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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是亲爹爹!”
最可怕的是黄风天气,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愁惨。还不懂得愁的六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姐姐,遇着这样的天气也要愁起来的。没了玩的兴趣,无精打采,丢了魂儿似的。偏偏妈妈不在家,被人家请去打牌,爹爹也不在家,到衙门里去办公。姐姐坐在小板凳上搂着我,我们默默地依偎着。听着风在屋顶上、院子里撒野,把门窗摇晃得轰隆隆直响,怪吓人的。
姐姐忽然叹了口气悄悄在我耳朵边说:“你知道不,爹爹不是咱们的亲爹爹!”“什么?”我惊叫了起来,我不懂“亲爹爹”是什么意思,爹爹挺亲的,为什么不是亲爹爹?我心里很不好受,直想哭,不知是为了爹爹不是亲爹爹而伤心,还是因为在这样可恶的天气里讲这样讨厌的话伤心,不过我没哭。
“你忘了?”姐姐说,“咱们的亲爹爹死了,那时侯你才两岁半,有人问你‘爹爹哪儿去了?’你就把两只小手握成筒儿放在嘴上‘呜哇,呜哇’地叫,意思是说:爹爹被‘呜哇’送走了。”
姐姐嘱咐我说:“可别让妈妈知道我说亲爹爹的事。妈妈不让我告诉你,说你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妈妈会告诉你的。”
姐姐告诉我亲爹爹是湖南宁乡人,这个爹爹是榆林人。我们本应当姓胡,是跟着这个爹爹才姓郭。姐姐说:“亲爹爹死后,妈妈是不肯改嫁的,是亲爹爹生前的几个好朋友来劝妈妈:在榆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孤苦伶仃,靠什么生活?不嫁人,怎么能把这一对儿女抚养成人呢?总得把孩子们送进学堂去念书,不能叫他们流落街头吧?妈妈才不得不嫁到郭家来。”
姐姐说:妈妈刚嫁过来,爹爹最讨厌的就是我,因为我好哭,见生人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爹爹一进屋我就哭起来,不是把爹爹哭跑了,就是一直哭到我睡着了为止。所以爹爹恨得连眼角都不肯斜我一下。
姐姐说:有一天她上学去了,妈妈有事出去了一会儿,把我用被子和枕头围着坐在炕上。爹爹回来了,我居然没哭。那时侯爹爹的心情不好,常喝闷酒,妈妈怕酒伤了他的身体,出门时把酒壶藏起来了。爹爹进门就找酒壶,却怎么找也找不着。他偶然一回头,见我伸着一个指头指墙角的一口米缸。爹爹掀开缸盖一看,酒壶就藏在里边。爹爹高兴得顾不得要酒壶了,转身抱起我就在我的脸上亲了好几口,把我逗得咯咯地笑起来。从此我就成了爹爹的宝贝,他逢人就夸我聪明。爹爹说:“他怎么知道我是找酒壶?他怎么知道酒壶藏在缸里?”就从那天起,爹爹不再喝闷酒了。
听姐姐讲这些,我心里是惴惴的,我懂得了人是会死的,死了就没有了,多可怕呀!
