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的禁閉室,是在陡峭如刀削的山崖上,硬生生挖出十幾個窄得像棺材似的洞穴。每个洞口有一扇扇粗笨的鐵門,門上勉強留個巴掌大的小窗,送飯递水,順便瞅瞅裡頭的人還喘不喘氣。
禁閉室里,就像是個天生的石籠子,站着腰挺不直,躺下去腿蹬不開。整年整月沒半點陽光,裡頭的空氣濁得像爛泥潭,潮氣重得能擰出水來。石壁上爬滿了厚墩墩的青苔,縫隙裡的水珠,一滴滴滲下來,落在地上聚成一汪腥臭的髒水。
獄警晃到禁閉室前,手掌拍在鐵門上,響得像砸石頭,粗聲粗氣地吼道:“符國祥!滾出來!大院集合!”他掏出鑰匙,哐當一聲扭開門鎖,門剛開條縫,一股惡臭直衝鼻子。獄警連眼皮都懶得抬,瞅都不瞅裡頭的人,捂著鼻子扭頭就走,像是怕多待一秒會熏死過去。
陽光硬生生擠進禁閉室,照在一個衣裳破得像爛布的囚犯身上。他蜷曲著身子,腳上拖著三大扣腳鐐,慢吞吞地從那窄洞裡爬出來。一股臭氣從他身上散出來,熏得人想躲,皮膚白得像死魚肚,長時不見天日,沒半點血色。
他伸展着僵硬的胳膊腿,像頭剛從冬眠裡爬出的野獸,貪婪地吸著外頭的空氣。陽光暖烘烘地灑下來,他索性躺倒在地上,讓熱乎氣兒暖暖身子。他熬了不知道有多少日子,頭一回能舒展開這副骨架。他狠狠吸了口氣,雖說還帶著監獄裡那股子怪味,可對他來說,卻貴得像什麼稀罕玩意兒。
陽光刺得他眼睛眯成一條縫,他舉起那粗得像樹皮的手掌擋著,慢慢讓眼珠子去習慣這久違的光亮。他想站起來,可腿窩了太久,軟得像棉花,試了幾回都撲通摔回地上。他喘著氣歇了會兒,才晃晃悠悠撐起身子。
他兩手死死攥住拴腳鐐的繩子,一步一挪地拖著腳往前蹭。那腳鐐磨著地面,吱吱嘎嘎響得刺耳,像敲鐵一樣,在這死寂的監獄裡回來盪去。經過伙房,下了個小坡,他朝大院那邊挪,步子重得像拖著石碾。這聲響像是囚徒哼出的調子,低沉沉地唱著,滿是熬不下的苦和痛。
符國祥,二十九歲,男,因攪進什麼現行反革命集團的案子,被判了十年。這傢伙心裡像裝了兩個人,一邊是反革命的罪名,鐵籠子似的壓著他,一邊卻還留著股土裡土氣的純真。他話不多,說起來磕磕絆絆,可對人掏心掏肺。哪怕進了這鬼地方,受盡了折磨,臉上總是掛著一抹笑。
在監獄裡,他不聲不響,为人低调,即使在最難熬的歲月裡,那張天生的笑臉硬是沒塌下來过。這性子怪得很,在這冷漠的監獄裡,顯得跟誰都不搭調,可又叫人忘不掉。他那笑不是軟弱,是骨頭裡透出的硬氣,一股子不服命的倔勁兒。就是這份味兒,讓他在這圍牆裡混成了個誰都知道的“人物”。
勞改隊裡的犯人對他評頭論足,說什麼話的都有:有的說他是條漢子,硬得像石頭;有的罵他想逃跑丟人現眼;有人伸大拇指誇他,有人朝着他啐唾沫。可符國祥壓根不理這些眼神,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對誰都點個頭,像招呼老熟人。
監獄大院裡擠滿了犯人,蹲在地上跟木頭似的,等著集合下井挖煤。一個個穿著黑乎乎的勞改服,後背上刷著兩個白晃晃的“勞改”两個字,腰上拴根礦燈繩,頭上扣著藤條編的安全帽,腳下踩著沉甸甸的橡膠靴子,懶洋洋地癱在空曠的操場上,像一堆沒魂的影子。
符國祥靠在宿舍的牆根,把上衣扯下來,結實的身子露在日頭底下,線條硬朗得像刻出來的。他把那件破衣撕成條,輕手輕腳地裹住腳踝上被鐐子磨爛的傷口。每裹一下,眉頭就擰一下,那鐵鐐早把皮肉磨得稀爛,疼得鑽心,走路都費勁。
跟符國祥同在一個勞改隊勞改的,還有兩個反革命集團的同夥——苗松林和老周。苗松林是個瘦得像根竹竿的小子,開口總帶著股子怨氣,嘀嘀咕咕沒個停。老周卻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斯斯文文,說話慢悠悠的,透著股溫吞的禮數。
