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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爪》 (小说)

(2025-08-16 09:13:47) 下一个

W·W·雅各布著 浮世文心译
 

不要轻易祈愿,因为它可能会成真 —— 无名氏


第一章

屋外寒雨凄厉,不过拉本纳蒙别墅的小客厅里放下了百叶窗,炉火正熊熊燃烧。父子俩正下着棋。父亲走了一着险棋,硬把自己的王置于险境,连坐在火边安静织毛衣的白发老妇都忍不住摇头点评。

“听听这风多大。”怀特先生刚发现自己走了步致命的臭棋,但为时已晚,还是装作轻松地想掩饰过去。

“我听见了。”儿子盯着棋盘,语气冷冷的,伸手落子,“将军。”

“我看他今晚未必能来。”父亲的手悬在棋盘上,说道。

“将死了。”儿子应声补刀。

“真是要命!”怀特先生猛地发作起来,话音粗暴而突兀,“这鬼地方简直没人住得了——烂泥路,水流成河。搞不懂别人怎么想,我猜是因为这条街只有两户人家,他们就觉得无所谓!”

“别气啦,亲爱的。”妻子柔声劝慰,“下一盘也许就是你赢。”

怀特先生猛地抬头,正好撞见母子之间交换的一个会心眼神。他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好把那丝心虚的苦笑藏进稀疏的花白胡子里。

“他来了。”赫伯特·怀特听见院门砰然关上,沉重的脚步声正朝大门走来。

老怀特忙不迭地站起,殷勤地迎了出去,开门的声音伴着他絮絮的寒暄传进屋里。那来客也自顾自地埋怨着什么,搞得怀特太太忍不住“啧啧”两声,轻咳了一下。片刻后,丈夫领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进了客厅,那人双眼明亮,满脸通红。

“莫里斯军士长。”怀特先生介绍道。

军士长跟人握了手,随即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坐下,神情满足地看着主人拿出威士忌和玻璃杯,又把一个小铜壶搁在炉火上。

喝到第三杯时,他的眼睛更亮了,开口讲起话来。这一家人全都兴致勃勃地听着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他在椅子里挺直宽阔的肩膀,说起荒蛮之地的奇闻壮举:战火、瘟疫、异域的人们。

“整整二十一年啊。”怀特先生一边点头,一边对妻子和赫伯特说道,“他离开时还是仓库里的毛头小伙子。你们看看现在的他。”

“看上去一点都没受什么伤。”怀特太太客客气气地说。

“我倒想去印度走一趟呢,”怀特先生忍不住插话,“随便看看也好嘛。”

“还是待在这儿好。”莫里斯摇了摇头,把空杯放下,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

“我真想亲眼看看那些古庙、苦行僧、变戏法的人。”怀特先生兴奋地说,“对了,莫里斯,你那天好像跟我说起过一只猴爪什么的?”

“没什么。”莫里斯忙不迭地说道,“至少,没什么值得听的。”

“猴爪?”怀特太太好奇地问。

“唔,也就是你们说的那种魔法吧。”莫里斯装作随意地说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怀特太太见状皱了皱眉,连忙缩开身子;赫伯特却接过去,好奇地端详起来。

“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吗?”怀特先生接过来,也仔细看了看,然后放在桌上。

“这是个老苦行僧下过咒的。”莫里斯低沉地说道,“那人是个极虔诚的圣者。他想让人明白命运主宰着人的一生,而干预命运的人只会自取其祸。于是他施下魔法,让这东西能给三个人各自实现三个愿望。”

他的语气庄重得出奇,听得众人心头一震,方才的微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那您怎么不祈三个愿呢,先生?”赫伯特冷冷一笑,带点调侃地问。

莫里斯用中年人常有的目光盯着这位冒失的年轻人。“我祈过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斑驳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真的三个都应验了吗?”怀特太太追问道。

“是的。”莫里斯答道,酒杯在他坚硬的牙齿上轻轻一碰,发出一声脆响。

“那还有别人祈过吗?”老妇人执意追问。

三个人立刻凑近了些,神情迫切。客人下意识把空杯子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主人又替他倒满了一杯。

“从外表看嘛,”莫里斯边掏口袋边说,“就是一只干枯的小猴爪,像木乃伊一样。”

“第一个人确实祈过三个愿。嗯……”莫里斯低声答道,“我不知道前两个是什么,但第三个……是要死亡。猴爪就是这样传到我手里的。”

他声音沉重到近乎压抑,屋子里顿时静得出奇。

“既然你已经祈完三个愿了,那这东西对你就没用了吧,莫里斯?”怀特先生终于开口,急切地追问,“你留着它干什么?”

