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嫂走了,萧艳婷越想越觉着心里不踏实,刚才劝元福嫂的话才只说了个开头,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橱嫚真的走了,连升可怎么办?天大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儿子的命。
萧艳婷坐不住,越琢磨越心乱,她寻思,元福嫂的三姐既然来得慌张,走得也一定匆忙。好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她估摸着李嫂该走了,正好,给橱嫚预备下的过年衣物还没来得及拿给元福嫂看呢,她便收拾了一下,用个红包袱皮儿裹紧系好了,挎胳膊弯里便满腹心事地下楼去了。
李嫂见是人家房东太太来了,起身热情地招呼了一下,便赶紧告辞回家去,临出门,她回头跟元福嫂说:“四妹,你抓紧点儿啊,及早不及晚,明儿傍晌我跟你姐夫过来帮你收拾。”
萧太太闻听这话,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就跟被人撒上了把盐的鼻涕虫一般,倏地一下便抽缩了起来。
萧艳婷侧身让李嫂出门去,元福嫂赶紧往屋里让道:“萧太太,快请进。”
萧艳婷缓步迈进门槛儿,带进门一阵冷风:“噢,元福嫂子,我坐坐就走,不用张罗茶水了。”她故作镇定地环顾了一下大白天也黑黢黢的屋子,又问:“橱嫚儿,她没在啊。”
元福嫂道:“她去南屋婶子家了,我去喊她过来?”
“噢,不用了,我给闺女准备下的过年礼,拿过来你先看看合不合适。”
萧艳婷把胳膊弯里的那个包袱往炕上一放,麻利地揭开,翻拉着衣物给元福嫂看。她拿起一只兔耳帽来端详:“这是盛锡福的,它家的帽子做工精致,样式也新潮,我尤其喜欢这对毛茸茸的兔耳,配上橱嫚儿的那个粉嘟嘟的小圆脸儿,看着就喜气。”她把兔耳帽递元福嫂手里,又拿起一双羊皮鞋来给她看:“这是新盛泰的,我没挑大红的颜色,这双茄子紫的正合我的心意,怎样,啊?”
元福嫂嘴上不停地夸赞,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暗忖:这得多少钱哇,够买一包洋面粉了吧?
萧艳婷又拿起一件粉色滚着大红边儿的对襟小棉袄来,递她眼前,显摆道:“这是谦祥益的缎子面儿,你摸摸,手感好吧?这小袄我可是找锦绣庄的张裁缝给缝的哦,瞧瞧人家盘的这些个门纽就知做工怎样了,往年,一进了腊月门儿他家就不收活了,噢,这不,怕到了年下慌张,我提前仨月就做好了的。”
元福嫂心里不过意,扭捏道:“萧太太,每回到了年下都让你费心惦记,你看,我今年连个饽饽都没蒸给你吃。”
萧太太“呵呵”一笑:“那有什么啊,不过是我嘴馋,随口说说而已,当不得真,噢,这些都还满意吧?”
“当然当然,让您破费了。”
元福嫂忙不迭地感激她,想起烦愁的心事来,不免叹了口气:“刚才俺三姐来,撺掇我带着俩嫚儿跟她去乡下躲避一阵子,我心里有点鼓恿(动心),可又下不了决心,俺姐夫是胶县人,我寻思着,胶县离着青岛没多老远,我想回来也不难。只是,我这心里头也不知怎么了,说不出地难受,虽说我这家只是个穷窝,可我也还是舍不得轻易就离开呀。”说着,眼眶子里汪出些泪水来。
唉,果不出所料!
萧艳婷心头一沉,脸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元福嫂啊,去也有去的益处,只是,你这间房子我不能给你留着,永泰里这么多住户,这不,大伙儿都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看着呢,噢,除非你一次缴上半年的租银。”她明知元福嫂交不出这么多的钱,便拿钱来压她。
元福嫂叹气:“嗐,我也是为难,那边毕竟是跟着个姐夫去逃难,人家老家的人怎么想还不知道呢,再说了,我拖着俩半大不小的孩子,谁愿意收留啊。俺姐跟姐夫那也是好心,可是,咱做人不能不自觉哇。要是那边呆不住,这边又没了窝,俺个寡妇人家,可怎么办是好?真是左右为难”,不免又抹起泪来。
萧艳婷趁机劝她:“是啊,你姐怎么说也是人李家的媳妇,她去躲避那是回家,是理直气壮,你么,就得要看人脸面行事了,难啊。”
“唉,谁说不是啊,可是,留在这里,只怕是连命都不保啊。”想起日军到处奸淫妇女的恶行来,元福嫂怕得心慌。
萧艳婷吞吞吐吐:“嗯,我倒有个主意,只是,算了算了,只当我没说”。
元福嫂忙问:“什、什么办法?”
萧艳婷慢吞吞地:“日本人的贪心咱也不是没见识过,他们第一次侵占青岛,一占就是八年,这次,我估摸着,没个三年五载他们是不会轻易撤走的,就连中央政府,不是也发出了持久战斗的号召吗?去你姐夫的老家避难,你们娘儿仨不是人家的本家,而你,也只不过是个出了嫁的姨妹,我说句不中听的你莫怪啊,你拖着俩孩子不说,还是个寡妇人家,难免不遭人厌烦嫌弃,就算人家恭敬待客,背后还指不定怎么戳点你呢。亲戚么,临时住个三天五日的没什么,可真要是三年五载地,换谁也不会耐心招留,你说对不?”
元福嫂不停地抹泪儿:“但凡我有个旁的法子,”
萧艳婷见她听进了心里去,就又道:“咱住一个院儿里也十好几年了,怎么着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再者说了,咱拐着弯儿好赖也是个干亲,我见你也怪不容易的,有心帮你,可又能为有限,还怕你多心。”
元福嫂睁大了眼看她,就为了这个“帮”字。
萧艳婷心里犹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可不说又不甘心,迟疑了片刻,她终于干脆地道出心里的话:“我说她婶娘,不如这样,我帮你带着橱嫚儿,你的房间我也给你留着,留半年,租银就算了。”
“这,这怎么行?人家会说我偏心的。”
萧艳婷明知故道:“我也寡妇人家,哪儿能带得了两个娃呀。”
元福嫂着急:“我是说,我带着一个去逃命,留下另一个不管不顾,都是亲生亲养的,先不说亲戚朋友的唾沫,就是这心里边,怎么下得去这个狠心?”
萧艳婷却不着急:“我好赖也是橱嫚儿的干娘啊。这些年来,我对这闺女的心思,谁人能说出个不字来,啊?她就差在我肚里坐十个月的胎了。这闺女虽不是我亲生的,可跟我亲养的又有多少分别?我疼这丫头,就跟疼连升还有多少分别?”
说到连升,萧太太怕命根子不保,心头不禁一酸,就嘤嘤地哭起来:“你叫我怎么忍心,看着她受人家的白眼儿?那么小的丫头,到了乡下,还不得帮人家看羊、喂猪,干粗活去?我,我这心里头不好受啊。”
元福嫂见她真心对待橱嫚儿,哭得伤心,心里有些不忍了,反倒回过头来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