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 汪邦(原是采矿工人, 因公伤治愈后安排在传达室工作,革委会成立后, 他当了革委会的委员,负责后勤工作)来要我们让出一间房来, 给另一名职工住, 理由是:“我们家只有四口人, 住30平米的房子太大了”, 我问他:“你看我们应该住多大的房子呢”? “最多只能住25平米”, 我说:“好吧! 我下午给你答复”。 汪邦银还算给我面子, 总算允许了我的要求; 在中午休息时间, 我找了倪君华, 因她家住的是25平米的房子, 我要求与她对换, 她当然是会同意的, 由她出面当天下午就将两家的住房对换了。
我认为黎杰要受不了这种压力的, 但他讲:“我能经得住这场群众斗争的考验, 反正我是没什么问题的, 毛主席不是讲过吗?‘我们一定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相信组织上会搞清楚我的问题的”。 这几句话虽然给我吃了个定心丸, 但我俩为了应付这一关, 让他们审查清楚他们所怀疑的问题, 决定我们暂时对外不联系任何人, 于是由我出面写信给全部有联系的亲戚, 告诉他们不要再来信了, 特别对李校说得清楚: 婆婆是地主, 暂时我们不能供养她, 暂由在北京的姐弟三人想办法供养她, 等黎明的问题弄清后, 再由我们负担婆婆的生活吧!。
那时我是已经没有精力再自己烧饭了, 只有在食堂就餐, 故买米和买蔬菜的事也就用不着了, 但还要烧些富有营养的食物,最简便的就是元宝肉(即红烧肉加剥壳的鸡蛋), 全家人都放开肚子吃, 吃饱把精神养足, 好让他们批斗和担负沉重的体力劳动; 但煤球还是要买的, 过去到煤厂去买煤, 都是用板车去拉回, 但那时我连板车都不敢去借,因为怕搞坏了说是“破坏生产”; 就同黎玲二人一次抬几十个煤球回来可供十天之用。
在食堂买些饭菜票玲儿和利儿二人去食堂买饭菜。可怜那时的利儿, 她身子还没有食堂的售饭窗口高, 看不见窗口内的人,只能抬头举手,把一个小锅递进窗口,才能把饭买回来。 有一天, 玲儿放学回来很不高兴, 见她眼睛都红了, 问其原因是学校成立了红小兵组织, 但没有批准她入伍,红小兵的筹备委员竟然不被批准入伍,是何道理呀? 这对幼小的心灵是多大的打击呀!? 对孩子们今后的出路又有多大的影响呀!? 我忍不住的哭了, 说:“是家庭害了我们一家人,不仅是爸爸妈妈投错了胎, 而且连你们也是错到了这样的家庭里来”。
再说黎杰在公开揪斗后的第二天起, 每天都在基建领导小组里(地点在老碎矿厂的旧址, 即后来改为液化气站的地方), 接受专业组人员的审问, 三天两天地就要开一次基建科全体人员的批斗会, 不可理解的是: 每开批斗会时, 基本上都要用绳子将他绑
上, 或者叫他跪下, 我在下面只是低着头; 回家后他还是那样一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问题一定会搞清楚的”。 再看看矿里, 不断地揪出人来, 每揪一次都是要在俱乐部招开群众大会, 他们都要在招待所门前早请示晚汇报, 虽然每个人都是挂着大牌子和带着白袖章, 就连彭青梦(原矿党委书记)、刘石(原矿长)也都被揪斗在其中, 我看他们都是谈笑自如, 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几十个人站在那里, 真不知他们是在请罪还是在示威? 我逐渐地胆大起来, 也就无所谓了, 不知不觉地怀孕了, 不足两月先兆流产, 未能保住而流产了。 国庆节后, 在一次基建科的大会上, 由领导小组副组长朱同青宣布:“地主出身的赵国瑛站出来”, 我随即就站出来, 他又说:“把你家的情况和未交代的问题, 如实的用书面交代清楚”。 “是”。 让我坐在旁边,(以后, 每逢开会时都叫我坐在旁边的一个特殊位置上)。 他又接着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再去钢筋房了, 要到瓦工组去劳动, 已把你的考勤转过去了”。
回来后, 想到他们为什么说我是“地主出身”的呢? 想来想去肯定是从句容那里,了解到二哥填报的家庭出身后才做出结果来的, 又想到过去父亲曾经讲过:“在案件中应对凡是已暴露的事情,要点滴不漏的讲得清清楚楚, 表示自己是坦白交代了, 而对未暴露的事情, 就是再小也不要提它, 因为怕节外生枝; 更不能像挤牙膏式的交代问题等等”。 因此, 我就把大哥、二哥幼年因读书而随祖父生活在一起, 祖父在淮安是地主, 所以, 两个哥哥是地主成分, 我父因当时在安徽、浙江两地做法官、多调动, 而仅带领母亲和我同往, 解放后他未曾定过成分, 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 定为“群众管制三年”, 我主观上认为: 我自出身以后都是靠父亲的工资收入生活的, 就填了“职员成分”。
另外, 将三个叔叔的情况也简单的交代了; 对淮安的事情是只字未提, 暗想万一他们问起, 我可以说:“我未去过淮安, 一概不知道”; 这样是可以推托的,另外, 对年纪相差两岁, 也就不敢提了, 因为怕“节外生枝”。 写好后交给领导小组, 他们看了也就不声不响的, 只是让我在瓦工组劳动, 开会时还是让我坐在特殊的位子上, 那时我是什么都不说, 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在瓦工组默默地劳动; 组长陈忠禧对我还不错, 他如同对待一般的工人一样, 分配给我做一定的劳动活, 但有一个瓦工芦作满对我是监视得很紧、很严, 见我稍有空闲时他就叫我干这干那的, 甚至于一项任务还未完成, 第二项任务又分配下来了, 在一个班八小时内, 几乎连一分钟的时间都不让我休息, 下班后他还指明要我把全组人员的工具都清洗干净后才能回家; 这一切我都能忍了, 不过就劳累一点罢了!
