑我？”叶城笑嘻嘻地说。
        他和燕京之间从来都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德性，装大尾巴狼可以！不过你可别像那些混蛋一样，一出去，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动不动就来个信封说什么抱歉、祝你幸福啊之类的屁话，那我才叫瞎了眼了呢。”燕京疾风暴雨式的“狂扫”叶城。
       “你这么不放心我，我看我还是甭走了？去美国有什么好啊，到时候你可别成天跟我嚷着要吃水煮鱼、麻辣龙虾！”叶城逮住机会马上试探着。
      “哼，说的跟真事儿似的！要是我真不让你走啊，你还不跟我急了？”说完，燕京撒娇地挽起了叶城的胳膊。
        叶城心里哭笑不得,这哪跟哪呀！
       可燕京这会儿哪知道他的心思啊，她还琢磨着，今晚两人一块吃饭的时候，怎么开口跟他提结婚这件事儿呢。
        哎，父母也真是的，总觉得自己吃过的盐比女儿喝过的水还多。叶城以前又不是没说过，一拿到录取通知书，他们就去登记。这才几天的时间哪，就这么猴急？她可不愿意将来叶城开她玩笑，说她向他求的婚。

        看画展的时候，他们见到了叶城的一个叫小五的老朋友。那家伙说话像开机关枪似的又逗又贫，逗得燕京一直笑个不停。而且燕京和叶城一样也非常喜欢小五的画，因为燕京和叶城一起去过哈尔滨好几次。她虽然不懂什么画，但哈尔滨的那些风景，在小五的笔下竟变得那么既熟悉又陌生，而且是那么不可言喻的美好，她真的有种被打动了的感觉。
        一直在旁边悄悄地察颜观色的叶城，望着她赞叹不已的样子，心里偷偷地想，但愿这是个好兆头。

        看完画展后，见时间尚早，叶城主动提出陪燕京逛街，这对于一向不喜欢陪她逛商场的叶城来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世都百货和新东安商场,叶城还不由分说地为燕京买了一瓶名牌香水，只因为燕京说喜欢那个漂亮的紫色的瓶子。然后，他又坚持给燕京买了一条带心型坠子的金项链，说希望燕京要永远把“它”戴在心上。
         燕京一脸甜蜜，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心想父母简直就是瞎操心。