苗松林從伙房拎來兩碗飯菜,挨著符國祥一屁股坐下。他把一碗塞給符國祥,自己端著另一碗,用筷子懶懶地攪著那清得像水的菜湯,臉皺得像苦瓜,嘀咕道:“這他娘的算什麼飯?又是白菜煮水,油星都瞧不見,就這還想讓我們下井賣命?”他低聲罵著,滿臉嫌棄。
符國祥卻不管那飯是香是臭,像餓狼似的埋頭猛吃。熬了那麼久的禁閉,什麼東西塞進嘴裡都像山珍海味。他嚼得呼嚕嚕響,壓根不抬頭。苗松林斜眼看著他那吃相,嘴角抽了抽,沒吭聲。
這時,老周晃晃悠悠走過來,推了推鼻樑上的厚眼鏡,在符國祥身邊坐下。他瞧著符國祥那急吼吼的模樣,莞爾一笑:“慢點嚥,沒人搶你的,小心噎著。”說著,他還笑了笑,露出一臉書生的和氣,順手遞過一個水瓶。符國祥接過來,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抹抹嘴,把瓶子递給旁邊的苗松林。
苗松林接過水,喝了兩口,抹了把嘴,扭頭問老周:“喂,老周,你收到昆明中級法院的上訴書了沒?你到底上不上訴啊?”老周推了推那副快壓塌鼻子的近視眼鏡,慢條斯理地,像在課堂上講書似的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哪有咱們上訴的地兒?我不上訴,不是說我不要上訴,我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上訴。”
苗松林聽得滿頭霧水,急得直瞪眼:“什麼巨人?你在說啥呢?”老周眯著眼,慢悠悠吐出一句:“人間自有青霜劍,不怕歷史盡成灰。”苗松林更懵了,急得拍腿:“真是急死人,你到底上不上訴啊?”老周沒吭聲,只是抬頭望著天,眼神飄得遠。
老周嘴上說得輕巧,像什麼都不在乎,可心裡卻淌著血。他五十多歲,臉瘦得像刮過風的山坡,眼鏡後頭藏著一雙熬紅的眼。每天晚上,他都惦著那個八十多歲的老爹,想得心口發堵。他說話總是不緊不慢,帶著股讀書人的味兒,急起來還會結巴幾下,像台卡住的舊機器。
老周清華大學畢業,滿腹學問,在一所中學裡教書,日子過得平靜而踏實。可到了那文革的年月,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背著一身的歷史舊賬,像根繩索似的,把他也絆進了風雨裡。
老周的父親,民國時也做過教書匠,斯文人一個,卻在反右運動那陣子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文革風一刮,照例又是跟歷次運動一樣,先把“地富反壞右“這些老運動員揪出來,當作開場的锣鼓敲響。批鬥會散了場,老父親被扔進了牛棚,日子像被風吹皺的池水,沒了平靜。
有一夜,他老人家起身想去茅廁,牛棚裡的工宣隊橫眉一豎,喝問:「你去哪兒?」老父親慢吞吞答:「上茅廁。」工宣隊又追問:「怎麼不報告?」老父親只得低聲說:「報告領導,我想上茅廁。」工宣隊卻不依不饒:「走!」工宣隊又發覺有什麼不對勁:「回來!你往哪邊走?該向左轉,不是向右轉!」老父親愣了愣,嘀咕道:「向左轉,向左轉,三個向左轉,不就等於一個向右轉嗎?」這話不知怎的傳開了,人們說他精神出了毛病,於是把他放回了家。
可文革的風還沒停,什麼「劃線站隊,清理階級隊伍」的口號又喊起來,老周和父親一道被劃成了階級敵人。那年頭,腥風血雨裡,一張紅頭紙就能定人生死。他們一家被押到偏遠的鄉下,說是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日子像被揉碎的紙,散落一地,再也拾不整齊了。
