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我有一种冲动,想去外滩看看,看看这旧上海的外滩是否依旧繁华,去证实我目前的现实只是一种梦幻,而当这梦幻过去之后,我依然还是拥有仍在等待我回家的Anja。
早春时节,伴随些寒意。来福开着老爷车,载我在市区打发寂寞与孤单。李妈给我准备的一件黑色风大衣和一顶黑色礼帽,好像是专门为我定制的。难道“龙二少爷”的身材也跟我一样?真是搞不懂这个“时空穿梭”!我和“龙二少爷”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下车后,我站在黄埔江边,看到的是满目凄凉:对岸是一片荒芜,没有璀璨的东方明珠,也没有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世贸大厦、恒隆广场,更没有映在江面的彩色霓虹灯带来的都市感;江面上看不到旅游船,除了那些骄横的日本军舰,只是一些破旧的小货船,在晚霞的映像下随波飘荡。
站在无法与21世纪上海外滩大理石广场相比的地上,那种落魄和无助的感觉,增添了我对Anja的思念。
走过记忆中曾是黄埔公园的一片旷地,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最具有历史意义的外白渡桥,依旧是那个模样;外滩上最抢眼的伦敦银行,顶上的钟楼依旧敲打着整点;附近的几幢大楼,稀疏的霓虹灯给这个沉闷的旧上海带来一丝明快,这给我多少带来一些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在洋泾浜(后来的延安东路)的外滩附近,我看到了一座被炸毁的纪念碑。来福说,这是欧战纪念碑,上海人叫做“和平女神像”。去年底,日本人来了,就把她给炸了。而且日本人还占领了租界,将英美等敌国侨民抓捕起来,分别关押在上海的9个集中营里。
来福又开车带我来到南苏州路(那是我21世纪的私人诊所所在地),我没有下车,因为四处一片漆黑、杂乱无章。来福说,这里是一个旧货市场,什么东西都有,他老伴时常来这里逛逛。小车在市区转了一圈,越来越觉得郁闷,还是早点回家吧,可我的“家”在哪儿?
在“家”里洗澡,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没有淋浴。有一个很大的木桶,李妈把热水烧好,来福就为我准备一切,感觉自己有点像电影中的什么人物。隐约记得小时候,母亲这样子照顾过我。成年后,一直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喜欢单身生活。不过,“家”里也有抽水马桶,就是只能将就的那种。
“来福,家里原来是不是说过安装一套西式的自来水浴缸?”我试探着。
“二少爷,您不记得啦?原本这房子就是法式风格的,也有自来水浴缸。您说还是喜欢重庆老家的木桶,后来叫人把自来水浴缸给拆了。”
“哦,我是喜欢木桶,其实,可以保留自来水浴缸的。”
“要不,过几天让人来装一套新的?”
“好吧!还有,母亲和大哥他们一来,家里会多很多人,浴缸和抽水马桶恐怕是不够用的。”
“知道了,我会安排的。二少爷,您考虑很周到。”
洗澡后,我躺在床上,那种感觉就不如多伦多的床垫了。感觉是那种很古老的绷子床,还有些响声。这空旷的枕边,更让我想起远在多伦多的Anja,柔顺的秀发、白嫩的肌肤、湿润的双唇、诱人的气息……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面,还有那些美好的憧憬、昨天的梦想和枕边的温馨,令我有一丝茫然,不愿再想。
第二天一早,匆匆吃过一碗李妈准备的麻辣牛肉面,来福就送我去上海同德医院,我上班的地方。实在不知道是什么路什么街,以后再说吧。
到了医院,没有院墙,一条十几米长宽的“红十字”标志十分显著;进到大楼,也看不到导医护士或者指示牌之类的。病人很拥挤,护士们进进出出,有些混乱。3层的白色院部主楼,走道里也有床铺,味道怪怪的,还不时传来病人的呻吟。穿白大褂的人似乎都认识我,但我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只是不停地点头微笑,不敢多说话。在21世纪的上海各大医院,每个医生的胸前是有名字和编号的,病人一看就知道了。可这里,还是很古老的管理。
一路上楼,按照房间上的标牌号码,我终于找到了院长办公室。在走廊等了一会儿,见院长有空的时候,才敢敲门进去。心里只犯嘀咕:这医院这么忙、这么乱,不知道能否请假。
