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傍晚时分杨仲轩才回到家,一大家子人都在大厅里忐忑不安地等候他。
黄氏见了儿子,这才心安了下来:“怎么去了这么久?不是说,晌午头就能回来了么?”
仲轩道:“仪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才开始,听说是日本军昨晚在崂山什么地方遭到了伏击,日本人摸黑进了村子,搜了一整夜,没见着个扛枪的,后来就抓了几个当地的农民,审到天明也没审出个道道来,据说人给打得不像样。”
黄氏不免要数叨两句:“知道日本人不好惹,那你还在外面淤磨个啥劲儿?!万一,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可咋办?!”
“城里的警察,逃的逃、躲的躲,拢共没剩下几个,又全都到汇泉维持秩序去了。我不放心咱那几家铺子,怕有人趁火打劫,完了事儿我就又顺腿过去看看,都转悠到了,还好,吴先生上心,该锁的锁了,该封的封了,都挺严实的。您老人家放心,等过去了这阵子慌乱劲儿,生意上的事情我先稳两天,看看风头再说。”
仲轩为人谨慎、办事妥当,杨老太太一向放心他,刚才那几句埋怨的话语,不过是因为心里慌张,便啰嗦了两句,她转而吩咐众人:“这些日子,所有的人都给我在家里好好安生歇着,没事儿谁也不准上街去。”
仲轩媳妇咏梅过去,接过仲轩脱下的大衣,又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手炉,道:“刚才咱娘一直念叨你来着,外边乱哄哄的,娘放心不下。”
“还好,市民大概都知道日本人今天进城,街上反倒比平时安静了许多,连拉洋车的都没影儿了。”仲轩过来,在娘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叔轩坐在桌对面的太师椅上,一只脚脱了鞋,架在椅子面上,桌上的一盏茶盅,被他把在手里,不停地玩转。
三爷叔轩虽自小受爹娘娇惯,然而却长就了一付精瘦的身子骨,脸盘子也是筋多皮厚肉少,这,反倒衬托突出了他那一双不安分的金鱼眼和高高凸起的两个颧骨来。他的眼珠子滑溜得很,总是不停地在转来转去,只有当他伺弄他的那些蟋蟀时,他的目光才是呆滞且凝固的,而在其它任何时候,只要他的双眼是睁开的,他那一双乌溜溜的瞳孔便不肯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片刻,他也断断不肯与人家的目光交汇哪怕一秒钟。
这会儿,他的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子不知疲倦,上一秒钟还在瞧着手里茶盅,这一秒钟也许会转到翘在椅子上的脚趾头,而下一秒钟可能又挪回到茶盅,或者瞟向别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的什么地方了。而他的思想跟他的目光一样,转得飞快,他的语速也是飞快的,有时甚至比他的思想还要快,快到让他不肯在开口前先仔细想一下。
这俩兄弟,都是一个娘养的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脾性,仲轩不把事情想得透烂之前不会开口,而叔轩,不把事情说得透烂之前不肯动脑。
叔轩道:“二哥,说起咱家的铺子来,你也不能总一手把着不放吧?多少也分我点什么事情做,我虽然不费什么力气,拿着红利,可我这心里头并不舒坦啊。”
黄氏觉得有理:“三儿说得也是”,因着叔轩生来多病,自幼体格就弱些,又是幺儿,当娘的自然心疼他多些,难免把他惯得懒散,偏偏他又心气甚高,可总被二哥压着,无有机会出头,他心中难免不平。
三媳妇秋禾倒长得粗壮,尤其是接连生了仨娃儿后,身子圆鼓鼓的,腰围倒比臀围还能多出二寸来,说起话来也是气壮山河一般有底气:“二哥,咱家的铺子越开越多,买卖越做越大,您一个人哪儿能忙得过来啊,叔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帮帮你,外人见他不管事儿,还道是他不肯出力呢。”
“嗯”,黄氏附和:“仲轩哪,你的确也该让你弟帮你分分心了,生意上的事情,有些就交待给他做去,自家兄弟,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娘,我哪里是不放心哦,三弟脑子虽活泛,性子却急躁了些,这生意场上的事情,得能沉得住气”,仲轩觉着委屈,三弟一向眼高手低,有他插手,只怕会越帮越忙。
黄氏又道:“做生意有什么难?!你教教他不就得了。你读的是私塾,你弟读的还是英国人开的洋学堂,喝的也是洋墨水呢,要论学问,他哪里会比你差?”
