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直到十一、二岁,大部分童年记忆都很美好。那时的老师和家长都受过“民国教育”,文化修养和道德观念相对传统;整个社会也算平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温和正常;虽然已有新旧时代交错的混搭色彩,却还不似文革那样冷酷血腥。只是,六十多年过去,我的童年记忆难免有些碎片化。
东城旧事
北京曾是皇城,豪宅官府密布;现如今不但“王谢堂前燕”早就飞走,连“寻常百姓家”也多数搬迁离开了。上次说的王府幼儿园,和王府的命运一样,早已泯灭在暴增的胡同人口和加建的小平房中。
我家所在的铁狮子胡同/张自忠路3号, 保存尚好,是因为里面的两个大机关没人敢去动土,不然也早已面目全非了。
我五岁之前,父母在铁狮子胡同执政府的大院里上班,我家住在马路东面、在东四十条路北的一座院落里。那个院落很大,至少有三到四进,有好几个月洞门,后来也被拆得七零八落了。
八十年代初,看了一部电影《城南旧事》,是根据台湾作家林海音的小说改编的,讲的是北京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往事。到我小时候,中国已经改朝换代,移风易俗,但是老房子都还在,街景也还基本保持着老样子。
当年的东四十条是条普通胡同,如今却是寸土寸金的地段,地价比林海音所住的南城要贵得多。
东四十条
“东四十条”的意思,不是指东面的“第四十条”胡同。
东四是地名:东城的“东四”、西城的“西四”,和“东单、西单”一样,是北京东城和西城两个重要且对称的地名。从东四大街往南数的第一条胡同是“东四头条/一条”,第二条胡同是“东四二条”,依次类推。
而铁狮子胡同和东四十条,本是同一条路,只是路段不同。这条路以东四大街为界,在东四大街以东的路段叫东四十条,以西的路段依次叫铁狮子胡同/张自忠路,宽街、然后叫地安门大街、之后是平安大街。
远眺西山近看骆驼:记得我小时候,每天下午五点,就站在十条的街边往西眺望,等着父母亲下班,看他们在夕阳中走回家。在他们的身影出现之前,我们就看远处山的影子,大点儿的孩子告诉我,那是“西山”,是很远的敌方。
至于近处的街景,因街上的人不多,引起我注意力的是马路对面的几匹骆驼;它们被栓在电线杆上,有时站着,有时卧着;赶骆驼的人穿着脏黑的羊皮袄。大人/保姆说,他们是从口外来的,不许我们过街去看骆驼,说会沾上骆驼身上的虱子跳蚤。
私人小店:十条附近的小胡同里面,有私人开的小店,我记得可以在小店买到石板、石笔和瓜糖,有时也有蜡笔和剪纸卖。小店的店面很小,后面就是住家,店主就像邻舍大叔大妈,很和气;卖的是家常小商品,价钱很便宜;并不像今天锣鼓巷的小店那样漫天要价。
雪花和鲜花:那时北京冬天的雪好大,真的像鹅毛一样飘下来。早起,我一睁眼就看见外面白茫茫的,窗户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站在椅子上,用手指在窗上画画,可惜过了一会儿,汽就化作水流下来,自己的作品也“流失”了。
我们住的大院子里种了好些树和花儿,树多是槐树和榆树。夏天,槐树上长一种叫“吊死鬼”的肉虫子,会吐丝把自己吊下来;还有一种虫子北京人叫它“洋拉子”,被它蛰了之后又痒又疼。也有可爱的甲壳虫“天牛/水牛”,背上有一对能飞的甲翅;头上长了两条长须子/触角,大一点的孩子教我唱“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有时候也唱另外一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哎哟哎呦叫奶奶”。夏天院子里最常见的花儿是美人蕉、绣球花和凤仙/指甲花;
到了下雨天,雨如果不大,人们出门时就戴上草帽。我不喜欢戴草帽,只喜欢小雨伞;因为孩子们都会唱“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带草帽了”。
罗奶奶和李阿姨:小时候我的保姆叫罗玉珍,我叫她“罗奶奶”,她头上挽着一个籫儿,有一双被裹的小脚,走路用脚跟。她儿子不争气,常挥霍老妈辛苦挣的钱,然后到我家来向我父母借钱(从来也不还)。我三岁之后,罗奶奶离开了我家,介绍她丈夫的亲戚(应该是弟媳妇)李阿姨来我家。
罗奶奶离开后依然很疼我,冬天过年时会来看我,给我梳头,剪很多窗花。三年自然灾害时,还叫他儿子带给我家一些花生、白薯之类的农产品,我父母每年都会给她一些钱让她过好年。
文革之后的1969年我去了云南农场,母亲写信告诉我说,罗奶奶听说就哭了,说“这孩子太可怜,才那么小就送去那么远吃苦”。我打算年底回北京探亲时去看望她,可是罗奶奶没等到我回来,她八月就过世了。
我家后来的保姆李阿姨,说话粗喉大嗓,脾气像男人。她喜欢用煮过面条的面汤给我们洗头,说比肥皂干净还养头发(那时候还没有洗发精)。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一提起用面汤洗头的好处,就遭人嘲笑。
此外,我还一直记得家里有只小猫,和我一起在大白搪瓷盆里洗澡;不过,妈妈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鸽子与指甲草:上次说过,50年代的北京,天上常常飞着鸽子,响着鸽哨;
