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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兴八首补注》其二

(2025-07-26 03:48:37) 下一个

 

 

           《秋兴八首》由八首七言律诗组成。学界普遍认为,此乃子美于唐代宗大历元年即766年秋在夔州创作的一组诗歌。关于其性质,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钱谦益与金圣叹率先提出“组诗”之概念,强调其八章之间存在前后连贯、精心安排的内在逻辑,不容颠倒吟诵,此论点后为学界广泛采纳。据考证《秋兴八首》创作于安史之乱虽已平定十年,然余波未了之际。当时,唐王朝面临着严峻的内外困境,各地藩镇割据,权势日益膨胀,吐蕃,回纥等外族趁虚而入,边患不断,朝政腐败,民生凋敝,田地荒芜,饥馑遍野。子美在此期间历经漂泊避难最终辗转入蜀。在成都子美曾受节度使严武之关照,生活一度安定,其诗歌创作亦迎来高峰。然严武去世后,杜甫举家移居夔州。此时,诗人已年迈多病,昔日匡扶社稷的豪情壮志,早已在动荡岁月中消磨殆尽。著名的《登高》便作于夔州,诗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景象,正是杜甫在深秋时节,面对瞿塘峡畔滚滚东去的长江,内心苍凉与沉郁的写照。
 

          与同时代的大诗人李白、王维相继辞世形成对比,杜甫暮年独对江山,其思绪由眼前的夔州实景,跨越残酷的现实,遥想长安旧事,乃至通览古今兴废,展现出诗人对国家命运之情怀。《秋兴八首》以“秋”为引线,诗歌意象与情感在夔州与昔日长安之间反复切换,这种空间与时间之交错,增强了作品的深度与张力。正如《钱注杜诗》所评:“此诗一事叠为八章,章虽有八,重重钩摄,有无量楼阁门在。”此言精辟地揭示了《秋兴八首》作为一组结构严谨、内涵丰富、层层递进的杰作。

 

 
        其一
        玉露雕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玉露”即“白露”,“凉风至,白露降。”这是秋冬来临之标志,《诗经》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秋天即是收获之节亦是颓败之始,子美启文微小露水以小见大,折射出秋季夔州之萧瑟景象。“凋”为草木生命耗尽而衰败,秋天白露降下而草木凋零,整片树木在秋风中摇晃,四面八方透出秋之肃杀之气。永叔《秋声赋》有“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从露水折射出树林,再从树林扩展视野:“巫山巫峡”,正如《水经注》所载:江上历峡东,迳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唯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夜分,不见曦月。
 

          唐代夔州下辖云阳,巫山,巫溪,奉节等县,夔州治所在奉节,古诗词中若提到夔州亦可泛指奉节,奉节紧靠长江边巫山县,巫峡谷深且长奇峰耸立,长江在此曲折湍急,重重迷雾形成飘渺奇观。若说首联之场景描写,萧杀之气定下《秋兴八首》整篇基调, 则颔联为视觉效果,两个空间词汇,“江间”与“塞上”亦就是“长江”和“巫峡”,秋风萧瑟下的长江“波浪兼天涌”,“兼”为并连之意,巨浪与天相连,而天上乌云下压,与高耸巫峡石壁相接,即“风云接地阴”。
 

         历代注家对 “塞上”一词产生分歧,主流泛指西北边关,暗示子美心系边关危机。叶嘉莹先生认为“塞上”可以包含边关和长安动荡时局。笔者支持“小众”解释,即清代顾宸主张为“夔州巫峡地势险峻如边塞”,这里可以暗喻时代,但“風雲接地陰”完全吻合子美眼前看到的气象。当然考虑子美作诗用典擅长“暗典”:双关,谐音或倒装,不像南宋稼轩引明典“无暇顾及”:玉环飞燕皆尘土,生子当如孙仲谋。所以叶先生的解释亦不无道理。
 

          其次,颈联“叢菊兩開”另有“叢菊重開”的其他版本,笔者觉得仅以文采看“重開”比“兩開”好,但在平仄诗歌里,此句的标准格律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叢菊兩開他日淚”为:“平仄仄平平仄仄”,符合“一三五不论”宽泛原则,而“叢菊重開他日淚”中“重”作平声则成为:“平仄平平平仄仄”,从严格意义上更贴切。再者这首诗“深,陰,心,砧”压的是“侵”韵,即闭口韵,声调低沉压抑,契合秋日萧瑟氛围。“兩開”以仄声字收前四字,韵脚错落避免单调。在诗词对仗看,“兩”对“一”亦符合子美用字严谨之性格。所以笔者判断“重開”有可能因方言音近产生抄写笔误。综上,在格律上“重開”更严谨,但在对仗工整上“兩開”更优,也更符合杜甫的用字习惯。因此笔者认为“兩開”作为原始文本的可靠性胜于“重開”。“兩開”亦指子美去年在夔州云阳县,今年在夔州奉节两次观赏到菊花盛开,这是目前主流注释。明末文学家王嗣奭晚年著《杜臆》解“他日淚” 为“往日之泪” ,《钱注杜诗》认为是对将来之绝望的“未来之泪”,笔者联系后一句“故園心”之时光的一前一后觉得以后者解释更佳。


 

 

         “孤舟一繫故園心”为整首诗之“诗眼”,历代学者对杜家家谱考证颇为详细,以王夫之先生考证子美祖籍为巩县,后定居洛阳。而洛阳至长安官道驿路发达,子美在洛阳有祖宅而在长安十年过着寄人篱下生活,至天宝十三载即754年举家搬迁至长安城南杜曲,诗有“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可见其住所的偏僻贫寒。而以夔州为地,思念曾经的长安和祖籍洛阳在地理方位上一致,再加上“奉儒守官”之家族传统,笔者认为“故園心”具有“故园兼含家国”之双重含义。
 

           子美在尾联通过视觉与听觉效果,锁定整首诗之基调。白帝城耸立于瞿塘峡白帝山上,北靠绝壁面朝大江,为奉节重镇,三国蜀帝在此“托孤”留下古迹,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引用“巴东三峡歌”烘托出白帝城险峻秀美,“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历代文人如庾信,陈子昂,沈佺期以及大诗人李白均有在白帝城留下名篇,子美初来夔州即有“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 以笔者印象,子美以白帝城作诗者不下十篇,尾联中“催”有急切之意。“刀尺”为裁刀与量尺,泛指秋天寒气逼近,人们在备御寒之服。与此对应“白帝城高急暮砧。”,“砧”为古代捣衣石,古人河边洗衣,将沾水衣服放置捣衣石上用棒槌击打,李白有诗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而此时李白已不在人世,子美听到的是夔州江边之捣衣声,声声敲打在思乡心头。此处“暮”为整诗定下具体时间,时光匆匆,草木衰败,人亦复如此。

              <    待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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