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匆匆赶回中国,因她父亲胃癌手术时发现病情比预料的严重很多,估计来日不多。
朋友说,她家三姐妹与母亲说好了,不要告诉她爸爸关于他病情的真实况状,只说是囊肿,手术非常成功。她们担心她父亲若知道他自己已是胃癌晚期,估计他的精神马上就被击垮。
“你父亲手术后正接受那些折磨人的化疗,难道你父亲不知道实情吗?”我问。
“应该不知道,我妈早就与医护人员打过招呼了。”朋友答道。
我继续追问:“你爸爸是大学教授,英文也不错,还一直使用网络搜索工具,他自己不会从治疗的方案中发现问题吗?“
“他好像没有去查询,他应该不知道真实病情。”朋友犹犹豫豫地回答。
其实,朋友对她父亲隐瞒真实病情的实质是不愿谈论死亡。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欧文欧文·亚隆(Irvin D. Yalom)写的心理小说《当尼采哭泣》( When Nietzsche Wept)一书中提到一个情节:布莱恩医生(心理学家佛洛依德的老师)知道他的病人永远回不了家了。但是病人选择了缄默,不询问真实的病情与预后。
布莱恩医生说:“我应该如此忍心吗,去跟他说那些他不希望知道的事?”
“有时候,”尼采(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回应道,“老师应该狠得下心,人必须被告之坏消息,因为生命本身是严酷的,濒临死亡亦复如此。”
布莱恩医生回答道:“你说老师有时必须忍得下心肠,或许是吧。但是,去缓和压力并提高身体机能,这才是医生治疗的职务。”
我的另一位朋友被癌症折磨了几年,终于安息了。
20多年来,我经常与她夫妇俩一起外出旅游、野餐,散步、聊天。人们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这些移居海外多年,相处较好的朋友们,家里有什么事,总是相互帮忙,犹如自家人一般。
在加拿大,医生不会对病人隐瞒病情。朋友的丈夫告诉我,她本人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已是晚期癌症,生命不久就会结束。但她从来没有与我谈及人生的结局。我曾无数次想涉及这个话题,但我不敢。她不提,我不问。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每个人都会死呀,早晚而已。死亡焦虑?死亡恐惧?谈论死亡的禁忌?
托尔斯泰写过一个故事《伊万·伊里奇之死》,书中提到的那个主人公叫伊万·伊里奇,45岁,是圣彼得堡中级地方法院的法官。有一天,他从楼梯上掉下来,摔伤了一侧的身体。治疗了一段时间后,疼痛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加剧了,以致他无法再工作。曾经“聪明、圆滑、活泼、随和”的他变得忧心忡忡,虚弱不堪,病情日趋恶化。
“伊万·伊里奇最痛苦的是,”托尔斯泰写道,“由于某种原因,他们都接受了这样的欺骗和谎言,即,他不是快要死了,而只是病了。他只需要保持平静的心情,接受治疗,然后,就会出现非常好的结果。”他的苦闷和对死亡的恐惧与日俱增。但是,死亡并不是他的医生、朋友或者家人能够给予他支持的一个主题,而这正是造成他最深刻的痛苦的原因。
“他希望得到同情,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予他这样的同情,”托尔斯泰写道,“在经过漫长的挣扎之后,某些时刻,他最渴望的是(虽然他羞于承认)有人能够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地同情他。他渴望得到宠爱和安慰。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公务员,胡须都白了,所以,他知道他的渴望是徒劳的。然而,他仍然这样渴望着。”
我们能与垂危的人谈论死亡吗?我不知道。
我的父母、姐姐和我身边的人都是癌症病人,我父亲明白自己的病,我母亲的病后我们讨论过癌病,她很乐观,到临终前,还告诉我,她会好起来。我的姐姐反而没有我妈妈那么开朗明白,所以我与姐姐只是安慰她。对于临终人,完全看病人的接受能力。像我妈妈那样的人,跟她说明,不用担心;对于像我姐姐心重的人,就不能谈论。我现在面对死亡,直面它。能活到哪天算哪天。我早已跟家人说好,如我也染上癌症,认命,这是遗传,不悔此生。我会高兴有人平静谈论死亡。谈与不谈,取决于性格和承受力。
也许博主感受到的周围人对于死亡的回避,部分是因为自己对于这个话题的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