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存在
叁、拈花者谁
IV. 笛卡尔发现「心灵」
笛卡尔出生于一五九六年(明万历二十四年)。在数学和哲学上,他都显示出卓越的天赋。在数学上,笛卡尔创立了解析几何,将古希腊时期分离的「数」与「形」重新结合在一起。我们在初中学习的平面直角坐标系,就是他的发明。在哲学上,他缔造了近代第一套完整的哲学体系,这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之后从未有过的事,因此他被誉为「近代哲学的始祖」【8】。
笛卡尔哲学的精髓,就是那句有名的「我思故我在」【9】。这是一句流传很广的格言,人们反复不断引用它,借它劝勉读书鼓励思考,仿佛它是一句宣传思考的公益广告。但是这样的解读,并不符合哲学家的原意。笛卡尔说这话的重点在「我」不在「思」。而且这个「思」也不是普通意义的「思考」,它是泛指一切精神活动,包括「感觉」与「想象」。
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笛卡尔首先肯定「我在(I am),我存在(I exist)」。这是笛卡尔哲学的「支点」,是他「充分考虑一切后最终得出的结论」【10】。然后他接着追问,「这个存在的我究竟是什么」?这时,奇怪的事儿发生了。笛卡尔发现,那些具体的东西,长袍啊火炉啊,一件件认识的清清楚楚,把它们逐一认清的「我」却是模糊不清的【11】。认识在这里出现了盲点。当「认识主体」反过来试图认清「自己」的时候,它迷失了,好像眼睛找不到眼睛。
哲学家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对「自我」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谁没有经历过呢?当国家元首放下文案,要饭的乞丐放下饭碗,男人放下怀里的女人,女人放下吃奶的孩子,学生放下一天的作业,家长收拾完厨房。不定什么时候,在一个人忙碌了奋斗了成功了照顾了送走了失落了的某个时刻,某个瞬间,天上打了一道闪,人在亮光中照见赤裸的自己。他好奇打量赤裸的「我」,并询问那到底是谁?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这儿?但这一刻很快就过去,人又很快忙碌奋斗成功照顾别的去了,谁还记得那一刻的赤诚?那一刻,我与「我」面面相觑。
笛卡尔反思的是那一刻的「我」,那个「我」究竟是谁?聪敏如笛卡尔,如何解开这道难题呢?他首先考察了几种流行的观点,并把它们逐一排除。笛卡尔说:「我不是器官拼凑的身体,也不是身中弥散的稀薄气体。不是风,也不是火,不是水汽,不是呼吸,也不是任何想象力虚构的东西」【12】。这里列举的风啊火啊呼吸啊,是古希腊关于「灵魂」的猜测。笛卡尔否定「心灵」具有任何形相,包括虚构的形相。(注:在笛卡尔的原著中,「我」「心灵」「灵魂」这三个词是同义【13】)
可以想象,如果生在古代,笛卡尔不会同意「灵魂」是球形的原子。生在今天,他也不会同意「心灵」是量子、暗物质、或者任何物理学新鲜发明的概念。他更不会附和民间物理学,相信「心灵」是高频高能的灵体——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身体罢了。「心灵」既不是实在的身体,也不是虚构的灵体。那它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说它是什么?却总说它不是什么。它为什么「不可说」?是什么妨碍我们直接把它说出来呢?
凡能被语言直接说的,一定是有形的事物。它的形相必须先被感官捕捉(六尘),然后才能生起言说(六识)。哪怕是虚构的鬼魂,也得先有个幻影。这个幻影要被「里面的眼睛」看见了,然后才能说出来。至于藏在眼睛背后的「心灵」,它是真正的无形,无形无影无嗅无味,看不见摸不着,从何说起呢?非要勉强说的话,我们只能借着它的功能谈论它。就像我们谈论风,但风无形,怎么说呢?我们只能说「风是那个吹的花枝乱颤的」「风是那个吹的落叶横飞的」。
同样的,当笛卡尔谈论「我」的时候,他也只能借着「我」的功能谈论「我」。他说:「我是那个在思考的(a thing which thinks)。具体说,我是那个在怀疑,在领会,在点头,在摇头,在接受,在拒绝,也在想象和感觉的」【14】。提到感觉,他补充说:「我是那个用眼看的,也是那个用耳听的」【15】。不难发现,笛卡尔口中的「我」,正是佛法常常提及的「心」。具体说,就是「眼中能见,耳中能闻,身中能觉,意中能知」。
我们拿笛卡尔与古希腊哲学做个比较。古希腊人对于心灵(灵魂)的观点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自然哲学,它把「灵魂」想象成具体的东西,风啊水啊火啊,或者是球形的原子【7】。今天的物理主义,就是这种观点的自然延续。还有一种是形而上学,它看出「心灵」和具体的东西不同质,于是把「心灵」和抽象的「思想」归为一类【16】。
作为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第一次把「心灵」从「思想」中解放出来,成为「思想」之外的第三种存在。按照笛卡尔的观点,「思想」就像河水,从生到死奔腾不息,忽而怀疑,忽而赞同,忽而接受,忽而拒绝。「心灵」呢,它是承载思想的河床,河水流动的支撑(Substance),流动下面的静止,万变背后的不变。
在这一点上,笛卡尔与《楞严经》不谋而合。因为《楞严》卷初的教旨,就是把「真心」同「妄想」分开,这一点佛陀强调了两遍【18】。笛卡尔凭借一己之聪慧,徒步摸到了佛法的山门。虽然他刚到山门,立刻原路折返【9】,但他的思路无疑是开创性的,是在经院哲学沉闷的墙上凿开的一个洞。后人沿着他的思路继续向前,到了休谟又有新的进展【17】,相关内容就不在这里展开了。
【7】亚里士多德《论灵魂》:「有人说,灵魂推动着肉体正如它自身被推动一样,例如德谟克里特。」「德谟克里特也说过相同口气的话,他说,球形的原子拖拽着整个物体运动,原子运动是因为它们的本性即是永无静止。」
【8】罗素《西方哲学史》:「勒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 1596-1650),通常都把它看作是近代哲学的始祖,我认为这是对的。他是第一个秉有高超哲学能力,在见解方面受新物理学和新天文学深刻影响的人。固然,他也保留了经院哲学的许多东西,但是它并不接受前人奠定的基础,却另起炉灶,努力缔造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这是亚里士多德以来未曾有的事,是科学的进展带来的新自信心的标志」。「在哲学和数学上,他的工作重要无比」。