         结果，到了晚上，在簋街那家燕京最喜欢去的贵州酸汤鱼店里，当叶诚有点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全新计划的时候，燕京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她立着眼睛说。
       “我没开玩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做自己并不真心喜欢的事了。”叶城一脸严肃地说。
         燕京死死地盯着叶城，发现做恶梦都未必梦得到的、邪门加倒霉的事儿，看来真让自己赶上了。
一股火“嗖”地蹿了出来，她的嗓门一下子升了上去。
       “你还有没有点儿责任心？我爸妈、我同事和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很快就要和你一块去美国了。你竟然莫名其妙地、突然说不去就不去了，而且还要改行去学什么画画，你没吃错药吧？”
        餐馆里的很多人都被燕京大嗓门给吓了一跳。
        叶城马上用眼色焦急地暗示她，旁边桌上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呢。
        燕京也注意到了，可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哪有心情管那些破烂事啊。
        她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在意别人的感受啊？我当你不知道呢，这么说你还有救！”
       “你先消消气儿，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个决定是太……”太什么？叶城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来。只好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太神经病！我跟你说吧。”燕京伶牙俐齿地接过话茬。“哎，你已经二十多岁了，早该过了做梦的年龄了，趁早死了这份念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你能干的事儿去，那才是正道儿，成吗？”
         叶城沮丧地看着燕京，心想别看燕京和老爸年龄差得那么多，说的话简直就是一个录音带里放出来的。
        燕京见他没吭声，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心里踏实了点。可是对叶城这种曾经有过的“不负责任”的想法，她还是觉得很受伤，一时半会儿还真出不了这口恨恨之气。
       “我知道你小时学过画，可小时侯的事儿能当真么？要是真那么爱画画，你早干什么去了，还用浪费那么多年上什么理工大学呀？”她气哼哼地又嘟囔了一句。
       “你这不是废话么？当年我要是坚持住了，现在我还用跟你在这啰嗦吗？你就说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吧。”叶城的脸有点长。
        “嘿，你还敢跟我急？”燕京又忘了控制自己的声音。
         嗯？不对，她突然咂么出什么别的味道来。
        “你说什么，你还没死了这条心？……什么我支持不支持？我怎么支持，你告诉我？……噢，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等到最后，你突然不工作了，还得我养活你，你倒乐得个自在、玩艺术去了！梦游呢，你？”
        叶城皱着眉头，“燕京，你……你怎么这么……我真想不到你……谁说我一辈子画不出来，谁说我一辈子要靠你养活，我毕竟还有个专业吧？”
         燕京望着叶城有点变色的脸，舌头一时打了结。
        今天这事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叫她实在有点发懵。开始她还糊里糊涂地没弄清真假，心想不过是叶城胡乱瞎说说而已。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太阳从西边出这世界肯定就乱套了。
        望着叶城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真挚静穆的双眼，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弥漫着袭上燕京的心头——为自己，也为对面这个突然中了邪似的他。
        这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们彼此间的了解只会加深？不，这纯粹是你个人一厢情愿的想象。实事常常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激情不再，你可能会发现一个全然陌生的他，而且你们的生命根本不在一个轨道上！
        她是真的迷惑了。
       “那出国的事，你就真的不去啦？”她还是心有不甘地问了一声。
       “你真那么介意那些外在的东西？”
       “啥？你自己神经、你还损人？”燕京气得鼻子“咻、咻”地直喘。“啥叫外在的东西啊？当初说要出国留学的是你，今天说俗气的也是你，话都让你一人儿说了，别人都没说话的权利了，是吧？……出国深造有什么不好？我当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嫁给一个成天脏不兮兮的、脑袋和正常人两股劲的什么艺术家了。再说，你现在还完全谈不上是什么艺术家！”
         望着燕京那张因激动而有点变形的脸，叶城忽然觉得，燕京好像并不是自己一直想象的那么可爱。他第一次明显地感觉到，他与她之间，好像有很大的一部分注定是无法沟通的，任凭他多么努力……
         他突然觉得有点累、还有点厌烦了。
       “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他意态消沉地说
         燕京也看出了叶城眼中的变化。刚才在气头上，自己口无遮拦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可能挺伤他的吧？她开始有点自责地想。但是，转念间她又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如果真随了他，那岂不是把自己的这辈子也毁了？
         这真叫她愁肠百结。
         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爱上的一个人，一夜之间，没有任何征兆地、说变就变了。而且这个变化,不仅叫人猝不及防，简直就和做了变性手术似的令她难以接受。
        她忽然觉得一阵无力的绝望，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叶城一见，马上慌了，他一边递过餐巾纸，一边小声地温柔地说，“对不起，燕儿，你千万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燕京心里一热，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瞪着眼睛急切地问，“那你改主意了？”
        叶城一愣，轻轻地摇了摇头。
        燕京忽地站起来，摔下叶城下午刚刚给她买的礼物的小口袋，然后直视着叶城的眼睛，“到今天我才真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叶城一把拉住了她，“胡说！”
        燕京一把甩开叶城的手，“哼，你要真爱我，真为我们的将来着想，就不会干这不靠谱的事儿！”
说完，她转身就冲出了餐馆。
         矮矮胖胖的餐馆老板认识他们，看他们争吵的时候，就转来转去地想上前说点劝和的话，又怕说了不合适，正转磨呢，就见燕京跑了出去。
        他马上跑了过来，见叶城正在翻钱包找钱，他急得什么似的，“咳，哥们，下次来再结。快去吧，要是她打了车就晚了。”
         叶城这时已经找出了钞票递给他，“甭找了！”
         说完他就拿起自己的背包和桌上的小口袋，追了出去。
        “给你记在帐上!”小老板对着叶城的背影喊道。
         餐馆里其他桌上的食客都见怪不惊地笑了。

         叶城跑出去的时候，燕京果然已经在马路对面拦下了一辆小面的。叶城冲过去，挡着车门对燕京说，“燕儿，你别生气……”
         燕京望着他，“让我不生气也很简单，你知道的，否则都是废话。”
        “真的没有商量余地了？”叶城有点底气不足地问。
         见叶城还是没有一点诚意地为她改变，燕京绝望而悲愤地一把推开了叶城，带着哭腔大声地说，“见鬼去吧，认识你就当我这辈子瞎了一次眼，永远也不要再跟我联系，别再让我添堵，你！”
说完，她“嘭”地一声带上了车门，出租车一下子开走了。
         剩下叶城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车水马龙、到处都挂着大红灯笼的街道上。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
         这样结果当然不是他愿看到的，但在潜意识里他其实已经隐隐约约预感到了。唉，该来的，逃也逃不掉，他也不想逃。他别无选择，只能面对。
         我这么做是不是太疯狂了？
         疯，就疯了吧。
         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