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会在这里遇上蔚然,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场合下。
蔚然只顾着低头往他们面前摆着饭菜,并没有注意到夏禾的存在,而他坐在那里,就那样心情复杂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眼前这个低眉顺眼、正在伺候别人的人,是他的女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留意她了,此时此刻,他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的头上又添了不少白发,而且因为没有好好保养,那头发是干涩而没有光泽的,她的头顶处已经有了脱发的迹象,短短的、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显得人很疲怠、没有精神,她的双手是粗燥的,干巴巴地布满了褶皱,她的手指甲是没有光泽的,指甲缝里还留有一点红乎乎的东西,好象是番茄酱,她抬起眼来的时候,额上的抬头纹已无法掩盖了,何况还有几粒米饭渣沾在额角处,那大概是她擦汗时不小心蹭在上面的吧。
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韶华将逝的女人,让夏禾感到了深切的自卑,他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他生命里曾经光彩绚烂的女人正在从他的心灵深处渐渐地褪色、退却。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惶恐,那感觉,不是少时黑夜里对鬼怪幽灵的害怕,也不是面对挫折、失败时对前途的担忧,而是,面临深渊畏足不前时的犹疑,那既是对身后走过的、平坦却平淡的道路的厌弃,也是对脚下这不可测的深渊的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知该怎样跟蔚然打招呼,也不知是否该跟她打招呼,他既怕蔚然说出什么让他感到难堪的话来,又怕絮儿会因瞧不起蔚然进而也瞧不起他。他明白,跟絮儿相比,蔚然真的是又老、又土、没有气质,还有,她腰间那条因为要端脏盘子而系着的脏兮兮的围裙,在散发着变质食油的哈喇味儿,这让她看上去更象是个蓬头垢面、下地干庄稼活的农妇,这,这这,如果相认,会让他脸上如何有光?
可是,正在他迟疑之际,蔚然却并没有跟他打招呼,她只是问了一下,他们是否还需要别的东西,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转身离去了。
夏禾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不知何故,他忽然对蔚然心存感激了:她从来都是个在外人面前给足我面子的人,她一定是意识到了,她那个埋汰的样子会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
他用一副干净的刀、叉,很优雅地切下一大块鱼肉来,然后夹起放在柳絮儿的盘子里,说:“絮儿,你来尝尝,看样子味道不错”,他说话、做事的样子显得轻松自如,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在嘀咕:她,应该不会再过来了吧?
柳絮儿也从自己的盘子里拨出一半儿的菜到夏禾的盘子里:“噢,我最喜欢这个菜啦,你也尝尝,里面的海参在美国可是不常见的哦。”
蔚然在见到夏禾的那一瞬间,她自己先是呆愣了一下,刚要下意识地跟他讲话,却不可避免地瞥见了他对面坐着的那个美女,她的脑子里立刻闪了一下刚才无意间听到的那位女士的话,她心里明白了:看来他们是同事在探讨业务呢。
望着这位打扮得体、画着淡淡的妆的女孩,她的内心也不平静:虽然从未见过禾的这位同事,但在他眼里,她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了。
可是,为什么禾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个人哪?
这个女孩的头发盘在脑后,黑亮亮地闪着光,她的眼睛为何生得如此完美?宛如皓月下的一泓泉水,波光里荡漾着的是遥远的思绪,她的微笑又怎么可以这么迷人?一声“谢谢”里沉淀了她多年的修养与教养。
蔚然怅然地感到了深切的自卑,在封闭的家里呆得太久了,她已经与时代跟社会在渐渐地脱节了,她决定不捅破这层纸:与我只有这么一个照面的交往,她不会记得我的,万一以后有机会碰面的话,我一定不会让禾感到没面子的。
蔚然人虽然知趣地离开了那两个人,可心却挂在了那个角落,时间好象过得很慢,那个宴会散后很久,夏禾跟柳絮儿才离开。
蔚然站在窗前往外看,见夏禾跟柳絮儿说笑着走去他那辆深蓝色的丰田车,此时,一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映入眼帘:他走去副驾驶的位置,为她优雅地拉开车门,在她弯腰钻进车门的时候,他用手挡了一下门框,怕她磕了脑门儿。
“哟,看啥西洋景呢?眼儿都绿了”,晓涵解决了“后顾之忧”后,来到蔚然的身边,轻松地跟她开起玩笑来,她顺着蔚然的视线望过去,见夏禾正在轻轻地关副驾驶座的车门,她会意地笑着说:“甭羡慕了!这样的男人,看上去倒是挺有礼貌的,其实呢,哼,肯为女人开门的男人,不是车是新的就是女人是新的。”
“看样子,两样都是新的呢”,蔚然幽幽地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哈,绝对不可能!”晓涵坚决否认:“那女的是我的室友,很正派的一个人,那个男的是她的二老板,他俩约这儿来是我室友打赌输了请客。”
噢,是这样子啊。
蔚然稍稍安了一下心,将目光收回,结婚十年了,她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丈夫会不会有外遇这个问题,也从未为此担心过,在她的潜意识里,那是人家家里可能、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可是,刚才意外撞见夏禾跟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子在一起,她怎可能无动于衷呢?她在自卑的同时也羡慕起那个女子的出色来,她有点嫉妒,也有点慌乱,她的这个世界仿佛正处在分崩离析的前夜。
“蔚然,这个给你”,晓涵从口袋里掏出五美元来递给蔚然:“拿着吧,刚才那男的留下了十块钱小费,咱俩平分。”
蔚然推托着:“我就帮你端了一趟菜,不至于,你都留着吧。”
晓涵抓起蔚然的手来,硬把那张票子塞她手里:“拿着,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了。”
蔚然只好将那纸票收好,问道:“怎么给这么多小费啊?我在‘北京园’打工,一般每个客人只留一块、两块钱。”
“跟女人一起出来的男人最大方”,晓涵道:“这家馆子比较高级,那俩一顿吃了50几块,给个十块也不算离谱”,说完,她耸了耸肩、抖了抖暴露的胸,又做了个鬼脸,自夸道:“我这魅力,在这家馆子里从来都是拿小费的冠军,无论老美还是老中,只要是个站着撒尿的,没个不吃我这套的。”
说完,晓涵转身就走了,留下蔚然一个人,呆立在那里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