【9】《第一哲学沉思录》是笛卡尔最重要的著作,原著是用法文写的。中译本很绕口,我在引用时做了适当加工,以求文字流畅并不失原义。这本书共分六个沉思,「我思故我在」出自第二个沉思。正是这句话奠定了精神世界的实在性,直到今天,它仍是物理主义解决不了的难题。在后面的四个沉思中,笛卡尔借用经院哲学的方法恢复了上帝,又借着上帝的踏板恢复了物质世界,从而形成物质精神对立的二元论。后四个沉思与前两个沉思体现的怀疑精神并不一致,所以罗素批评他对怀疑的应用「三心二意」,贝克莱讽刺笛卡尔「装腔作势的怀疑」。本文的讨论只限于笛卡尔的第二个沉思。
【10】《第一哲学沉思录》:「阿基米德曾经只要求一个稳固而可靠的支点,用来撬动地球。因此,如果我能找到仅仅有一个东西——不管是多么轻微的东西——是确定和可靠的话,那么我同样也能期望得到很多伟大的东西」「因此,在充分考虑了这一切后,我最终必须得出这个结论:我是,我存在。」「当有人说我思故我在时,他不是通过三段论来从思想推导出存在,而是通过单纯的心灵直觉能力把它看做是自明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译本)
【11】《第一哲学沉思录》:「但是这个必然存在的我究竟是什么,我还没有充分的了解。」「那些我认为可疑的、不知道的和相异于我的东西,比起那些真实的和我所知道的东西,即我自己,反而被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中国社会科学院译本)
【12】《第一哲学沉思录》:「我不是那种被称为人体的肢体结构;我甚至也不是一些弥散于这些肢体中的稀薄气体——风、火、空气、呼吸或任何我用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东西。」(中国社会科学院译本)
【13】《第一哲学沉思录》:「To speak accuratelly, I am not more than a thing which thinks, that is to say a mind, or a soul, or an understanding, or a reason, which are terms whose significance was formerly unknown to me.」。笛卡尔把「心灵(mind)」和「灵魂(soul)」当作同义词使用,但他更倾向于使用「心灵(mind)」。
【14】《第一哲学沉思录》:「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什么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呢?那就是说,一个在怀疑,在领会,在肯定,在否定,在愿意,在不愿意,也在想象在感觉的东西。如果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属于我的,那就已经相当多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译本)
【15】《第一哲学沉思录》:「总之,我就是那个在感觉的东西,也就是说,好像是通过感觉器官接受和认识事物的东西,因为事实上我看见了光,听到了声音,感到了热。但是有人将对我说:这些现象是假的,我是在睡觉。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至少我似乎觉得就看见了,听见了,热了,这总是千真万确的吧?真正来说,这就是我心里叫做在感觉的东西,而在正确的意义上,这就是在思维。从这里我开始比以前稍微更清楚明白地认识了我是什么」(庞景仁译本)
【16】《斐多》:「我们且假定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看得见的,一种是看不见的。」「我们对于灵魂怎么说呢?灵魂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呀?看不见。」「那么,灵魂和看不见的东西更相像,肉体和看得见的东西更相像。这是必然的道理啊,苏格拉底。」
【17】康德把「心灵」称为「先验自我」,他至少承认「心灵」存在。休谟则认为我们对「心灵」没有任何概念,甚至于不知道它「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以为休谟的看法更高一筹,因为像「存在」「不存在」这样的概念也是针对经验范围之内的事物才有效。「心灵」是先验的,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任何概念对它都是无效的,包括「存在」和「不存在」。以下文字摘录于休谟的《人性论》,供参考:「但是,撇开这一类某些形而上学家不谈,我可以大胆地断言,其余的人都只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接续出现并且处于永恒流动和运动中的一束不同的知觉或不同知觉的集合体。我们的眼睛每在眼窝里转动一次,就不能不使我们的知觉有所改变。我们的思想比我们的视觉更容易发生变化,而且我们其他的感官和感官能力都促进了这种变化。灵魂中没有任何一种能力能保持同一不变,哪怕只是瞬间的同一。心灵是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一些知觉接续出现,来回穿梭,悄然而去,混杂于无限多的状态和情景之中。严格地说,心灵在同一时间里并没有单一性,而在不同时间里,心灵也没有同一性;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想象那种单一性和同一性的自然倾向。我们切不能因为将心灵与舞台加以比较而误入歧途。仅仅那些接续出现的知觉才构成心灵;而对于这些布景被呈现的地方,或者对构成这个地方的材料,我们连最为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18】《楞严经》卷一:「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业种自然,如恶叉聚。诸修行人,不能得成无上菩提,乃至别成声闻缘觉,及成外道,诸天魔王,及魔眷属。皆由不知二种根本,错乱修习。犹如煮沙,欲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云何二种。阿难,一者,无始生死根本。则汝今者,与诸众生,用攀缘心,为自者。二者,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则汝今者识精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由诸众生,遗此本明,虽终日行,而不自觉,枉入诸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