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四岁半来美国,九岁的时候我们从波士顿搬到伊利诺州的一个小城。那年暑假,在新的学校还没有开学之前,我带她回国探亲。下了飞机,在出租车上,她说着中文,可是偶尔还是蹦出些英文句子。
出租车司机小伙子说,“小姑娘在美国念书?美国孩子欺负你不?”
迪迪立即说,“他们敢哪!”
车子猛然晃了一下,司机惊讶地回过头,说,“这小胖丫头挺厉害啊!”
其实,迪迪也是担心的。
在回美国的路上,我们从哈尔滨坐火车到北京,从车窗望着飞驰而过的树木,迪迪突然皱着眉头说:
“妈妈,在波士顿我有中国小朋友和同学玩,可是我们的新家的地方没有中国小朋友。在新学校美国的孩子不和我玩怎么办?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想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扑克牌,弄了弄牌,然后把扑克牌伸到迪迪面前,
“你抽出两张扑克牌,我给你算算。”
我把迪迪抽出的两张牌放回去,然后煞有介事地洗牌翻牌,然后,摆成阵势,装神弄鬼了一阵,而后惊喜地喊到:
“你在新学校有两个美国女孩子好朋友啊!一个非常漂亮,另一个活泼开朗。”
迪迪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又看看牌:“真的?”
“那是当然的!这扑克牌算的老准了!”
唬弄小孩子的把戏,我很快就忘掉了。
一年以后,迪迪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妈妈你的扑克牌算的可真准啊!你说的我的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季季,一个是凯特。很漂亮的就是季季,开朗的就是凯特。”
我很惊奇,扑克牌的游戏,她还记得,而且这么当真。
季季和凯特都住在我家附近,每日迪迪上学坐校车,季季在下一站上车,凯特在另一站上车。
季季是个跳舞的女孩,十岁的年纪便宽肩细腰地挺拔。凯特的妈妈是学校的老师,神情和举止都带着比一般孩子高些的热情和自信。迪迪和这两个女孩子在学校出出进进,便也沾上了洋洋得意的神情。
迪迪的得意也有其它原因。在波士顿剑桥小学读书,迪迪是个上中等的学生,来到这个小城,突然发现学校里学的东西都很简单,轻轻松松地在班级名列前茅。
迪迪每天早上把闹钟上好,到点便起床、自己淋浴、自己选衣服、自己喝点儿牛奶或麦片粥,便飞奔到家对面街的地方等校车。
我们家对面是一座漂亮的二层楼,有两个男孩子每天早上从这家出来,也走向等校车的地方。那位哥哥比迪迪大一个学年,弟弟比迪迪小一个学年。两个孩子都举止文明,衣着干净。哥哥是那种稳重的安静,弟弟是那种真诚的憨厚的模样。迪迪在等车时偶尔没话找话地向人家问这问那。哥哥客气回答,弟弟腼腆地望向远方。
有一次迪迪跟我说校车上有个男孩冲着迪迪说,“Flat Face (扁平脸)”。(Flat Face 是西方人对东方人的相貌的歧视语)。
我问迪迪,“你是怎么回答的?”
迪迪说,”我说,’你说我是扁平脸?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你的脸比我扁多了!你看看你那满嘴的呲牙,再看看你的肿眼睛,难看死了!还说别人?你在家不照镜子吗?’“
我说,”那个男孩子说什么呢?”
”啊,他没敢吱声。真的,他真的很难看,一副瘪三的样子(stupid looking)“ 迪迪又说。
每年开家长会我都会尽力参加。这里的家长会都是老师坐在自己的教室里,按学校规定的两三个小时等学生家长来临。家长们陆陆续续地找到自己孩子的教室,然后用五分钟十分钟单独和老师聊聊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的表现。
我觉得这样的家长会都没啥作用。每次我说我是迪迪的家长时,老师都故作惊讶地说:“迪迪呀,迪迪好啊,聪明,大方,在学校是非常积极的孩子!” 然后拿出迪迪平时的作业,挤眉弄眼地数着优点。给我的感觉是美国老师的特点是只鼓励表扬孩子,根本不说孩子的缺点。家长会就是表扬会,一点作用也没有。
可是,这次不同。
这次迪迪的老师照样夸张地把迪迪表扬了一通,然后慢慢地说,“啊,你别介意啊。校长告诉我说如果你来了,她想让你去她的办公室和她谈谈。”
我抱着迪迪将受到校长级别的表扬的心情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烫着一头短发,头发一丝不乱,身材健美苗条的女性。她半欠起身,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说起了迪迪的问题。
第一件:迪迪在校车上带了超级辣的辣椒,然后向坐校车的同学宣布:谁能吃掉一整个辣椒便会得到两毛五分钱。有两个孩子吃了,一个男孩给辣哭了;另一个女孩吃后回家病了,女孩的家长给校长打电话,告了迪迪的状。
我想了一下,这事儿不能怪迪迪。迪迪的爸爸在我家后院种的强性泰国辣椒,有一次他对迪迪说:”你让你的小朋友试试,看看能不能把他们辣哭!“ 迪迪的爸爸虽然是开玩笑,可是小孩子并不知深浅,还真的去试了。可是,吃辣椒给钱的事儿,大概是迪迪发明的,这不对。
第二件:迪迪上校车时,有一次,邻居的两个男孩先上的车,没等他们坐下,迪迪便走过去,用肩膀撞人家,说,”Hell,你撞到我了!给我道歉!“
我想了一下,迪迪总是想和那家两个文明的孩子说话,尤其是对那个长睫毛的哥哥。可是人家总是静静地回答一句,并没有想和迪迪热聊的意思。也许迪迪就是对人家感兴趣,所以找茬和人家说话吧。
我问,”然后呢?“
然后,开车的瑞达看不过去,批评迪迪不应该说 ”Hell“ 这个词,不应该骂人。
迪迪反驳说,”我没说 ‘Hell’ 我说 ‘hey’ “。
Hell 是“地狱”的意思;hey 是 “哎” 的意思。
第三件:迪迪和校车女司机瑞达有了前边的不愉快。有一天,迪迪拎着装小号的小皮箱上了校车。开车时突然红灯,瑞达没有准备,猛然刹车,迪迪的小号皮箱顺着地面滑了过去。迪迪说,“hey, 开车小心点儿啊!我这小号一千多块呢。弄坏了你可赔不起!对了,我说 ’hey’ 可没说‘hell’ 啊。你听好了!”
