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蒹葭几次长谈过后,夏禾潜意识里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想想不禁有点心寒意冷: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八成挺有心计的吧?她这么个不愁嫁的娇俏可人儿怎么会看上了我?
一朝被条蛇咬、十年怕井绳。两个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如今却都成了他下半生怕记起偏偏又不能忘却的旧梦。与蔚然已劳燕分飞、形同陌路,与柳絮儿也已缘尽情殇、恩断意绝,这些不幸的经历已经过去,然而,时间却并不是疗伤的良药,他感觉痛苦并没有与自己渐行渐远,而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提醒着自己,他内心深处对浪漫情爱的那份憧憬已渐渐地被现实的阴影所笼罩。他怕,他真地怕了,怕重蹈前辙,怕自己再入火坑,今生永无翻身之日。
仿佛是旷野里一头胆怯惊恐的小鹿,明明知道猎人就在自己周围的暗处埋伏着,那颗朝着自己射来的子弹一定会被射出的,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把自己包裹起来,强迫自己远离诱惑。于是,他便刻意渐渐疏远她,读她的e-mail却不再象往常那样每信必回;他没有几个朋友,更没有一个是知心知肺、让他惦记的人,MSN开着,只是为了她,然而却总是设成隐身。虽然不想跟她走得太近,然而他心里却还总牵挂着那个人,想去看看她在不在,见她名下的“绿灯”亮着,他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愉悦兴奋感觉,觉着她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她那笑意盈盈的头像挂在那里,象是在挑逗他的忍耐力,他不去看那张俏丽的头像,努力不去看,他想冷落她,想让她知难而退,那样的话,他觉着自己会好受一点。
他就这么矛盾地折磨着自己,患得患失地焦虑着,精明起来时反倒要比糊涂时更让他感到压抑,感到无奈。
漫漫长夜过后,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早晨,然而,夏禾的心情却没有象窗外的天气那般晴朗无云,他心头郁闷得象个堵得严实的下水道,丝毫没有缝隙,就连无孔不入的空气都透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这是疲惫了,还是厌倦了,只觉得自己象是一个行走在黑夜里的孤魂野鬼,害怕见到光明,害怕见到人影。
今儿大概是个黄道吉日吧,他猜。可是,他却没有一点点的开心,因为,那两个令他抓狂的人据说要走到一起去了。是同乡会传发的通知,他便跟几乎所有人一样,也知道了,很奇怪,在他读到那封邀请信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痛、没有恨,只是没有感觉。也许是痛得太彻骨让他麻木了,也许是恨得太深反让他平静,他说不出理由,他原以为这一天真地到来时,他会痛不欲生的,可是他没有,他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就象是在伤口处被人撒上了盐,开始时的确很痛,随着盐越撒越多,他慢慢感觉不到了痛,只有坠坠的沉重感,尽管不舒服但却不再有痛觉。
犹豫了大半夜,他还是决定要去看一看,看看那个美丽的新嫁娘。他要让自己死心,他要给自己一个刺激,让那颗为她而跳动的火热的心永远地冷却,不再澎湃,他更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不屑于她、鄙视她的理由。
夏禾提前半小时就赶到了那个海边的花园,他要避人耳目,因为他有点担心,毕竟与她曾有过的那种令人尴尬的关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没准儿会成为毒舌妇们日后嚼舌头的好谈资。
