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行

我的旅程如同激情的旋风。有些人追随既定的轨迹,而我渴望探索未知。我观察人们,观察他们的本能,观察他们的踪迹。对我来说,写作并非为了创作,而是为了展现人类荒谬性中各种可能性的美妙舞蹈。
正文

校长之死 - 9 干部子弟

(2025-09-06 13:27:11) 下一个

批斗会之五 - 干部子弟

 

校长的头被来回猛推,从思绪中惊醒。脖子像要断开。胸前挂“反动黑帮”,背后吊“可恶流氓”——纸牌晃荡,墨迹未干,像刚从油印机里拽出来,还带着火药味。

 

孙行踱步上前,亲手替她戴高帽。动作标准,如演练过千遍;表情肃穆,如执行圣礼。校长抬眼——女孩已比她高出一头。刚进校时,两人还差不多高。如今,孙行站在台上,不是审判者,是革命本身披上了少女的皮囊

 

文彬彬在旁待命。孙行一挥手,声音清亮如钟:“按《十六条》执行!黑帮分子必须低头认罪!”
文彬彬扑上来,高帽狠狠压进发根。纸边割喉,呼吸如刀片刮过气管。
孙行俯身,一字一顿,字字如钉:
“《毛主席语录》第257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教我们画画、谈人性、讲温情,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腐蚀青年灵魂的糖衣炮弹!”

校长心里一颤:
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而是——她早已被历史判处死刑,只等行刑队列队完毕

 

——思绪骤然撕裂,坠回一年前。

 

那时孙行爱画画,偏科,老师告状不断。因她父亲是中央领导,校长亲自家访,带了一本沉甸甸的苏联画册——想用艺术的柔光,软化“革命课程”的铁壳。

 

中南海高墙森严,警卫无声如石雕。孙母迎出,笑意温婉,话却如针:“她有天分,不该压制。”
校长小心应对:“主席说,要德智体全面发展。”
母亲轻笑:“她是革命的孩子——你们只看见她偏科,没看见她熬夜写思想汇报,字字见血。”

 

父亲静坐如影,一言不发,却像压在屋脊上的秤砣。
孙行翻着画册,指尖缓慢,眼神却冷得像冰面下的刀锋——不为美而颤,只为“是否合乎革命”而衡量。

 

校长忍不住轻碰她肩——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一只停在枪管上的蝶。
她没有自己的女儿。
从未有过。
和老王走过半生风雨,同睡一床,同吃一锅饭,同在雨夜里散步谈理想——
却从未有过一个孩子。

 

那时,孙行合上画册,抬头微笑:“我会成为革命的好青年。”
校长以为那是承诺。
现在她懂了——那是告别仪式
告别柔软,告别色彩,告别“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
走向口号,走向斗争,走向“毛主席的好战士”——
一个没有体温的称号。

 

——而现在,她站在操场中央,高举《毛主席语录》,声音穿透雨幕,如广播喇叭般精准、无情: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这个女人,用资产阶级人性论毒害青年!用温情麻痹革命斗志!用画册传播修正主义思想!
今天,我们不是在打人——是在挖修正主义的祖坟!是在给红色江山打预防针!

 

皮带呼啸而下,铜扣砸在肩胛,血立刻洇透衬衫,像一朵迟开的花。
“低头!黑帮不配看天!”
墨汁泼脸,破布塞嘴,高帽歪斜,双腿被踹跪进泥水——姿势标准,如教科书插图。
围观学生高呼:“打倒黑帮校长!”“毛主席万岁!”“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声音整齐,如合唱团。

 

孙行站在高处,眼神清澈,毫无愧色。
她不是在报复。
她是在执行历史的程序
她是在清洗自己曾有过的软弱
她是在向父亲、向组织、向伟大领袖证明: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干净、更纯粹、更革命!

 

校长咬破嘴唇,血混着汗流进眼睛。
模糊中,她看见孙行嘴角那抹笑——
不是恶意,不是快意。
任务完成的平静
信仰淬炼后的光辉
干部子弟交出的投名状

 

血汗糊住视线,她却猛然想起——
另一个夜晚。
不是画册,不是课堂。
是烛光摇曳下,那更深、更暗、从未对人言的秘密。
——关于孙行。
——关于那本画册。
——关于为什么,连毛主席的语录,都救不了她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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