莫里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想还是心存侥幸吧。我一度想过把它卖掉,但现在不打算了。它已经给我惹够了祸。再说,也没有人买。有的当成童话,有的即使相信,也要先试了再说付钱。”

“如果你还能再祈三个愿呢?”怀特先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会不会再来一次?”

“我不知道。”莫里斯皱起眉,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他把猴爪捏在拇指和食指间晃了晃,突然朝火里一甩。怀特先生轻呼一声,猛地弯腰把它从火里抢了出来。

“最好让它烧了吧。”莫里斯神色凝重地说道。

“你既然不要它,莫里斯,”怀特先生把猴爪紧紧攥在手里,“那就给我吧。”

“我不会给人的。”莫里斯固执地摇头,“我已经把它丢进火里了。要是你非要留着,出了事别怪我。放聪明点,把它扔回火里去。”

他摇了摇头,把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端详。“该怎么用它呢?”他问道。

“用右手举起来,开口祈愿。”莫里斯低沉地说道,“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要自负后果。”

“听上去像《天方夜谭》呢。”怀特太太一边起身收拾晚餐,一边笑道,“要不你先替我祈求四只手?”

怀特先生把法宝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要举起,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莫里斯脸上却掠过一丝惊惶,赶紧抓住他的胳膊。

“真要祈愿,”他厉声道,“就祈求个合情合理的吧。”

怀特先生只好把猴爪重新塞进口袋,搬过椅子,请朋友入席。吃饭的工夫,法宝暂时被人忘了。饭后,他们又被莫里斯讲述的印度奇遇深深吸引。

客人赶上末班火车离开时,赫伯特冷冷地嘀咕道:“要是猴爪的故事并不比他那些奇谈更可靠,我们就别指望什么了。”

“你给了多少钱,亲爱的?”怀特太太盯着丈夫问。

“一点小钱。”怀特先生脸上微微泛红,“他其实不想要的,是我硬塞给他的。他还再三劝我把这东西烧掉。”

“好极了。”赫伯特装模作样地惊呼,“咱们就要发财啦!要出名,要幸福!父亲,不如先求当皇帝,这样就没人敢管你啦。”

他绕着桌子狂奔,身后是挥舞着椅背巾“穷追不舍”的怀特太太。

怀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猴爪,迟疑地打量着。“我真不知道该祈求什么,”他慢吞吞地说,“说实话,我好像已经什么都有了。”

“只要把房贷还清,你就乐开花了,是不是?”赫伯特一只手搭在父亲肩上,冷冷笑道,“那就祈求两百英镑吧,正好够。”

怀特先生为自己这点轻信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举起了法宝。赫伯特板着一副假正经的脸坐下,偷偷朝母亲眨了个眼,还在钢琴上砸出几声夸张的和弦。

“我祈求得到两百英镑。”怀特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

话音刚落,钢琴骤然轰响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老人的一声惊叫。他的妻子和儿子立刻冲到他身边。

“它动起来了!”老人喊道,厌恶地瞥了地上的那东西一眼,“我祈愿的时候,它在我手里扭动起来,像条蛇一样!”

