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陨石湖探访记
20190926
双陨石湖者,卷岛坑(Île Rouleau Crater,北纬50.6811度,西经73.8799度)与近岛坑(Presqu’Île Crater,北纬49.7189度,西经74.8247度)也。前者位于大岩湖(Lake Mistassini,克里人(Cree)语,“large rock”意)中支南部水中,中央山为卷岛,直径1公里,陨石坑直径4公里,其边际达东部新月状岛屿Manitounouc岛内弦与大岩湖中卷岛外围2点钟方向的浅沙洲,其余边际没入大岩湖。此次事件发生在约3亿年前。后者位于Chapais市南近岛湖,中央山为圆球状半岛,直径2公里,陨石坑直径7公里。此次事件发生在约5亿年前。
两者皆为复合型陨石坑,相距129公里。我决心此行一并查看。
在魁北克省已被证实的11个陨石坑中,除了滑坡山位于圣劳伦斯河城市群,这两个陨石坑便是距离城市群最近的了。我得了两日连休的机会,尽管目的地预报有雨,尽管我找不到旅伴,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大岩湖中支南端东边的印第安克里人保留区小岩市(Mistissini)是我能抵达的离卷岛最近的居民区了,距离魁北克的公路距离是602公里,途经两个动物保护区。遥远北方的印第安村对我也有着神秘的诱惑。我事先在谷歌地图上对它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对其加油站、餐馆、旅馆的位置了如指掌。可惜,谷歌街景终于白人城市Chibougamau主干道,小岩仅有寥寥无几的零星照片可供我参考。
天刚蒙蒙亮,魁市仍在下雨,我便上路了。由于此行的一半路程(到圣费理先野生动物园为止)我已走过(环圣让湖已经四次),由于时间紧迫,我决定忽略前半段路程的一切景点,一口气开到圣费理先休息、加油,然后踏上从未走过的北方路(其实仍是南方路)。我曾经问过琳教授,魁省北方、南方的分界线在哪儿。她说:“你放心,凡是你能开车到达的地方,都是南方!”
我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雨中驾驶后,进入劳伦琴动物保护区的腹地。看着前方起伏的山路直通阿皮卡山口(Apica,山口海拔700米),黑云压山,风雨飘摇。前不见来车,后不见随车。我问自己:你确信还要前往双陨石坑吗?两天的时间全用来赶路值得吗?要是杜丽处在我的位置,她会坚持吗?我不如杜丽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不再犹豫,开足马力翻山。山口过后便是一路下坡,直至平原农村了。在抵达圣让湖西岸时,我还是忍不住停车照相了,在阴云密布的天气,它更是望不到边。
在进入北方前的最后一个“大”城市圣费理先(Saint Félicien),我停车加油,不仅要充满汽车油箱,还要充满我带来的两个副油箱。这是我为此行特意准备的,以备在长达190公里的无加油站区发生意外。加油站职工并不奇怪,不问缘由。我顺便用法语问他加油站边入湖大河的名字,他说:“Ashuapmushuan。”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说“你吃了没”。我试图重复这个名字,却失败了。他耐心地一字一顿地念道:“A-shua(p)-mu-shuan!”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印第安名称,它也正是我即将要穿越的阿刷母涮动物保护区(Reserve Faunique Ashuapmushuan)的名字。实践证明,这种对不能及时加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只好在回程消费掉这两个副油箱中的汽油。
此行单程行驶了650公里,经历了四种等级的公路。对比魁市外围(北纬47度)的19车/10公里(单向)的车密度,在接近目的地小岩市(北纬50度)的车密度为4。尽管低了许多,也远远高于我的预期值,甚至高过了当年两次去曼尼瓜根陨石湖(北纬51度)土路上的车密度。
从圣让湖地区北上不久,我便意识到有一条铁路一直沿着公路北上,甚至有两次还与公路相交。事后才知这条1958年建成的铁路,一支北上至Chibougamau市北郊的木材场(Chantiers Chibougamau);一支西行至远方的Matagami矿区,这里有大量锌矿、铜矿、银矿和金矿。