老周父親年紀大了,身子骨本就虛,到了鄉下那苦日子,像是風吹殘葉,病勢一下子沉了下去。每次看病都像受罪,得把老人家捆在驢背上,顛簸幾里山路,趟過湍急的河水,才能到那破舊的公社醫院。父子倆在生產隊裡,面對重重的農活,總是手腳無力,漸漸成了隊裡的拖累。農民們起初只是冷眼相看,後來眼神裡帶上了敵意。老周父子受不了那歧視和刁難,咬咬牙,帶著父親逃回了昆明老家。
可城裡沒戶口,沒購糧本,沒工作,他們就像斷了根的浮萍,飄在風裡。白天,他們沿街乞討,夜晚,就縮在天橋下或廢墟角落裡熬過漫漫長夜。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幾年。老周四處奔走,想爭取落實政策落實,讓父子能回家過上安穩日子,可走到哪兒,都是冷臉拒絕,無情驅趕。
最終,飢寒交迫的日子還是拖垮了老父親。那年冬夜,寒風刺骨,老人靜靜地倒在街頭,走了。老周心碎欲裂,更让人唏嘘的是連個像樣的喪事都辦不起——火葬場說沒戶口,不收遺體。無奈之下,他借了點錢,托郊外農民在荒野找了塊地,草草埋了父親。每每回想這段事,老周眼淚止不住地淌。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讓父親安度晚年,盡一盡兒子的孝心。
說起老父親,老周總是淚水模糊了眼。他覺得自己不孝,沒娶妻生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更是愧對九泉之下的父親。那年,昆明街頭湧出幾十萬個和他一樣命苦的人,他們遊行、靜坐,喊著「還我戶口!還我工作!還我飯碗!」的口號,向省委、市委討公道。
老周滿腔悲憤,寫下那張有名的大字報:「為叢驅雀,為淵驅魚的好漢們可以休矣!」就因這幾個字,他被扣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判了五年刑,發配到雲南陸東煤礦服苦役。
老周的眼睛近視得厲害,在那漆黑的礦坑裡轉悠,幾次迷了路,差點沒命。後來,他被調到煤礦的農場,挑糞種菜,扁擔壓得肩膀生疼,他就拿廢布縫了個粗糙的坎肩墊著。一雙模糊的近視眼,加上一件破坎肩,成了老周的標誌。
帶班獄警來到大院,老周趕忙起身去集合,走前還不忘囑咐國祥和苗松林下井時多留個心眼。那份小心和關切,是他在苦日子裡沒丟掉的書生氣。沒多久,符國祥和苗松林的帶班隊長也來了,穿著制服,腰間掛著警棍,站在院子中央,臉色硬得像石頭。他吹響胸前的哨子,尖利的聲音撕開了清晨的寂靜。
哨聲一響,犯人們立馬站成隊,低著頭,手垂在身側,按老規矩排成四列。隊長一聲喊,他們開始報數:「一!二!三!四!」聲音在大院裡迴盪。報完數,所有人齊刷刷蹲下,等著下一步命令。領頭的犯人是個中年漢子,他從隊伍裡站起來,步子穩穩地走到隊長跟前,腰桿挺直,聲音洪亮又恭敬:「報告隊長!八中隊四十六名犯人全到,請求下礦井勞動改造!」
带班隊長掃了一圈,點了人數,便揮揮手:「走!」。犯人們到了監獄大門前,高高的崗樓上,扛槍的士兵俯視著他們,眼神冷得像冰。領頭犯人立正,低頭朝崗樓喊:「報告大軍,八中隊四十六名犯人請求下礦井勞動改造!」有時,崗樓上的兵故意刁難,裝聾作啞,領頭的就得一遍遍重複,直到那不耐煩的「走!」傳下來。大門旁的小側門開了,犯人們彎著腰,一個個鑽過去,踏上通往礦井的路。
符國祥一瘸一拐地跟著,腳鐐沉重,每邁一步都費勁。他緊抓著鐐繩,盡量讓金屬少刮點地,可還是拖出一陣刺耳的聲響,在地上劃出道道刮痕。
大門外的世界像是另一片天,右邊是機修車間,寬敞亮堂,機器轟鳴聲陣陣傳來。刑滿留隊的工人埋頭修著礦具,臉上沒有了囚犯的木然,可還是依然掛著難以抹去的疲憊。
穿過車間,是一棟不起眼的礦燈房,窗戶蒙著霧氣,隱約能見裡頭整齊擺著幾百盞礦燈。犯人們排隊報號,從窗口領一個便當盒大小的電瓶,又笨又重,還有一盞粗陋卻救命的礦燈。他們熟練地把電瓶掛腰上,礦燈扣在安全帽上,擰開燈頭,一點微光在晨色裡显得蒼白,可在礦井下的黑暗裡,這光是唯一的指望。