秋禾接茬插了一句:“学问再大,没机会使用也是白搭,娘,您说是吧?”
仲轩不语,低头呷茶,他不想顶撞娘,也不想得罪叔轩。三弟这么闹腾也不是一回两么的了,去年夏天,他看好羊皮市场的走势,非要从南方进上一大批,仲轩因为没有做过皮革生意,隔行如隔山,想谨慎行事。而叔轩几次鼓动未果后,便拿着分家来要挟他,再加上老太太受了老三的怂恿,压着仲轩同意。自今年春季以来,羊皮市场倒是兴旺得很,只是没想到的是,叔轩进的那批羊皮,因为运输、保存不当,大约三分之一的货因为受了潮热而发霉变质,大半年过去了,至今还押在仓库里倒不出手去,占着地方不说,三万多块大洋无法周转,连累得其它生意都运作不利。
仲轩慢吞吞地回:“最近时局动荡,交通不畅,生意么,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么。”
叔轩翻了翻眼珠子:“说来说去,二哥还是不信任我!”
他从椅子上放下那脚来,前倾着身子,伸手指着永泰里的方向:“先不说别的,就这永泰里,咱爹走前儿怎么说的来着?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啊?若换作我,三个永泰里都回来了,咱娘也用不着天天晚上做噩梦,觉着对不住咱爹了。”
叔轩说得激动,仲轩却有点心烦:“那你倒说说,怎么个办法?”
叔轩喷得唾沫横飞:“永泰里是分给了老大不错,可咱爹从没承认过那姓萧的窑姐儿跟她养的儿子吧?老大活着时占着永泰里,我没有二话可说,可他死了之后,永泰里凭什么就归了那娘儿俩?且不说,那个婊子养的儿子到底是谁的种呢。”
秋禾觉着叔轩说得畅快淋漓,尤其是这最后一句,竟然说得仲轩不能辩驳,她在心里不免得意:“是啊是啊,婊子养的儿子,这谁说得清啊。”
仲轩面露难色:“分书系咱爹亲自订下的,大哥死后,永泰里由他的儿子自然承继,这个,合理合法,咱俩任谁也不可能翻得过来,就算是咱有赎回那楼的打算,也得经过人家同意,法律定下的事情,怎么好更改?”
“法律?哼,现如今律法还顶个屁用?!”
叔轩一脸的轻蔑,他往回一缩身子,就把那只脚又架在了椅子上,而眼睛却在天棚上瞟来瞟去:“就说上次那官司吧,哎,明明是欠债还钱,欠谁的还谁的吧,那狗屁法官愣给整成个,张三欠着李四的,却偏偏让李四还给王二麻子。二哥,当初你若肯听我一言,如今还会有这事儿?她姓萧的跟咱玩儿阴的不是,咱还用得着跟她客气什么?!噢,以为杨家没人了怎么着?要我说,纠集一帮地痞流氓,三天两头骚扰她那些房客,等没人愿意住那儿了,我看她还指着什么吃饭?!到时侯,她还巴不得咱把永泰里赶紧给买下呢,嘿嘿,条件么,那可得照着咱给的来了。”
咏梅道:“这主意,损了点儿。”
秋禾撇撇嘴:“二嫂,您这话我不能同意,永泰里本就是咱家的,却被那个外姓旁人使手段占了去,要说损,还是那姓萧的阴毒,不但害了老大的命,连老爷也一起害了。人家不仁在先,就休要怪咱无义”,她转头又问杨老太太:“娘,您说是不?”
黄氏不语,叔轩却伸出大姆指夸赞秋禾:“媳妇儿高见!”,转头又冲着仲轩道:“二哥,回头你跟吴先生说说,我先学着管管帐也行,吴先生毕竟是外姓旁人,年纪也大了,总有他干不了的那一天吧。”
“铺子都关门儿了,等过些日子再说吧”,仲轩支吾推辞着,还是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