院长办公室的墙壁上,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看到这里,我的内心有些安详。我小心递上请假条和家信,院长看过之后,很通情达理,就准了我1个月的假期,似乎也没有问太多,感觉与我十分熟悉,只是让我注意安全。据来福说,那个时候去重庆,只有轮船,而且沿途是日本人控制。若是写一封信,也得10天半个月的。由于日本飞机的轰炸,重庆方面的电话早就不通了。
随后,我在“自己”的实习大夫办公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文件。我得确定我具体的工作职责,尤其是这家医院的常用药物和常用剂量。虽然21世纪的医疗水平相比民国时期有了飞跃的发展,但要在这里工作挣钱,必须学会当时的常规医疗处置。尤其是西医,很多常规检查或仪器设备不一定会有,还得借几本病历回家看看才行。
在抽屉里,我惊讶地发现了一张身着校服的女学生照片,背面写着“小兰,民国41年夏,于复旦大学”。也是圆圆脸蛋,也是短发,那种清纯的模样,如同是我表妹的翻版!同样是在上海!难道她们是亲戚?看来,不仅这位“龙二少爷”挺多情,就连我自己也快被潜移默化了。我随手把照片放进上衣口袋,毕竟,这位小兰子还是我校友,因为我清楚记得,我毕业的上海医学院(即后来的上海医科大学),在21世纪初期并入复旦大学。
从医院出来,来福已经在门外等我,车门也已打开。长期自己开车的我,看见来福一直这样,让我有些不自在。这“二少爷”的感觉,多少令我心慌,因为万一被人戳穿,说我是个骗子,那可如何是好?
“二少爷,船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下午3点,仁德码头。”据来福说,仁德码头的董老板曾经与“我”父亲有生意上的来往,两人是至交。我们一家来往上海重庆都不用担心船票,而且是上等客舱。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对上海进行了空中管制。当时的中国航空公司去了重庆,上海早就已经没有航班了。
“好的。来福,我想去城隍庙吃点东西。”这个倒是真话,也想看看旧上海的城隍庙是个什么样子,在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戳穿之前,潇洒一回。另外,自己也想试试这个民国的钞票是个怎么个用法。我上大学时曾经收藏过一些民国的纸钞和银元,但完全没有民国货币的使用和找零的概念。上海的日常生活物价,我也得了解了解,一旦被赶出“龙府”,自己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在车上,来福说:“二少爷,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没关系,你说吧。”来福是父亲看中的,也信得过,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
“好吧,二少爷。如果说错了,二少爷可不要怪罪我呀。”来福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怎么会呢?你是我长辈,父亲把这里交给你打理,就是信得过你啊!”
“好的。怎么说呢,二少爷,虽然您与王小姐是指腹为婚,但我感觉您对张小姐的感情似乎更深一些。”
“还是‘指腹为婚’?怎么说?”我有些好奇,虽然我对这两个女人都不了解。
“二少爷,您与王小姐从小在一起,相互之间没有秘密,什么事情都知道,性格脾气也都清楚,反而没有了激情。而张小姐就不同了,张小姐在性格上比较温柔,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个人觉得与您还是比较般配的。虽然老夫人那边可能不会应许演艺界的戏子做儿媳妇,但张小姐可不是普通的艺人,‘上海双金’之一。这个事情,二少爷,还得您个人拿主意。”
“嗯,这个我知道的。谢谢来福提醒。”没想到,我还没有真正进入“角色”,就遇到了这种麻烦,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两个女人!
“还有,二少爷,这车可是张小姐送的。”
“哦?怎么回事?”我感觉很奇怪。
“二少爷,老爷最初买的是一部福特CC100。去年,张小姐的父亲从美国弄到一部别克AL50,就给您换了。”我只知道解放前的上海号称“东方巴黎”,十里洋场成为各种品牌汽车汇聚的“联合国”。看来,张小姐的父亲也是一位爱车达人,应该与我谈得来。
“嗯,这个的确舒适多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驾驶表盘,其实也不过如此,不能与21世纪的别克相比,我无意中问了一句“后来把款打过去了吗?”