我期待看到极地苔原植被,结果不仅远未达到树线(Tree line),甚至没能越过木材线(Timber line)!沿途主体是云杉林,夹杂着白桦林(特别是采伐区),林缘有巴嘎达松、落叶松,道边有时有杨树等,林下层也很单调。我理解的保护区,应该是动植物、微生物(包括大型真菌)等都受到保护的区域。不料这里其实是林区,到处是林班和林道,运送木材卡车的出入口标志随处可见,南下的运木材卡车也时有所见。砍掉云杉后,地表要么成了待恢复的开采迹地,要么成了白桦、岳桦林。
考察卷岛
第一天下午4时,我穿过Watso半岛西部的小岩市(Mistissini,北纬50.4192度),驶过湖峡(仅84米宽)上的无名大桥,抵达了距离卷岛最近的不知名半岛(Ouachimiscau半岛-Abatagouche半岛的一部分),公路降级为土石路面。早已没了行人和民居,偶有运石头的卡车往来。我没有船,不能从小岩码头下水绕过不知名岛链登陆大岩湖西支的卷岛,只能从此处遥看。甚至连遥看都不得,因为不知名半岛上的云杉林和泥炭地阻碍了抵达半岛的西岸。我唯有考察公路边山坡侧露头的岩石,寻找陨石和角砾岩——发生过陨石撞击地面的证据。我仔细寻找,除了发现了角砾岩,一无所获。看板显示,小岩码头一带的湖峡,为玻璃梭鲈的繁殖地。本地政府特意在水底(此处水深2-3米)为梭鲈制作了人工产卵床。
天色不早了,我退回小岩市。该市有人口3964人(2016年统计),全为克里人,其中86%说克里语,其余的说英语或法语。不知为何,即使在平地上,其街道都是弯曲的,包括主道(Main street)。民居形式与魁瓜的相同,只是房前无有花园、花坛,只铺草皮。孩子们成群在外玩耍,令我想起了我在故乡的童年生活。街道上的停牌是三语的,街名牌则是克里、英双语的。看着那些又臭又长的根据发音写出、却不知其意的街名、店名,我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幸好,我的长相与他们毫无差别,有一种天生的亲和感。我在市政府前,看他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仿佛回到了中国的某个山区县城。
克里人墓葬十分特别,不同于我在别处看到的印第安人墓。不少墓的碑前植有一圈长方形的矮木栅栏,其大小正好是棺材的大小,其中一个迷你型的墓地,显然埋葬着一个夭折的儿童。此外,不管是石碑还是木碑,不少碑上刻有圣经上的警句,可见基督教(或天主教?)对他们的深刻影响。至于石碑与木碑的区别,估计是墓主的经济条件的差别造成的。令我惊异的是,石碑上照片或文字显示逝者的年轻,比如我随机看到的以下墓主:
Suzanne P. Matoush, 1937-2014, 77岁
Coonishish Isaac, 1943-1992, 49岁
Jimmy James Trapper, 1974-2000, 26岁
James A. Shecapio (父), 1969-1997, 28岁
Amanda Josie-Ann Shecapio (女), 1987-1997, 10岁
最后两位为父女合葬,死亡日期在同一天,估计是发生了车祸或其它意外。这5位的平均寿命仅为38岁。我随机看到的有偶然性,也许不能说明什么。返回魁北克后,我即着手查找克里人平均寿命的数据,但找不到。好歹,我找到了加拿大统计局2016年的全国统计表(Census profile),获得了“Mistissini, Terres réservées aux Cris”人口的年龄结构表(每5年一段),据此估算出其人口的平均寿命为46.4岁(高估率约为7%)。同样在加拿大,华人的平均寿命为85.6岁(埃尔伯塔省,2007),加国全民族平均寿命为81.1岁(2017)。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克里人短寿?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幸运的是,在郊外,我看到了一块市政府树立的石碑,系为纪念一位叫做Billy Blacksmith的被火灾(2004年04月18日)烧死的老人和村中所有逝去的长者而立的,上面的诗文,反映了临终老人对后来者的热爱和希望,还有印第安人的生死观:
To Those I Love
When I am gone, release me, let me go
You must not tie yourself to me with tears
Be happy that we had so many years.