可怕的事居然不久就发生了,那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一个晴明的早晨,早饭的时候,爹爹的兴致很好,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只是我不记得他谈了些什么。妈妈也很高兴,餐桌上是喜气洋洋的。
饭后,姐姐上学去了,爹爹照例到书房去看书和批阅公文,妈妈在屋里绣花,我站在妈妈身边看绣花,我最爱看绣花。妈妈用的绣线不是拧上劲的丝线,而是丝纰。那些染了各种鲜艳色彩的丝纰都是从湖南带来的。妈妈绣花的技法叫“乱插针”,是湘绣中一种难度很大的高级技法。乱插针锈出来的花和真的一样。譬如用红白两种丝纰绣一个花瓣儿,乱插针使红与白穿插出由深渐浅或由浅入深的不露痕迹的变化来,颜色均匀,没有纹络。妈妈的绣花姿势很好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又短又细的绣花针,翘起另外三个手指,那样轻妙而准确地插下针去,手指不挨丝纰,不碰绣品,所以绣成的绣品是那样干净、亮丽,好象没有粘过手似的新鲜。仅仅这一点,就使
我喜欢看妈妈绣花,妈妈却不让我靠近:“出去玩儿,哪儿有男孩子喜欢这些东西的?没出息!”我只好跑到过厅里去唱戏。
我抡着胳膊挺着胸脯唱:“八刹庙,好热闹,又有老来又有少,又有
我正唱得得意,忽然听见书房里爹爹的呻唤:“哎呀,我的嘴麻,脸麻,我的鼻子麻,哎呀,不好,我不中用了……”那声音凄惶得不像是从爹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是一种使人听了心惊肉跳的嚎叫。只见妈妈急速地从卧室里奔出来,冲进书房里去。
爹爹昏迷过去了。衙门里来了许多人,出出进进。请来了横山县所有的医生,守在爹爹身旁。妈妈的脸色白得发青,好像一下子瘦了许多,憔悴而衰弱,背着人的时候偷偷地抹眼泪。我怕极了,躲进卧室里去。我想起亲爹爹的死来。这个爹爹该不会死吧?一想到死,我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想起爹爹过年写对子,大红纸裁成一副一副的对子,爹爹悬起肘来写碗大的字:“乾坤正气,日月光华。”“明月千里共,阳春九州同。”“青山石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爹爹要写许多许多,除过自己家里所有的门窗都要贴之外,还有好多人求他写的。每写出一副,爹爹就停下笔教我念,我一边得意地念,一边手舞足蹈地跳进跳出……
我想起爹爹糊灯笼,灯笼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架子,四面糊纸,爹爹叫我画一幅画,姐姐画一幅,妈妈也要画一幅,另外一幅由他题诗。爹爹替我们每人的画上题上名字。他给妈妈的画上题的是“潇湘居士”,妈妈说:“你乱写些什么?”爹爹说:“不是乱写,潇湘就是湖南,居士嘛,就是好人的意思。”说了就笑,妈妈也笑,姐姐和我都笑。我只是笑得高兴,并不知道究竟笑什么。灯笼糊好了,挂在过厅门口的屋檐下,晚上插上大红蜡烛点起来,不管天气有多么冷,我们全家都要站在屋檐下观赏我们的杰作,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只灯笼更美的了……
再过年的时候,爹爹还会写对子吗?还会糊灯笼吗?想着想着,不知几时我的两腮已被眼泪濡湿了……
我重复地背诵着爹爹教我的对对联的口诀:“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光对海雾,赤日对苍穹。”我惟恐忘了,我比以前无论背什么都更用心。我又背爹爹教我的诗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爹爹还没教我七言诗的平仄呢!他还会教我吗……
我似乎又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来求爹爹看病,爹爹总是那样和颜悦色地问呀,问呀,然后闭上眼把脉……
我还似乎看见那个老头儿,一进门就跪下给爹爹磕头,拽也拽不起来,他说:“郭师爷救了我孙子的命,没得谢……”
爹爹给那么多的人看过病,救过人的命,这么多的医生就治不好爹爹的病吗?快救救爹爹吧……
我眼泪汪汪地坐在小板凳上,撩开门帘的一角,张望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妈妈过来了,眼睛红红的。我怯森森地问:“爹爹醒来了吗?”妈妈摸摸我的头,老半天才哽咽着说:“还没有。”我觉得妈妈怪可怜,我就跟在妈妈的身后,她走到哪里,我悄悄地跟在哪里,好像是怕丢了妈妈似的。妈妈进书房去了,她不让我进去,我就站在门外候着,我盼望着妈妈再出来的时候告诉我:爹爹醒来了!我盼呀盼!
姐姐放学回来了,她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来了这么多人!我告诉她爹爹叫不醒了。她一听就哭了起来,妈妈出来说:“别哭,好好的,哭什么?”但是她自己的眼泪早又流下来了。
家里变得这样凄凄惨惨,比最可恶的黄风天还悲凉!
爹爹再没有醒过来,掌灯时分,那些守侯了一天的医生们宣告回天无力,爹爹吐尽了最后一口气。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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