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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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记忆 -- 疯子

(2023-04-25 12:16:55) 下一个

学校开始了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活动。我能够背诵“老三篇” 和大部分的“红宝书”语录,我被选为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比赛成员。很可惜,第一轮我就败下阵来。我们学校有位四年级的男生在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活动中得了第一名。当裁判老师说出一段毛主席的语录时,他立即能说出是出自哪篇哪页;当裁判随意翻开一页“红宝书”并给出页数时,他立即就背出那一整页的语录,好厉害!好让人佩服!

可是我最佩服的是一位常来我们大院游走的疯子。她三十多岁,梳着短头,衣衫不整。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她不仅能背出毛主席所有的语录,她还能把毛主席的话运用到实际中。抬头看见大雁,她便说,“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望着青草,她便吟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在她什么也不看时,她低头沉思,一字一句地说,“人总是要死的,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张思德同志就是这样一个同志”。

我们后边的红楼大院也有一个疯子,他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他背诵的毛主席语录远不如常来我们大院游逛的女疯子。那位年轻的男疯子没什么花样。他常手舞足蹈,愤怒地只重复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观望着,跟踪着这些疯子。我对他们感觉又好奇又敬畏。第一,他们似乎都很革命;第二,他们都很勇敢;第三,他们也非常敏锐。他们的眼神坚定,他们的信仰不容疑质。

文革中的疯子让我敬畏和恐惧好多年。这大概也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们一堆小孩子跟在那个女疯子后边跑。我跑着跑着,不小心就跑到了最前面。那位跑跑走走的女疯子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过头,用手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站住!你跑什么跑!你这个富农的狗崽子!”

我一愣,惊住了。因为就在不久前,我妈妈和我爸爸提过,说她们单位有人去她农村老家调查过,查出我早已去世的姥爷家解放前有辆大马车,并娶了两个老婆。调查回来的人说,土改时把她家的成份定为“贫农”是不对的,应该划为富农。我妈妈和我爸爸在厨房悄声地议论这件事,大概是怕我们听到。我还是听到了。妈妈紧张的语气不仅让我紧张,也让我些微的感到恐惧:家庭出身是富农的孩子是可以归类为“狗崽子”的。

那么,这个疯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很多年以后,大约是一九八六年的一天,我坐在从长春去往哈尔滨的火车上,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我顺眼望去,见一位约四十岁的女人,她留着参差不齐的短发,口吐着白沫,目光如炬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猛然间我以为遇到了文革时常游走我们大院的那位女疯子。再一想来年龄不对。这位疯女人文革初期时应该还不到二十岁。文革过去多年了,人们在反思,社会在前进,可是她却留在那里了。她背诵着,呼喊着,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祭坛。

这种对疯子的好奇和敬畏感存续着。1993 年的一天,我在波士顿地铁的一个长凳上边看书边等车,突然听到对面有一个中年女人高喊着,游走着。她留着短发,衣着不整。瞬间,兴奋点回到了文革时代。我站立起来,伸直脖子隔着地下轨道,向对方望去,想看个仔细。

“你这个中国鸡崽子,你给我坐下 (You, Chinese chick, sit down !” 那位非裔妇女眼睛露着光芒,只盯住一个地方,厉声喝道。

我一惊,机械第按她的命令坐下。这位疯女人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怎么就知道我是中国人?我可能是日本人,也可能是韩国人呀!大概全世界的疯子都是一样的。他们有着执着的思维,有着超人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感知力,真让人畏惧。

当然,当然,所有的疯子和文革中的疯子比起来都是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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