“可我没看到钱啊。”赫伯特捡起猴爪,随手放回桌上,冷冷地说,“我敢打赌,我这辈子都见不着。”

“那只是你多心了,亲爱的。”怀特太太担忧地望着丈夫,柔声说道。

他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不过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他们又坐回火炉边,两个男人慢悠悠地抽着烟斗。屋外的风比先前更大了,楼上传来“砰”的一下关门的响声,老怀特紧张地抖了一下。气氛凝重而诡异,压在三个人心头,直到老两口起身回卧室。

“我敢说你会在床上发现一大袋现钞,”赫伯特告别时冷冷地调侃,“而床头柜上,还蹲着个怪物,盯着你把这笔见不得光的钱塞进口袋。”

他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凝视着渐渐熄灭的火光,仿佛看见无数张面孔在火焰中浮现。最后那张脸狰狞恐怖,竟带着猿猴般的狞笑,他盯着它看得出神。幻象越来越逼真,他忍不住干笑了一声,伸手去摸桌上的水杯,想泼点水过去。

然而他手中抓到的却是猴爪。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他急忙把手在外套上擦了擦,带着一丝寒意上楼去了。

 

第二章

翌日冬季的阳光洒满餐桌,他对昨晚的恐惧不禁失笑。房间里洋溢着一种寻常而健康的气息,和昨夜那种压抑的氛围全然不同。那只又脏又干瘪的小猴爪被随意地扔在餐边柜上,看上去像一件毫无价值的破烂。只是,它那枯黑的皮肤在晨光下透着一层诡异的暗光,仿佛在嘲笑他们的轻慢。

“我看啊,老兵都一个样。”怀特太太笑着摇头,“咱们居然还认真听他那些荒唐话!如今这世道,哪有什么祈愿成真?就算真能成真,两百英镑又能把你怎么样呢,亲爱的?”

“说不定会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脑袋上。”赫伯特吊儿郎当地补了一句,满脸揶揄。

“莫里斯说过,这些事都会发生得很自然,”怀特先生喃喃道,“要是你愿意,完全可以把它们归到巧合上。”

“那在我回来之前,别急着动用那笔钱。”赫伯特起身离桌,冷冷地开玩笑道,“我可担心它会把你变成一个又吝啬又贪婪的家伙,到时候我们只好跟你断绝关系啦。”

怀特太太笑着,跟到门口目送儿子走远。她回到餐桌时,忍不住拿丈夫的轻信打趣,心里颇为快活。可这并没妨碍她在邮差敲门时急急跑去开门——结果却只拿到一张裁缝铺的账单。她嘟囔着,语气里颇带几分不耐,顺带挖苦了那些爱喝酒的退役军士长。

“等赫伯特回家,他准会再来几句冷幽默的调侃。”晚餐时,她笑着说道。

“我敢肯定,”怀特先生一边给自己倒啤酒,一边固执地说,“可不管你们信不信,那东西确实在我手里动过——我敢拿性命发誓!”

“你只是觉得它动了。”怀特太太柔声劝慰,语气里透着安抚。

“不是觉得,是它真的动了!”怀特先生急切地反驳,“这绝对不是错觉,我刚刚明明——啊?怎么了?”

怀特太太没有回答。她正盯着窗外一个形迹奇怪的男人——那人犹犹豫豫地朝屋里张望,似乎在下决心要不要进来。想到那两百英镑,她下意识注意到这人穿得很体面,头戴一顶锃亮的新丝帽。

他在门口徘徊了三次,走到栅栏前又转身离去。第四次,他终于把手搭在门闩上,猛然下定决心,推开大门,快步走上小径。

怀特太太几乎同时把双手背到身后,慌慌张张地解开围裙的带子,把这件日常必备的衣物塞进椅垫底下。

她把那位神情局促的陌生人带进了屋。对方偷偷打量着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妇人连声道歉,说屋子凌乱,丈夫身上还穿着一件平时只在花园里干活时才穿的旧外套。

她随即静静地等着,尽力保持一个女人所能有的耐心,她的心里已经非常急切。她等待着他说明来意,可那人一开始却出奇地沉默。

“我……是奉命前来拜访的。”那人终于开口,说完还弯腰从裤子上拈下一小撮棉絮,“我是从‘莫暨梅金斯’工厂来的。”

怀特太太猛地一震,急切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出什么事了吗?赫伯特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她丈夫忙插嘴:“好了,好了,别这样,母亲。”他慌慌张张地说,“先坐下,别胡乱猜想。先生,您肯定不是带坏消息来的,对吧?”他的眼神殷切而不安地望着来客。

“很抱歉——”那人开口说道。

“他受伤了吗?”怀特太太几乎失控地喊道。

来客低下头,算是默认。“伤得很重。”他压低声音慢慢说道,“不过,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谢天谢地!”老妇人双手合十,颤声说道,“谢天谢地!谢——”