I gave you my love, you gave me your love
I thank you for the love you have shown
But now it’s time I traveled on alone.
So grieve a while for me if grieve you must
Then let your grief be comforted by trust.
It’s only for a while that we must part
So bless the memories with your heart.
I won’t be far away, for life goes on
So if you need me call and I will come.
Though you can’t see or touch me, I’ll be near
And if you listen with your heart, You’ll hear
All of my love around you soft and clear.
And then, when you must come this way alone
I’ll greet you with a smile and welcome you home.
(作者佚名)
我对该市的狗狗们的自由生活印象深刻。下午我刚驶抵市口,正拟拐进去时,从外侧森林里忽然窜出一条像狼一样的极地犬,带领俩幼犬,不慌不忙地越过马路,向市里方向小跑而去。我虚惊一场。我在市内主道穿过时,两旁随处可见不拴绳的大型狗或跟随主人,或自行游荡。在水上飞机码头边的公园,我见到一肥胖的年轻人一边看手机,一边将网球抛出去,其极地犬和拉布拉多犬争着跑去捡球。我还看见一只黑拉布拉多犬在限速40公里的主道车流中跟随主人车狂奔,这是我见到过的最令人目瞪口呆的遛狗方式了。
我后悔没有同当地人交流。当我回来上班的第一天见到新来的印第安山地族少女Dasha时,我就更后悔了。
小岩沙滩(The Beech)位于大岩湖中支南端东侧,是一个长达800米的天然沙滩,南部还带一个6公里长的沙堤(上有树木)。这是个游人评价甚高的沙滩。我在清晨到达时,发现沙滩已经闭锁多时了。偌大的沙滩,连同平地上的游乐设施、野餐设施,显得空旷寂寥。我沿着沙滩寻找,试图发现陨石、奇石,或动物遗体什么的,却是没有,唯见一海鸥遗体。
上午,我奔袭Chapais镇南的近岛湖,我顺利找到了事先查好的直通近岛湖的道路,不料却是泥沙路面的VTT道路,全长3.1公里。看来我得步行前往了。未经犹豫,我便带上饮水、手机和相机轻装前行。不料,走了约半公里开外,沙地上赫然出现一行脚印,直指我的目的地。这是新鲜的熊迹!前方还有熊粪。我立即紧张起来,我的小刀、打火机都在车上,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但我已经距离目的地如此之近,放弃了实在可惜。如果退出,我两天的努力便灰飞烟灭。我得赌一把,熊不应该在白天出现。我一面警惕地尽可能远望,包括前方和两边的森林,一面加紧前进。熊迹在随同我走了约2公里后方消失,有一段路还混有驼鹿的足迹。经过40分钟的步行,我终于抵达湖边,这时一辆皮卡迎面而来。我方大松一口气,有人就安全了。该湖远小于大岩湖,近岛庞大,将湖面塞得满满的。我徜徉在北岸的卵石滩,仍然找不到陨石,只好随便捡了块漂亮的石头留作纪念。我时间有限,在考察了北岸森林中隆起高达十余米的沙丘(很可能是外轮冲击坑边界)后,步行返回停车处。
现在让我们回头再来好好端详一下大岩湖。大岩湖面积2335平方公里,最深达183米。长期以来,我面对大岩湖(包括其东支,独立的Albanel湖)三道深长的弓状(“Arc”)“擦伤”的成因迷惑不解。火山的外轮吗?这一带没有火山。如果说它们是大冰川侵蚀引发的,为何是三道彼此平行的河道而不是一道合三为一的大河道?还剩下唯一的可能性是,这是一个更大规模、比卷岛陨石坑形成更早的巨无霸级陨石坑的遗迹。终于有人(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Montréal (UQAM)地球与大气层系的Francine Robert等3教授)在2016年提出假说,指出大岩湖可能是发生于21亿年前的、直径达500公里的、地球遭遇的最大陨石坑的遗迹(Charles O’Dale)。经过实地考察,他们宣称找到了破碎锥(shatter cones)和玻璃体等撞击证据。果如是,我此行便看到了第三个陨石坑:有待进一步证实的地球最大的陨石坑!更难得的是,这个陨石坑和卷岛坑发生了“重弹”现象,即地球表面的这个地方先后被两颗陨石撞击!这种“重弹”几率有多大?地球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么?