“二少爷,张小姐没有收下,说是您对她也挺关照的,只是一点小小的感激。还有,她的那个叔叔在小东门巡捕房,弄的这个车牌很管用啊。”来福的社会关系似乎很多,我觉得这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
“嗯,知道了,我会处理的。来福,你一般在哪儿维修?”我想把话儿岔开。
“福照路有很多厂家,维修店也多。二少爷,我们等会儿路过福照路。”后来才知道,福照路好象就是21世纪的延安中路一带。这旧上海的街道名称,我还是一下子弄不明白,暂时还是当一回“龙二少爷”吧!
来到城隍庙,二人走过一个空场地,一大群人围着一个马戏团在看表演,很是热闹。路过一家私人小店,给“我”的未婚妻王大小姐挑选了一件小礼品--一块玉镯。无论如何,王大小姐也是父母“钦定”的妻子,到那种场合,也是不可以马虎的,谁让我现在是“龙二少爷”呢?是否一定要结婚,那是另一回事。
后来,来福又带我到了一家“冯记灌汤包馆”,说是“我”最喜欢的。我感觉与重庆的灌汤包最大的不同,就是放糖较多。当然,21世纪城隍庙的“灌汤包”也就是这个味道,只是不记得馆子的名称了。正吃着,外面进来一人,直接过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说:
“龙二公子,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来人也不自我介绍,一口上海腔,看来就是“我”的老朋友了。然后,回头又与来福点点头。
“坐坐。”我吩咐来福再上两笼。
“怎么样?龙二公子,最近可好?”这位与我一样,也是一副眼镜。看来至少应该是同学吧?我猜。
“不好。大哥来信了,我明天就回重庆。”
“是啊,日本人一直在轰炸,早就应该把老太太接过来了。你一个人在上海,也太逍遥了吧!”
我也不好问他的姓名,随口一句:“你的Email(依妹)给我了吗?”想必这样就可以知道一些情况了。
“什么依妹?你们见过面的,照片也已经给你了嘛!”我猛然想起这是1942年,没有电脑和网络。
“照片?你是说小兰?”我从口袋里拿出照片。
“怎么?你还有其它女人?龙二公子,虽然我们家不如你们家富裕,可我们也是正经人家啊!你不能乱来的!”说着,“眼镜儿”就给我一拳。
“怎么会呢?我们毕竟是老同学嘛!我会认真考虑的。”
“喂,还说老同学呢,你有没有帮我打听啊?你们那个医院要不要人啊,我还是没有工作啊!”
“哦,最近比较忙啦。我回来之后,就去问问院长。放心吧。”原来,这小子介绍MM给我,竟是为了他自己。我也只好忽悠了。
“上次同学聚会,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荣毅仁啊!比我们高两届。”
“哦?荣兄现在做什么?”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上海合丰企业公司董事,怎么样?厉害吧!赚大钱啊!”
“的确。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我希望多一点上海同学的信息。
“对了,最近怎么没有听你说带我去打高尔夫?”
“哦?嗯~我最近一直在自学中医。老爸原来就说过,中医不能丢。”
“原来你是想自己开诊所啊?!好!我支持!到时候,我来帮你!”
“二少爷!有件事,我差点忘了。”来福放下筷子。
“什么事?”
“昨天《申报》有条消息,说是日本人要租用虹口公园内的高尔夫球场,上海高尔夫球总会正在与日本人谈判。”
“嗯,我也听说过这事儿。”“眼镜儿”说。
“那上海就没有其它球场?”
“3个大的球场都被日本人占领了。我看,只有郊区那个小的私人球场了。”
“嗯,到时候再说吧。”
“龙二公子,现在物价长得疯快,我再不工作,家里就麻烦了。”
“我不是很清楚物价的事情。来福,是这样吗?”
“可不是吗?跟去年比,大米、面粉、油盐、红糖,一般都要涨价5到10倍,有的涨了20多倍。”
“好的,我记住就是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这个忙!”
与“眼镜儿”分手后,我吩咐来福去打听一下“眼镜儿”和他妹妹小兰子的家庭情况。这个旧上海,还是处处小心为好,千万别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