夏禾将车泊好后,沿着小道踱步到公园里。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见这是一个不很大但却十分幽静的海滨公园,一个白色的凉亭坐落在园子的中心,四周是修剪得整齐的草坪,园子的外围处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温热带植物。
因为离着市区较远,来此地玩耍的游人以及当地的孩子们并不多。不远处,一架延伸入海的木桥上,偶尔几个钓鱼的人在挥竿儿拉线,各顾各地忙着。夏禾正了正墨镜,拉低了头上的草帽,然后溜达到那几个钓鱼人的身边,装作游客的样子,跟那几个钓鱼人寒暄了几句,便坐在了一把木椅子上。
他发现,这个地方挺不错,既可以面朝大海远眺墨西哥湾的美丽风光,又可以回身清楚地望见那个凉亭,那里的一切活动尽收眼底,当然,此处还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
时间过得没有想象得慢,那边似乎是有了点动静,夏禾抬眼望过去,见是同乡会几位热心人士在帮忙布置场地。很快,那个凉亭便被装扮一新,尽管简朴,却不失热烈、喜庆。夏禾看在眼里,心里先瞧不起了:真寒酸呀,一辈子的事儿就在这荒郊野地里办,连桌酒席都请不起,还是不舍得请?这洋不洋、中不中的,看着就别扭。
渐渐地,那边变得越来越热闹了,一阵喧闹声响起,夏禾站起来,伸着脖子往那边瞧去,目光穿越人群,停留在了花园的入口处,只见一辆敞篷花车慢慢地驶来,车子的前身用鲜花装饰得很华丽,车子的尾部还挂着一串儿叮当作响的易拉罐儿。夏禾知道这个习俗,它源于美国西部,原意是调侃新婚之人像“私奔”的,因为据说旧时,私奔之人因为落魄出逃,往往带着家里偷出的锅碗瓢盆,用皮绳系在马车上,被人追赶着逃奔时,马车上的那些个锅碗瓢盆便会散在地上叮当作响。
身着深色正装的志强挽着柳絮儿的手从车上下来,他们在两个可爱的花童以及众亲友的簇拥下,笑意盎然地缓缓走向那个凉亭。新娘子身上那一袭几乎曳地的白色婚纱,凸显着她高挑曼妙的身材,高高盘起的秀发在头饰的装扮下,衬托起她那高雅不凡的气质,让她那原本就漂亮的脸蛋儿显得愈发光彩照人。
夏禾不屑地撇撇嘴,心里觉得好笑:这个新郎(groom),呵呵,还真就是个马夫(groom),哼,小样儿,就凭你这德行,奶胖不算胖,我看你他妈的也就一送牛奶的——早上忙活一阵儿而已,到头来你小子不见得能留得住那婆娘,那婆娘……靠!
一想起那婆娘,他心里不禁翻涌着酸楚:絮儿呀,那厮明明是砣牛屎啊,你咋能这么自降身价呢?他有什么好!鸡架子一样的身材,狐狸一样的长相,乡巴佬一样的作派,要啥没啥,我,我怎么就不如了他?!唉——,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可真是双眼缺钙呀。
心里就这么胡乱想着,越想越难受,他干脆把脸转向大海,不去看那两个光天化日之下晒幸福的人,在他看来,那俩虚伪做作得让他倒胃口。眼前这碧波万顷、一望无尽的大海,奏着悦耳动听的潮歌,为他掩去了身后那帮凡夫俗子们的喧闹声,还有这习习扑面而来的海风,让他倍感亲切:吹吧,你尽情地吹吧,带走我所有的记忆,我永远都不会为谁去死,我只会为自己活。
他沉浸在这美丽的景色中,仿佛灵魂已经独立出去,高高地飘在空中,它在冷眼观望着周围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直到夏禾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欢笑声,它才倏地一下逃回到本该属于它的那个阴暗角落。
夏禾打个了激凌,新婚夫妇以及一帮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座木桥上,那个熟悉的、银铃一般的笑语声渐渐地近了,他慌忙拉低了帽沿,趴在栏杆上,低头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一行人的脚步踏在桥上引起了木桥的共振,颤颤悠悠地吱嘎作响,夏禾感觉,那节奏感极强的阵颤在他身边突然停顿了片刻,随即便又接着颤了起来,渐渐地,颤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了。
待那笑语欢声远去了,他这才抬起沉重的头来,望着海面,情不自禁地泪眼模糊,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絮儿啊,你到底还是认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