树上落着花喜鹊,也有老鸹/乌鸦、麻雀。院子里种的“指甲花/凤仙花”是女孩子们的最爱。比我稍大些的女孩子,常常摘下指甲花的红色花瓣,用小碗轻轻捣出红色的花汁,给我涂在指甲上,有时候还在额头点一个红点。
从东城到西郊
1958年,西郊本校的职工宿舍楼盖好了,是按照苏联标准建设的四层楼房,每户都有厕所和上下水。我们从东四十条搬到了本校的林园四楼。
蒿子杆儿林:虽然盖好了宿舍楼,但是楼前的土地还没有平整和打理。两座楼房之间长着密密麻麻的蒿子杆儿,大概和成年人的身高差不多。我们钻进去就可以玩“官兵捉贼”或者“芦苇荡打游击”。住在在城里时,从来没机会玩得这么野、这么痛快。
那时的土地实在太肥沃,黑土层又厚又潮湿,我们在蒿子杆儿里面乱钻,有时半条腿都陷进黑泥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和盛满黑泥的鞋子,回家时保姆不许我进门,并且大骂“野孩子”,端出一盆水来,让我自己在外面刷鞋、洗裤腿。
岗楼碉堡:那时候学校还在持续上基建、盖房子。我们楼前的空地上,堆码着整整齐齐的红砖,足有一人多高。
于是我们在砖堆上搭起台阶,最上面修饰成岗楼、碉堡状,在上面瞭望放哨打日本鬼子。玩的太兴奋太逼真了,就会发生悲剧。只有六、七岁的我,把那些砖码的碉堡真当成坚固的炮楼,有一次刚爬到上面,突然“炮楼”坍塌了,我从砖堆上面摔了下来,当场摔晕过去。后来的事我完全记不得了,能接得上的记忆就是吃饭,看来玩的太猛也太饿了。
荒地中幼儿园
西郊的幼儿园,地点偏远,在五处的西北边界,有一道铁丝网与校外隔开。
对比与伤害:幼儿园离家属楼很远,也没有儿童车接送,我们每天步行往返。隔着铁丝网可看见街对面的外交部/外贸部幼儿园,这些孩子是全托,父母在城里上班。每到周六下午,有外交部的大客车来接这些孩子回城里的家。我们隔着铁丝网看见他们上了“豪华大车”,自己却要步行二十分钟回家,觉得很不公平。
每天往返幼儿园,不但路远,还要路过一个松林子坟地(后来才知道,我们大学校园在清朝是八旗贵胄家族的墓地,听说清代贵族、大词人纳兰性德的家人曾经埋在这里)。松林子里有一些石人、石马、石羊等,我们爬上石马,假想自己骑上了战马。
我上小学之后,离家较近;不再往西走那条路。而家在四、五处和灰楼的孩子,冬天早上天不亮就要步行上学,每天路过那个松林,他们说会看见鬼火。
当时正有一所“现代幼儿园”在建设中,位置就在家属楼和小学、附中的附近。我们这处荒僻的幼儿园,只是一个临时地点。可惜我第二年就上了小学,没享受到“现代的幼儿园”的好处。
伙食与口味:我在幼儿园最喜欢吃的,是馒头抹芝麻酱。把馒头从中间切开,抹上厚厚的芝麻酱,再撒上一层白糖…活到了七十岁,仍然觉得那是人间美味。今天的芝麻酱似乎没有了当年的浓厚醇香。
我小时候不吃肉,闻见肉就恶心要吐。所以家里包饺子时,我就吃鸡蛋馅儿。上了幼儿园就麻烦了,我不敢说自己不吃肉,幼儿园虽然吃肉的机会不多,对我还是很有压力。每逢有肉菜,我就偷偷把肉挑出来垫到碗下面压着。吃完饭我们应该自己动手把碗扔到一个大盆里,之后由炊事员清洗。我就把空碗和碗底的肉一起扔进水盆里。
危险与抢救:幼儿园的周围很空旷,是一片菜地,附近有一口又深又大的水井(直径大概有三、四米),还有一个大粪坑。
夏天时,大粪坑大概因为日晒的关系,表面板结了厚厚一层,和土地的颜色差不多。有一天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呼叫“X鹏掉到粪坑里了!”原来,他把粪坑当作一片没种菜的地,一踩上去就跌下粪坑。还好,附近有大学生正在菜地干活,跳下粪坑(有成年人胸口那么深),把X鹏抱出来,用凉水管子一通冲。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嘲笑他跌进了粪坑(那时的孩子们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
后来我在山西三线工厂时,家属宿舍旁边也有一口极大的粪井,平常有井盖,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井盖没有盖好,有一个孩子掉下去淹死了。
演出说错词:托儿所既然已经搬到主校区,大学有文艺演出时,幼儿园也要出节目。那一年我们出台表演的是诗朗诵与合唱,我是领颂。诗中有一句“台湾是中国的宝贵领土”,我因为不懂“宝贵领土”的意思,常常说错词;记得上台前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可当我走到台前,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反光的眼镜,立刻忘记了老师的嘱咐,念成“台湾是中国的宝贝彭浦(孩子的名字)”。引得台下一片大笑。还好,下台后没有受到老师的责备,大概那个口误还成了亮点。
大食堂吃饭:上小学之前那年的暑假,正是大跃进的高潮时期,我跟着父母吃大食堂。大食堂都吃些什么,我也记不住了,只记得每天都喝米汤。食堂大锅饭第一遍是用凉水煮米,煮到半熟时再捞出来放到蒸笼上蒸,这样米饭不会粘到一起,更容易打饭。而煮米的水就是米汤,米汤很好喝(可能我从小就肠胃弱,喜欢米汤的柔顺)。
不过也发生了一点问题,六岁多时我的门牙松动,第一次要换牙了,母亲说要把乳牙留下做纪念。不过我喝米汤时没小心,把牙喝下了肚子;我很怕牙会在肚子里继续长,过了好长时间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