主礦井的入口像一道岩石上的傷口,深深地嵌進山肚子裡。一條窄石階順著四十五度的斜坡往下延申,有幾百公尺長,石階被無數囚徒的腳底磨得油光發亮。拱形礦頂上,防爆燈灑下昏黃的光,礦車軌道扭著身子鑽進地底。
越往下走,光越少。礦井像張開的大嘴,把光亮吞得一乾二淨。犯人們的腳步在石階上響著,喘氣聲粗重,腳鐐叮叮噹噹撞在一塊兒。潮乎乎的岩壁上,水珠一滴滴砸下來,打在肩膀上,敲在安全帽上。路越走越滑,礦燈那點光在黑裡像只病懨懨的螢火蟲,只能照亮腳下幾步。犯人們貼著牆挪,生怕一腳踩空,摔進軌道裡。
再往下,煤塵和硫磺味越來越濃,刺得鼻子喉嚨發癢。井頂的燈影晃晃悠悠,在濕牆上映出怪影,像一雙雙眼瞪著這群慢吞吞的囚徒。到了礦底,地平了些,他們沿著鐵軌走,巷道窄得像要擠扁人。兩邊支坑四處叉開,每條都鑽進地層深處。
坑道裡的煤層薄,夾在硬邦邦的岩石間,挖完了就廢了坑,犯人們再換個地方接着掏。這些坑道矮得直不起腰,有時得爬著走,每一步都像在熬人的極限。犯人們換完班,放砲手接過活兒,扛著笨重的電煤鑽,在煤層上打出深洞,再塞進炸藥。
放砲手把引線接上電子放砲器,扯開嗓子喊撤退,等人全跑遠了,才敢按下開關。一聲巨響震得耳朵嗡嗡直響,煤層炸得四分五裂,煤塵漫天飛,火藥味嗆人。運煤工开始上場了,他們用鏟子把碎煤塊扒進拖萁裡。那玩意兒像冬天拉雪的橇,用鐵皮打成,專在窄坑道裡拖煤,結實得很。
運煤工犯人用粗布帶子把拖萁捆結實了,帶子往肩上一掛,彎著腰在坑道裡爬,步子沉得像拖了鉛。每挪一步,都得使出渾身力氣,既扛著煤的分量,還得小心不讓拖萁翻了。
到了坑道口,一台小溜子機吱吱嘎嘎轉個不停。礦工們把拖萁裡的煤倒進去,傳送帶呼呼地往外送。溜子機那頭,礦車排得整整齊齊,等著接這些血汗換來的煤。車滿了,推車工就推到主井口,纜車一拽,把滿載的車廂吊上地面。
下井干活是有任務的。溜子機旁蹲著個老犯人,專門數數兒,記下每人拖了多少拖萁,完不成的得挨罰。符國祥腳上鎖著沉甸甸的鐐,挪得慢,在坑道裡一步一蹭地拖煤。干完活的能先上井,沒干完的就得接着熬,直到夠數。下一班的人都來坑口準備換班了,符國祥還是沒攢夠量,一個人在坑道裡孤零零地拖著。
瘦小的苗松林干完了自己的活,跑來幫符國祥。他把煤拖到溜子機前,對那計數的老頭說:「我拖的,都記在符國祥名下。」老頭眼一橫,回道:「不行,帶班隊長說了,誰也不准幫符國祥。」苗松林想打商量:「哥們兒,幫個忙。我給你一包煙,通融下咋樣?」老頭瞪他一眼:「去去去,別來這套。」苗松林不死心:「兩包,咋樣?你不吭聲,誰也不知道。」老頭火了:「我不說,那麼多雙眼瞧著,別人也不說?別害我,滾!」
交班結束,符國祥還是沒干夠任務。他和苗松林爬出礦坑時,天已經黑透了。礦區的燈光刺眼得很,照著他們疲憊的身影,像兩根被風吹彎的草。
他俩慢吞吞地朝礦燈房挪去,腳步重得像拖著千斤石頭,腳鐐的響聲在靜夜裡格外刺耳。兩人卸下礦燈,交到礦燈房裡。一個老犯人正擦著交還回來的燈,看他們這時候才到,忍不住嘀咕:「這都啥時辰了才回來?明天的充電肯定不夠,肯定不夠!」
昏黃的燈光下,符國祥和苗松林的樣子瞧著叫人心驚。煤灰混著汗,在臉上身上結成一層黑殼,厚得像泥。只有眨眼時,才能瞅見眼白一閃;開口說話,才見白牙在黑臉上隱隱約約。他們整個人像是被這窒息的黑裹住了,像從地底深處爬出的鬼魂,帶著礦井那股潮冷味兒。
兩人拖著累垮的身子走到監獄大門,向值班獄警報了到,慢悠悠進了大院。每一步都像踩在鉛塊上,沉得挪不動。大院右邊圍牆盡頭,立著座鍋爐房,兩根粗煙囪呼呼吐著黑煙,在夜空裡劃出陰影。鍋爐房旁是兩間大澡堂,這會兒已經擠滿了剛下工的犯人。熱水從鍋爐房淌進澡堂的大池子,