我站在无名桥上,举目北望,清水湖双囝(双陨石坑)离此地尚有647公里,可惜无路。但是,我没有忘记你们!
参观完近岛湖,我便踏上了归途。途经Oujé-Bougoumou印第安保护区岔路口,我没有时间去参观了。在三叉路口加满油后,我再次进入了阿刷母涮动物保护区。中午,我随便找了个湖边休息处停车吃饭,顺便看看风景和植物。就看到一个白花花的头骨躺在林缘草地上,是一个雄驼鹿头骨,可惜无角。这个湖叫做Chigoubiche湖。联想到我昨日在该保护区的另一个休息处午餐时,也见到了驼鹿的足迹和粪便,可见驼鹿的频度相当高。
在长时间的独处中,我展开了思想的遨游。三亿年也好,五亿年也好,人类起源的时间(700万年前,乍得人)对这两个陨石事件来说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要是只算文明史(最多8千年),那更是渺小。陨石事件发生时,有多少生物个体死亡了?有多少个物种因此灭绝了?事件发生后,有多少生物个体为了殖民新生境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又有多少新物种在新生境诞生?我们无从考证,因为历史几乎没有留下记录。人类在对抗大自然的斗争显得何其力不从心,但人类在自相残杀方面却显得孔武有力。我们为何不把用于研发武器、蓄养军队的智慧和财力用于开发人类目前的非宜居地域?为何不用于研究人与生物们如何和平相处,共同维护地球家园的方案?大北方目前地广人稀,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那些为了土地而打仗的国家和民族,为何不考虑移民来这里发展呢?加拿大应承担起这个国际义务。
24日恰巧是那个中国男人钟扬博士离世两周年忌日。他的成功取决于他对藏民的无疆大爱,取决于他的长期超负荷工作,也取决于他的善于合作。他早已看到了他生命的意义:一百年后,他和他的团队采集的种子将在后人手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其中有的可能用来造福人类,有的可能仅仅是被人类延续物种寿命。有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叫钟扬的教授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的事迹早已传遍神州大地、雪域高原。我想,我也要在他那个年龄,尝试去挑战生命的禁区。
22日恰巧是那个中国女孩大猫的生日。她在过去十年内独自走遍了世界五大洲四大洋,却没有留下一篇文章。一百年后,她早已去了天堂,她的亲人、朋友也已各奔东西。人们还会记得她吗?还会记得她在这十年中经历过的种种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是过程,是可被记录和传播的过程,是足以启发后人生活和思考的过程。
我此行的收获是什么?是一块并非陨石的石头、一个残缺的驼鹿头骨、一段对双陨石湖孤独探访的难忘记忆,和对遥远而语言不通的克里人的深入骨髓的牵挂。因为作为中国人,我从来都是把印第安人当远古时的亲戚的。我这回回去了,要对我的亲人和朋友说:北方有两个陨石湖在等着他们去探望,大岩湖的旁边还有一群克里人是我们的亲戚。
在魁北克、乃至整个加拿大的中国人中,看到过四个陨石坑的有几人?何况我又在卫片上发现了两个疑似陨石坑:欧帕维卡岛(Ile Opawica)和哈德逊湾Sanikiluaq岛,有待地质学家们去证实。
这样想着,我的车早已翻越阿皮卡山口,一头扎入黄昏的劳伦琴山区浓雾中。我心安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