她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猛然领会了那句安慰里的可怕含义,而她也在来客转开的脸上看见了自己最害怕的肯定。她屏住呼吸,转身看向反应迟缓的丈夫,把颤抖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屋里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死寂。

“他被机器卷住了。”来客终于低声说道。

“被机器……卷住了。”怀特先生如梦呓般重复,“是的……”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把妻子的手握在自己双掌之间,正如四十年前他们还在热恋时常做的那样。

“他是我们唯一还有的孩子。”怀特先生缓缓转向来客,声音压抑而悲痛,“这实在太残忍了。”

那人轻咳一声,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工厂嘱咐我向二位转达他们对你们巨大损失的诚挚慰问。”他说道,目光始终没有回转过来,“请你们理解,我只是他们的雇员,只是在奉命行事。”

屋里没有回应。怀特太太的脸已经惨白,双眼呆滞,几乎听不见呼吸;而在怀特先生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神情——就像他的老友莫里斯军士长第一次走上战场时,脸上可能带着的表情。

“我还奉命转达一件事——”那人继续说道,“莫暨梅金斯工厂对此事毫无责任。他们不认为有任何赔偿义务。但念在令郎为工厂服务过一段时日,他们决定给你们一笔抚恤金。”

怀特先生猛地松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来,惊恐万分地盯着来客。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多少?”

“二百英镑。”来客答道。

老人没有听见妻子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只是微微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双手像盲人般伸了出去,随即整个人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第三章

在离家两英里外的新墓园里,这对年迈的夫妇埋葬了他们唯一的孩子,然后回到阴影与寂静笼罩的屋子里。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起初几乎不敢相信现实,心里反而依旧残留着一种期待——仿佛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能把这份过重的悲痛稍稍减轻。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点残存的期待渐渐化为听天由命——一种无望的听天由命,老人身上常见,却常被人误称作冷漠。他们几乎不再说话,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他们的日子冗长得令人疲惫。

大约一周后,老怀特在夜里骤然惊醒,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屋里漆黑一片,只有从窗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支起身子,凝神倾听。

“回床上来吧。”老怀特柔声说道,努力让语气保持平静,“外面很冷。”

“我儿子那里更冷。”老妇人哽咽着回击,又一次哭了起来。

她的抽泣声逐渐淡去。床铺依旧温暖,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断断续续地打着盹,直到被妻子一声撕裂般的狂喊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猴爪!”老妇人歇斯底里地尖叫,“那只猴爪!”

老怀特猛地一惊,满脸慌乱:“在哪儿?在哪儿?怎么了?”

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我要它。”她压低声音,却急切得发抖,“你没把它烧掉吧?”

“在客厅……在壁架上。”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满心惊疑,“你要它做什么?”

她一边哭一边笑,俯身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急促的吻。

“我才刚想到!”老妇人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我之前没想到?你为什么也没想到?”

“想到什么?”老怀特结结巴巴地问。

“另外两个祈愿!”她急促地脱口而出,“我们才用了一个!”

“难道还不够吗?”他愤怒而惊惶地反驳。

“不够!”她胜利般地尖叫,“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快下去,把它拿来,祈愿让我们的孩子活过来!”

老怀特坐在床上,猛地掀开被子,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天啊,你疯了!”他惊骇地喊道。

“拿来!”她急促地喘息着命令道,“快拿来!快祈愿——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怀特颤抖着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烛台:“回床上去吧。”他声音发颤,“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第一个祈愿不是应验了吗?”老妇人急切地喊道,浑身发热,“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

“那只是……巧合。”老怀特结结巴巴地狡辩。

“去拿来,快祈愿!”妻子浑身颤抖,激动得近乎疯狂地命令道。

老怀特转过身,凝视着她,声音颤抖:“他已经死了十天了……而且,他——我本不想说,但……那时我只能凭衣服认出他。如果那时候你都不敢看,现在呢?”

