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名义上的师傅是侯耀文,侯宝林的公子,所以他算是侯宝林徒孙辈的。说是徒孙辈,而不是徒孙,是因为侯宝林不是侯耀文的师父,虽然老子教了儿子不少手艺。尽管有这样的渊源,侯宝林和郭德纲其实是相声界”两条路线“的代表人物。
侯宝林所代表的,是新相声,也就是由他推至顶峰,经马季而传到姜昆,冯巩等的所谓”主流相声“。而郭德纲所代表的,是旧相声,又名传统相声,是从穷不怕开始的历代相声艺人上百年传下来的那一套。
新相声和旧相声都号称说学逗唱四门功夫,但新相声几乎不用传统的”唱“,即不唱太平歌词,几乎专攻说学逗三门。不过,因为所”学“或为戏曲,或为歌曲,唱得也挺热闹。久而久之,人们甚至以为”学“这些歌曲戏曲就是那四门功夫里的”唱“了。当然,新旧相声的根本区别并不在此。
我以为,新旧相声形式上的最大区别,在于是否说黄段子,是否用伦理梗(你爸爸如何如何,我是你爸爸之类)。侯宝林等的所谓推陈出新,就是剔除了旧相声里色情庸俗的一些东西,从其他渠道吸收些新的营养,又尽量保持相声好笑的一面。“关公战秦琼”“戏剧与方言”“夜行记”“改行”“醉酒”等,或改编自传统相声,或运用外国笑话,有的更有老舍先生等文人亲自参与写作,其成为经典,自有其道理。
侯先生最杰出的这些段子,我不知道是否能都逗笑现在的观众,至少少年的我是被逗得前仰后合的。而侯先生这些段子语言的“干净”,应该是没有争议的。能用干净的语言引人发笑是不容易的,特别是他的这些段子还很少讽刺现实政治(“关公战秦琼”等讽刺的是旧日政治,当归于历史而非政治一类)。因为,相声也好,美国的脱口秀也好,黄色笑话和现实政治笑话是最容易创作也最容易让人发笑的。跳出这两大热门还能让人发笑,其背后的功夫深不可言,而侯先生的那几段做到了。
行文至此,读者大概以为这是一篇扬侯抑郭的文字,因为郭德纲所做的,本质上是将侯宝林所抛弃的那些色情庸俗的东西装回相声,再加些现实的评论罢了。不过,我想写的,并不是侯先生的路线如何正确,郭德纲的路线如何错误,因为我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
侯先生所致力的,是让相声变成高雅的艺术。他那几段相声,在我看来也确实比旧相声上了不少档次。但是,他其实在五六十年代还有不少作品,包括开歌颂相声先河的一系列作品,都几乎没人再提了。我虽然没有听过,但根据标题大概能猜出那是什么路数,其之淹没无名本身也是一种评论。
更重要的,是既不讲色情笑话,也不讽刺现实政治的好段子,似乎也就到他那几个名篇为止。他的徒子马季,徒孙姜昆,冯巩等,保持了他不讲色情笑话的传统,但他们真正出彩的段子,其实都是讽刺现实政治的,在功力上比他逊了一筹。而一到政治环境紧缩,讽刺现实政治成了禁区,所谓的新相声就只能单纯以歌颂相声形式出现,再也不好笑了。所以,侯先生为代表的新相声之路,也因此走到头了。
侯先生的新相声之所以失败,我以为有两层原因。第一当然是中国的政治环境,否则,姜昆冯巩们大概是可以用讽刺现实政治的相声继续让观众发笑的。第二层则可能更具本质性,那就是让相声变成高雅的艺术,本身就是镜花水月,既无可能,也无必要。
相声的观众,听相声无非图一乐。黄色笑话也罢,伦理梗也罢,只要能令人发笑,就远胜任何不可笑的玩意儿,即便这玩意儿再高雅也没用。所以就算主流相声真的高雅,也不是三俗的郭德纲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主流的歌颂相声,和高雅也沾不上边。
究其根源,是因为相声诞生于民间的最底层,庸俗就在它的基因里(当然,少数“文梗”作品除外,常宝堃先生的高徒苏文茂先生,曾以相声形式让童年的我得到文学熏陶)。但庸俗不完全是贬义词,它只是我们多数人羞于承认的共性而已。所以我们多数人其实是很适合听听郭德纲庸俗的相声的。特别像我这种其实庸俗但要伪装高雅的人,偶尔听听郭德纲的相声,会让我压抑的低级趣味在挑逗中怒放,甚至可算人生乐事。
不过,庸俗如我,依然确认侯先生几段新相声所带来的心理快感,是郭德纲几百段旧相声加起来也比不上的。所以真正高雅之士看不上郭德纲自有其道理。但既然有那么多俗人喜欢郭的三俗,那就请保留国人少有的一种偷着乐的机会吧,希望德云社能继续生存。
侯先生新相声之路虽然走不通,但他的几个著名的不讲黄色笑话又不讽刺现实政治的段子,在我心中永远是相声之巅。也许相声不是高雅的艺术,但侯先生几近高雅艺术家的水准。所以就算近年听到些侯先生的流言(比如有私生子之类),也不改我对他的推崇。艺术家嘛,有几个不风流的呢?
2022年七月8日(昨日Johnson辞职,今日安倍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