我说,“迪迪不尊重司机是不对的。可是迪迪说她说的是 ‘hey’ 而不是 ’hell’ 我也是相信的。我们是从中国来的,也不去教会,‘地狱‘ 这样的词汇我们不在家里用,也不会是迪迪的常用语。急速中,我相信迪迪不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词。
校长想了想说,”也有可能。瑞达批评迪迪,迪迪顶嘴。两人吵了起来。迪迪坚持说她没有说 ‘地狱“。我让迪迪向瑞达道歉,是因为她的态度,不尊重大人。可是迪迪拒绝道歉,说瑞达应该先道歉,冤枉了她。”
”后来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过去了。可是,每次在学校见到迪迪,我和迪迪打招呼,她都不回答,而是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 校长继续说。
我想象了一下,迪迪能对校长发出仇恨的眼光,每日在校车上也一定给那位大妈司机仇恨的眼光啦。
我说,”我们来自一个谦虚文明的文化背景。我们的文化是尊重老师尊重长辈的。我会回家好好教育迪迪。
回到家里我便把迪迪叫来,高声训斥着:“你可能耐了,啊?还拿辣椒到校车上把同学给辣病了。再说,你还给人家钱!你是真有钱啊!哪来的钱?”
“我平时攒的,还有和季季和凯特我们仨凑的。”
“你对大人毫无尊重,还给校长仇恨的眼光!你要向人家道歉!要向校长道歉,向司机道歉!”
我翻来覆去也说不出更多,嘶喊着,就那么几句。
其实,我挺佩服迪迪的。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勇敢面对校长、面对司机,坚决不屈服。想着迪迪每日正常地上学放学,也没见她情绪不好。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小的时侯,早就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能就此不敢上学,就此童年阴影了也说不定。
“以后无论什么事儿,要和妈妈说。小孩子怎么会不犯错误呢?改正了就好了。给校长和司机写个道歉信吧。“ 我最后说。
迪迪从小就喜欢画画,做出的手工卡总是一绝。迪迪拿出了彩色的硬纸,左折右叠地弄好了两张卡片。想了一阵子,对我说,
”妈妈,我除了说对不起,还说什么呢?“
我说,“说什么都行。你怎么想就怎么说。要说,自己不对,你是爱她们的。希望她们知道。”
卡弄好了,上面写道:
“Dear Principal,
I am sorry for my attitude. If I hurt your feelings, please believe it was not my intention to do so. Behind every cloud is a ray of sunshine, it is shining on you now! Love you!
Deedee”
“亲爱的校长,我为我的态度道歉。如果我伤害了您的情感,请相信这不是我的本意。每一片云的后面都有一缕阳光。阳光出来了!爱你,迪迪”
嗯,迪迪的语言很有莎士比亚的风格嚒!
我仔细看了看两张卡,写道歉的话大约是一样的。可是卡片的图画却不同。我说,
“迪迪,你给校长的卡上画了云,画了阳光,画了花和心。为什么给瑞达的卡只画了花和草呢?”
迪迪说,“那我添上云和阳光就好了。” 说着拿了彩笔又画了一阵子。
第二天,校长给我来了电话:
“我收到迪迪的卡片了,很感动。不要再说迪迪了。迪迪是个好孩子。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我问迪迪瑞达收到道歉卡后有什么反应。迪迪说,“她没说什么,就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成年人是多么愿意也容易原谅孩子啊。
一年以后的一天,我和迪迪去沃尔玛买菜,排队交款的时候,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胖老太太从后面高声地喊着迪迪。迪迪跑过去和她拥抱,兴高采烈地聊了一会儿。我问迪迪,“那老太太是谁啊?”
迪迪说,“她不是老太太。她是我们校车的司机瑞达。”
后来,迪迪十五岁的时候,离开了这所学校,考入了芝加哥的一所精英高中。
有一天我从我家厨房的窗户向外望,看到了邻家的弟弟男孩向校车跑去。男孩急忙上了车,然后,车开走了。我望着迪迪原来每天坐的校车,想到迪迪常常要和邻家的男孩搭讪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到她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勇敢地面对着世界;想到她手拎着小号皮箱急急地向校车跑去,不禁喉咙哽咽。我转身走向迪迪的房间, 摸摸床上的被子,看看墙上挂着的迪迪画的风景油画:迪迪已经去住宿学校有半年了。
我打开电脑,给迪迪写了邮件:
”迪迪,刚才看到你们的原来的校车从门口停下又开走,望着开去的校车,想到美丽勇敢的迪迪不在车上,这个校车会是多么的寂寞啊... …”
迪迪立即给我回了邮件:
“奥,妈妈!”
然后是一个拥抱的动图。
然后是一个双目流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