“把他带回来!”老妇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猛力将他往门口拖去。“你以为我会害怕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吗?”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下楼,摸索着走进客厅,又挪到壁炉台前。法宝还在原处。一个可怖的念头攫住了他——要是那个尚未说出口的祈愿,让他那残破不堪的儿子在自己逃出房间之前就现身在面前呢?他屏住呼吸,惊觉自己竟分不清门的方向。冷汗顺着额头淌下,他摸索着绕过桌子,贴着墙壁一路摸索,直到终于走进那条狭窄的过道,手里紧攥着那件不祥之物。

当他回到房间时,连妻子的脸都像变了模样。她的面色惨白,双眼充满了渴望,在他看来甚至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神情。他竟然开始害怕起自己的妻子。

“祈愿!”老妇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太愚蠢……太罪恶了……”老怀特哀求般地颤声说。

“祈愿!”妻子再次厉声命令。

他终于举起了手:“我祈愿……让我的儿子重新活过来。”

猴爪“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满脸惊惧地盯着它。然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浑身发抖。老妇人双眼燃烧着光,走到窗边,猛地扯起了窗帘。

他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寒意彻骨,时不时朝窗边张望——老妇人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黑暗。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烧到瓷壁下沿,忽明忽暗地在墙壁与天花板上投下颤抖的影子。阴影仿佛一息一息地搏动,像是在房间里蠢蠢欲动。终于,一下比之前更猛烈的闪烁过后,烛火熄灭了。

老怀特心中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解脱:猴爪果然没能奏效。他轻手轻脚地钻回床上。大约一分钟后,老妇人也悄无声息地躺到他身边,神情木然。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时钟滴答作响。楼梯板“吱呀”一声,墙壁里一只老鼠吱吱地窜过,声音格外刺耳。黑暗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老怀特在床上僵卧了好一阵,终于咬紧牙关,拿起火柴盒,划着一根火柴,下楼去找蜡烛。

走到楼梯尽头,火柴熄灭了。他停下脚步,正要再划一根,就在这一刻,大门上传来一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敲击声——静谧而诡异。

火柴从他手里滑落,撒了一地。他僵立在原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又是一下敲门声。他猛然转身,飞快地逃回房间,把门紧紧关上。第三下敲击在屋子里回荡。

“那是什么声音?”老妇人猛地跳起,尖叫道。

“老鼠。”老人颤抖着说道,“一只老鼠……它刚从楼梯上跑过去。”

老妇人却竖起耳朵聆听。忽然,一声沉重的敲击在屋子里回荡。

“是赫伯特!”她尖叫着,猛地奔向房门。

可她的丈夫比她更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死死拽住不放。

“你要做什么?”他嘶哑地低声问。

“是我的孩子,是赫伯特!”她机械般地挣扎着喊道,“我忘了——坟地离这儿有两英里呢。你拦着我干什么?放手。我一定要开门。”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它进来!”老人浑身颤抖地哭喊。

“你怕你自己的儿子!”老妇人挣扎着大叫,“放开我。我来了,赫伯特——我来了!”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又一次。老妇人猛地一挣,挣脱了束缚,冲出房间。她丈夫跟到楼梯口,绝望地呼喊着挽留,但她已飞快地下楼。

他听见铁链哗啦作响,听见那僵硬的门闩一点点被抽出槽口。随即传来老妇人气喘吁吁、拉扯用力的声音——

“门闩!”她大声喊,“快下来!我够不着它!”

可她的丈夫却双手双膝着地,在地板上疯狂地摸索那只猴爪。只要能在外头那个东西进来之前找到它……

一阵密集的敲击声震撼着整幢屋子,他听见妻子把一把椅子拖到过道里,抵在门上。门闩吱呀作响,正在缓缓退回槽口。就在这时,他终于摸到了猴爪,急切而狂乱地吐出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

敲门声突然停了下来,然而回音依旧在屋里回荡。他听见椅子被拖开,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呼啸着冲上楼梯。接着传来妻子那一声凄厉而绝望的长嚎——悲伤到极点的哭喊。 他这才有了勇气冲下楼去,来到她身边,再奔到外面的大门口。街对面的路灯闪烁着,将光洒在一条寂静而空荡的街道上。


【原文】The Monkey's Paw by W. W. Jacobs

【注】短篇小说《猴爪》自1902年发表以来,已经被改编为电影十数次,最近一次是在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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