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孙行的声音穿透热浪,清冷如广播: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操场一静。随即,整齐复诵。声音洪亮,冰冷,无起伏。像录音机。像齿轮。像程序。
诗句刺耳。饥饿让思维迟钝,却异常清晰——像钝刀锯开记忆。
1957年,《诗刊》创刊号。老王指着诗,皱眉:
“‘杨柳’为什么会飞天?”
她答:“是比喻。毛主席能说普通人不能说的话。”
老王笑,眼中是毁掉他的怀疑:“普通人死了埋土里,主席家人死了飞天上?”
她没答。她知道——杨开慧,29岁,血染长沙。主席写诗时,眼里是泪,不是火。
“人如杨柳很美吗?”她曾问。
1955年,反胡风。老王因牵连,被开除公职。从此,他是胡同里的影子。罪在思考。她的罪,在相信。
老王摇头:"诗好是好。魔术这东西也能做得很美,但那毕竟是骗人的。我带你看物理光谱,那才叫美丽。"
老王总是有意装不懂。但到了关键的问题上,他又认真起来。有时候不好把握,什么是玩笑,什么是认真。
现在,孙行的声音再次如铁锤响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饥饿让她的思维迟钝,却也格外清晰。她想起那个没答上的问题,在空腹的痛苦中,她懂了:
老王用"逻辑"戳破的不是诗,是这个时代的虚伪:主席可以悼念亡妻,学生却不能梦见情人;主席可以写"杨柳轻飏",校长却因"春风拂野"被指为毒草。
当真理成了教条,自由便死了;没有自由,真理只是枷锁;
当革命成了仪式,人便消失了;没有情欲,革命只是荒原;
没有“人”,只有“同志”,
——连主席的诗,都成了打人的棍。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这是阶级斗争的武器!"孙行刀刮骨般的声音继续。
校长想笑。诗是武器?那垃圾筐就是她的盾牌。可她知道:杨柳不会飞天。而她,正在这句美丽的诗下慢慢枯萎。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学生们再次齐声高喊。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一声闷雷。乌云瞬间压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红卫兵四散奔逃,留下她一个人跪在操场中央。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墨汁,黑色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她抬头看着天空,雨滴砸在脸上。那一刻,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是现在的,是十年前的:"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她曾经多么动情地为学生朗读这首诗,告诉他们这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现在,同样的诗句从孙行嘴里说出来,却成了折磨她的工具。
她缓缓站起,雨水从身上流下。她看着操场四周贴满的标语,看着散落一地的红纸片,看着刚才围观她的孩子们奔跑的背影。
她终于明白了——不是她背叛了革命,是革命背叛了她。不是她误解了主义,是主义抛弃了她。那些她视为生命的理想,原来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她这样的人。
她伸手接住雨水,慢慢洗净脸上残留的墨汁。洗干净后,她平静地看着自己湿润的双手。这双手写过多少革命诗篇,批改过多少学生作业,为多少理想鼓掌...
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忠诚,只是别人手中的武器。她的信念,只是这场游戏的燃料。
雨停了。她跪在泥土上,膝下温润而真实,比任何口号都真实。
雨水顺着身体滑落,冲刷掉墨汁,也冲刷掉最后的幻想。
她轻声说:“杨柳不会飞天。人,也不该活在谎言里。”
低头,闭眼。操场空旷,红纸散落,风吹动一切。
这一刻,她与世界隔绝——没有革命,没有理想,只有心灵的终结。
觉醒与崩塌同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