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横空出世后震动了日本文坛,它通篇煽动死的魅力、毁灭的壮观,集中炫示了三岛的独有的“毁灭之美”,他借书中主人公沟口,宣泄了一种对“美”的自私占有欲之极致,将“美”彻底摧毁,留在自私的心里而拒绝分享给世间。在1950年的金阁寺焚烧事件里是一个纵火犯的精神病态,在三岛小说里是揭示人性自私的阴暗面,三岛没将其唾弃而是正面的描述,直到今天人们也还没有声讨他的勇气和必要,可见这样的阴暗面其实一直埋藏在每个人的心底。三岛由纪夫曾获三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我想他如果不死而最终能得奖,小说《金阁寺》无疑是得奖代表作。
三岛靠《金阁寺》名声大振后,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满足,他已是功成名就、家庭圆满的完人落入了平庸生活。他隐藏在内心的自卑在那把烧掉了金阁的熊熊烈火得到了疗治,但三岛决不甘心平庸,他对文学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一个文学家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形成“风格”之后,要想突破何其困难,没有风格的作家可以变换题材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有风格的作家大概只能试图一种观念上的巨变。当一个作家活跃于媒体来代替创作时,正是这个作家的创作力已经衰退或是创作发生了危机的表现。三岛为了脱胎换骨也只能祭起武士道的旧旗和自我作斗争,他付出的代价极其承重的。
这沉重的代价就是三岛从此丧失了纯真文学的宝贵品格,变成了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家。其次他的强烈的理念部分地扼杀了他的文学的想像力,可三岛已经别无选择。写完《 金阁寺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三岛在日本文坛上还是热点人物,他当过导演也演过电影,时而做编剧,时而发表政论,还组织社团可谓全面出击,空前活跃,这些活动表现了三岛的多方面的才能,也维持了三岛的赫赫名声。但三岛骨子里还是作家,他真正钟情的依然是文学。他极需要一部如《悲惨世界》《复活》那样的大作来黄袍加身。他在痛苦和挣扎中树立起新的观念完成了最后一篇长篇巨著《丰饶之海》,而作为读者的我不得不说,《丰饶之海》之所以读不下去是因为三岛的观念出现了错误,他以为踏入了佛门其实连门都没找着。
三岛封“神”是因为他以武士道精神的切腹自尽留给了后人议论空间。我对他的死没兴趣,觉得它与三岛文学没有关系。96年莫言先生写过一篇探讨三岛文学的文章,他认为三岛一直是怕死的,莫言写道:
我猜想其实他是一个很怕死的人。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他夸大病情逃避兵役就是他怕死的一个例证。当他写完《天人五衰》之后,“他也必须死了。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柄……三岛努力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来吸引浅薄的评论家和好起哄的民众的目光。三岛是个老实人,其实,你不剖腹谁又能管得着你?
莫言先生的推断还是有商榷的地方,我认为三岛自小在他那出身于贵族武士世家的跋扈祖母严苛灌输下,里外一身都是尚武精神,尤其在生命的最后四年,他把武士道精神奉为人生信条。在二战日本战败前夕,年轻的三岛接受征兵体检,前后两次都因误诊被留在后方,说他装病逃役确没十足证据,倒不如说是上天留给日本一个文学奇才。即使三岛步入文坛热衷于武士道是毫无疑问的,但六七十年代日本也深受全世界左翼思潮的影响,“安保斗争”等学潮风起云涌,而社会上已无人对武士道感兴趣。三岛对此深感失望,隐隐觉得自己受到了奚落,自尊心和名誉感因之受损。于是想以一己之死警醒国人挽回武士的尊严。同时他也清楚知道,一伙武装组织预谋绑架一个自卫队司令,无论结果他逃脱不了审判。
一起纵火案彻底毁掉了过去的金阁,一部旷世小说再一次毁掉了金阁。可是五年以后,比过去更俊秀的新金阁展现给世人眼前时,我想三岛由纪夫内心将会怎样?也许在金阁寺里,我想得太多,今天也写得太多,但如果大家游会稽山兰亭而闭口不谈王羲之,如果登滕王阁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闭口不谈王勃倒显得不自然了。有人说,读日本文学总是有种压抑,文学中的人物似乎被越写越“小”,不像十九世纪俄国法国文学里,人物被越写越“大”。其实这就是日本特有的审美,是一种以悲为美,生命的本质就是死亡。文学中的人可以有正义,可以站在道德的最高处,但灰暗,阴险和柔弱与其说是负面的,不如说是人性本然就有的,伟大的文学大致需要历史的高度同时也要有伦理的深度。
时代造就文学。明治维新让整个日本思维立新,“脱亚入欧”使日本在物质上走出了亚洲殖民的沦陷区,而制度上从农耕文明却走向了中国式的“秦制”而不是立宪共和,接着被帝国军政所取代。但代表思潮的文学始终没有走偏而紧跟时代潮流,这是日本近现代文学有其高度的先决条件。近代的夏目漱石、森鸥外和芥川龙之介和现代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这前后两套“三驾马车”用他们的笔证明了他们所代表的文学高度是亚洲文坛历史上最接近法国俄罗斯文学所开创的19世纪文学高峰。很遗憾我国民国文学有一定的历史高度,但在揭示人性伦理上深度欠缺。鲁迅的杂文,周作人的散文,沈从文老舍的小说,曹禺的戏剧是值得后人记住的。49年以后就没有提的必要。中国文学高峰在源头《诗经》《楚辞》。从那以后2600年直致纳兰性德,每个时代都不缺巨匠,只缺后人的继承,这在于其他语种历史上是无与伦比的。
当今的民族主义并不需要文学,新的民族之形成也无需文学参与。民族主义虽然没有结束,但现代文学已经终结。历史的车轮推进不再依靠文学力量。那么,曾经具有“想象”民族创生政体功能的文学将被宗教或者别的什么取代吗?今天的“文学”功能是否只剩下了“审美”、“娱乐”、“游戏”?在民族国家还远未退出历史舞台的现在,“情感教育”从感情上维系民族共同体的团结是否还可能是文学的功能之一,虽然不必是以往那样唯一的功能?至于风格应该抛弃以往美轮美奂的所有,包括风靡一时马尔克斯“魔幻的现实”,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式的深度内心描写的20世纪末第二次回归 ,或者尤利西斯哲学的意识流的叙述方式等,21世纪文学风格应该是全新的,也只有全新才能被时代接受,才能生存下去,当然今天的作家可以继续写“昆德拉式”或“加缪式”的,但他永远写不过这些巨匠而被时代淹没。我想这些都很有值得思考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