蒸汽繚繞,在冷空氣裡結成白霧,像給這陰沉沉的地方蒙了層紗。越來越多滿身煤灰的人擠進去,池水很快就渾了,黑乎乎的煤灰漂在水面,結成一層叫人反胃的油花。
符國祥和苗松林穿過大院,慢慢朝澡堂走去。他們多想泡進那暖池子裡,好好洗掉一身髒污,讓累散的骨頭鬆快一會兒。可這點小盼頭,對他們來說,卻像天上的星星,遠得摸不著。
他們走到監獄大院中央時,一個嚴厲的聲音突然从他们后面响起。沉重的腳步由遠而近,在靜夜裡響得清楚。帶班隊長的身影從昏燈下冒出來,大步流星地逼到兩人跟前,那雙眼像鷹似的,死盯著符國祥,透著威脅和輕蔑。「符國祥!」他冷冰冰開口,每個字都像刀刃劃過,「今兒任務完成了沒?」
符國祥低著頭,聲音細,但咬字清楚:「沒。」隊長眯起眼,嘴角扯出一抹陰笑:「咋沒完成?」符國祥慢慢抬頭,指了指腳上那沉甸甸的鐐,用平靜的語氣說:「腳鐐拖著,動不了。」這話像火苗,點著了隊長的怒氣。他猛跨一步,臉漲得通紅,吼道:「瞎扯!這算啥理由?你還想跟黨和人民作對,抗改造!跪下!」
完不成活兒的,照例得罰跪,這是勞改隊的老規矩。誰都曉得,這不光是肉體的苦,更是在心上捅刀子。可符國祥面對這吼聲,腳像在地上扎了根,硬是不跪。眼裡閃著不服的光,哪怕曉得這倔會招來更大的禍。隊長見他不動,氣炸了,衝上去甩手就是一巴掌,第二下又來,符國祥卻靈巧地躲開。這下隊長像頭瘋獸,拳腳齊下,邊打邊嚷:「我看你跪不跪,看你能撐多久!」
符國祥被打翻在地,嘴角淌出血來。可他還是倔,抬起頭,沙啞著說:「你可以把我打倒在地,但休想讓我跪下。」
帶班隊長更火了,叫來幾個監獄裡的惡霸,輪番用腳踹,符國祥像個皮球,在地上滾來滾去。身上傷痕纍纍,可他的意志硬得像石頭,衣服被汗和血浸透,眼裡卻沒半點屈服。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張糊滿煤灰和血的臉,還是透著股叫人敬畏的倔強。
帶班隊長瞪著地上的符國祥,臉上閃過一絲迷糊。他沒料到這囚犯能扛住這頓揍,還不低頭。一旁的苗松林看著這一幕,心裡像被什麼撞了一下。他沒見過這般硬氣的人,也沒見過這麼狠的手段。望著符國祥滿身傷還不屈的樣子,他心裡翻江倒海,再也站不住,撲通跪下,向隊長哭求:「隊長,別打了!我替符國祥干活,求你饒他!」
大院裡,越來越多犯人被這動靜引來,圍了過來。他們眼裡有怕,有敬,更多是無奈和憐。
帶班隊長見狀,停止了毆打,再打下去反而會引起更多的反感。
便轉向苗松林,厲聲说道:「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你幫他干,干不完一塊兒罰!」說著揮手轟散圍觀的人群,聲音裡全是威脅:「都滾開,讓這家伙在這露一夜!」
带班隊長狠狠瞪了眼躺著不動的符國祥,帶著幾分怒氣。他站了片刻,嘴唇緊抿,終於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大步走開,漸漸遠去。犯人們也三三兩兩散了,有的低聲嘀咕幾句,有的只是沉默著。监狱大院只剩符國祥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塊被丟棄的石頭。
半夜,天色更沉了,雲層壓得低低的,忽然飄起細雨。那雨絲細得像針,輕輕密密地落下,落在符國祥的額頭、眼角、嘴角。像老天爺起了惻隱之心,忍不住為他掉下淚來。
冷雨拍打在臉上,一下一下,帶著微弱的涼意,煤灰和血跡被雨水暈開,順著他粗糙的臉頰一點點流淌下去,淌過下巴,滴進地峰裡。雨越下越大,風聲夾著雨聲,低低地呻吟著,像是在這無邊的夜裡,為這個被遗忘的漢子唱一首無人聽見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