但有一天, 任务是检修选矿场主厂房的屋面瓦, 那个主厂房很高,它那屋沿距离地面就有十多米之高, 屋面是人字形的木瓦结构; 要从十号皮带廊的窗户上才能上到主厂房背后的屋面上去, 这个芦作满叫我不仅要把瓦从十号皮带廊搬到主厂房的屋面上, 而且还要翻过屋脊, 送到前半部的屋面上去; 我太害怕了, 心想: 在那斜坡的屋面上, 万一不小心而掉下去, 除去一命乌乎之外, 还要加上一个“畏罪自杀”的帽子,这怎么受得了呢? 所以我就说:“我害怕不敢去”, 当时芦作满就瞪眼怒目的看着我, 好像正在要说什么似的, 组长出来说话了:“她没有登过高, 还是不让她过去吧”, 总算解了危急之难。
我在瓦工组劳动了一个多月, 大约在1968年10月份的一天, 基建科又开会了, 我仍是坐在旁边的特殊位置上, 要黎杰交代问题, 黎如实交代了, 但还说他交代的不对, 是“不老实”, 马上就把他绑起来, 在他脚下还垫了四块砖(标准砖的厚度是每块6公分), 由芦作满、何世康和杨少卿三人, 将绑他的绳子系在屋樑上, 然后又把他脚下的砖用脚踢开, 当时黎杰是“坐飞机式”的悬空在中间, 我忍不住的流下了眼泪, 低下头, 看了一下手表, 心想: 快点下班吧, 这种刑罚是受不了的; 可是, 就听到有人喊道:“赵国瑛, 你还不服气吗”? 当时我就说:“不是, 我是感情上受不了”。
这次的斗争会就这样不清不楚的过去了。 过了一天, 余仕才来找我谈话, 说:“你们夫妻十多年了, 有感情是肯定的, 但他的罪是不轻的, 你能把它说出来,我们保证你没有事, 他就是进去也不过是三、五年就会放出来的, 你先带着两个孩子过, 等他出来后, 你们夫妻还是夫妻”, 我说:“我与他虽是同校学生, 但我是1951年3月才进复旦大学的, 他在1949年刚解放时就离开了学校, 直到1953年我毕业分配到北京一机部后才认识他的, 他以前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道”, 余又说:“那还能没有几句话吗”? 我说:“他和我讲的话与他向组织交代的一样”。
余仕才就这样没趣的走了, 又过了两天, 基建科内开大会, 由领导小组副组长朱同青主持会议, 他放大嗓子说:“赵国瑛、王克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 他解放前曾在矿内当过工头)站出来”, 于是, 我与王都站出来了, 随即有几个人上来给我两人都带上了大牌子和右臂裹上了白袖章。 (我的牌子上写的是“隐瞒罪恶家庭历史、坚持反动立场” 王克加的牌子上写的是“小霸头”) 朱同青接着说:“黎杰和芦兴华(被揪斗人员)交由矿专政队集中统一管理了, 今后我们的运输任务(拉板车、装卸材料)就由你二人去做, 从明天开始你两人要提前半小时在碎矿厂门口(是从办公室到矿内的要道)早请示, 下班后, 还要在那里作晚汇报, 请示汇报时要挂好牌子, 袖章是永远带着, 直到问题搞清后才能批准拿下, 听到没有?” 我两人都说:“听到了”。 背了一个大牌子回家。 还不满十三岁的玲儿, 看到后就哭了, 我当时很难过; 一是感到因为我的问题, 给这个幼小的心灵又一次的打击, 再一点认为问题总会弄清的, 应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才好, 采取那种对人格上的侮辱,甚至于动刑法,实在有点受不了; 马克思曾经说过:“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 最后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而这些人的那些野蛮行为, 真不知道他们是代表什么阶级? 这句话我埋藏在心里很久、很久, 而不敢向任何人暴露。 我当时是真想不通, 但黎杰却认为我要寻短见了, 就一再劝导于我, 我就顺从他说:“不管怎么样, 我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