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的这些往事,都是非常年代发生的“非常事件”,到正常年代就归回了正常。
“暗恋”在任何年代都有,通常一方在明,一方在暗; 而当年这场“暗恋”的男女双方,都隐匿在暗处;在人前他们似乎势不两立,暗中却共筑攻守同盟。还把不知就里的人,推到前面当掩体…。
汪良与新垦区
1971年初,派性斗争越演越烈,北京和昆明知青,因与“站错队”的老工人关系好,也受牵连。此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兵团要在思茅、红河与元阳一带开发新垦区,要求老场区派人支援,知青成了目标。平常人们虽然抱怨生活艰苦,可一听说要去更苦的地方, 都想方设法的逃避。
农场属于军队编制,虽然没有军费拨款,更享受不到现役军人的待遇;却要受到军纪的管束。上层知道农场职工都不愿意去,就下军令硬性摊派,每个连队都有一、两个指标,又定了出发日期,一时间惊恐悲凉的气氛笼罩农场,有的人抓紧活动、送礼、走门路。
去新垦区的人,必须没有家庭负担,多是强壮的男劳力。这样,老工人有家庭负担不会去,年轻的湖南临时工靠造反掌管着大权,也不会去;男知青则成了目标。我们连阴盛阳衰,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男生,疯了的两位不能算数,华侨也多少有点特殊待遇,老成都知青中的唯一男性﹐正在筹措结婚﹐…于是汪良被“选”上了,一向乐观的他这下发了大愁。
我同情被“选中”的人,却又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闯荡一下又何妨?只是各种传言让人感觉像被放逐到“绝地”。我不知道汪良是否“活动”过却无结果。总之,在无奈之下,搭伙的三位昆明女生帮他打点好了行装。
到出发那天,为了防止有人临阵脱逃,各连队把人押送到营部火车站,营部有持枪护卫把他们押上闷罐火车,像运牲口一样运走。 那一日,汪良也背着行李卷,被送到了营部的火车旁。
隐藏帐内
之后的事,发生的很突然,一向随和的汪良,在开车前竟逃跑了。他这一跑,不但牵连到我,还引出许多后续状况。
那时,我住的那排宿舍,头靠铁路尾靠河,房子两侧各有十几个房间,中间用隔断墙隔开。我和好友高人同住一室,岈岚与我们隔墙,墙上有门互通,有点类似今天的套间,只是两边都有各自的大门。我们住的这一侧,房子下面是一条流入南溪河的山涧,陡峭的坡上是密密的灌木丛;岈岚住在另一侧,面向连队,相对更热闹些。
那日中午,我们正在午睡,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口轻轻叫我的名字,我去开门,冷不丁见汪良站在门口,吓了一跳。我把他请进门,小声问:你不是上火车去新建农场了吗?他说实在不想去,最后找个机会溜下河边,沿着河跑回连队; 又说,若能挨过这一个小时,等火车开走,他就算躲过这关了。
我问:他们会不会追来。他说已经听见后面有人呐喊着追赶,可能会挨户盘查,所以来求你们帮忙。此时靠河边老工人家养的狗狂叫起来,又听到呐喊的人声,显然追兵已经从河边上岸了。时间紧迫,而我们的房间甚小(4X3米),靠着两面墙放了两张床,室内一目了然。我急中生智,想到床上挂着蚊帐,就让他躺在我床上,胡乱盖上毛巾被,蚊帐放下来。若有人来查,我就坐在蚊帐外面的床沿上挡住后面,大中午的外明里暗,我赌他们不会来掀看女生的蚊帐,也察觉不出床上有人。室友高人也说,只能如此了。
于是也顾不上他在河边奔逃弄得腿脚稀脏, 赶快把他塞入蚊帐。他比较瘦小,把毛巾被盖上,也不太显得出人形。果然几分钟后,带枪追赶的民兵一间一间地敲门查问:有没有看到汪良。
听到敲门声时,我们假作午睡被吵醒,一脸茫然。追查的人很急迫,开门上下左右看了一下,觉得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就继续追查下去。
等到火车启动的时刻过后,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之后汪良偷偷潜回昆明知青的宿舍。他的户口、口粮已经都被强行转走,不过三位昆明女生非常仗义,供他吃饱不是问题。
剧情翻转
汪良走了之后,我与室友高人正在暗叹好惊险,突然有人扑到我肩上,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岈岚从隔墙上的小门悄悄走过来,我原以为隔壁房间听不清这边的事情,没想到隔墙有耳。想到岈岚最近的积极表现,我很怕她告发我们暗藏逃兵。她却抱着我的肩膀说:真得谢谢你。
她一脸真诚,似乎和我们一起分担了刚过去的紧张搜查。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却说出了心里话,更令我十分的震惊。她说:汪良是她的男朋友。
紧张的弦刚松开,他们恋爱的消息又像一颗炸弹,我的头都要裂了。 如果说汪良是哪位昆明女生的男朋友,我不会意外,而她二人的身份背景如此悬殊,她是开国将军的女儿,汪是边区小市民的儿子;他们性格也完全相反,一个随和、一个刻薄。且岈岚在大会上唱高调时多次指名道姓谴责汪良“贪生怕死,…小资产阶级软弱性”。
见我一脸的不可置信,岈岚说他们已经“好了”一段时间了,晚上两人到山沟里约会。我想起来了,她这段时间倒是常常在写信(看来是情书),还借走了我的普希金文选,主动和我探讨一些普希金的诗句。通常她的家信内容都是:“XX/妈妈同志,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突然对“封资修”有了兴趣,原来她是要写情书。
有时她很晚才回宿舍,我们以为她心情郁闷、想独处,还有点担心;原来她是去山沟幽会…。白天她慷慨激昂地公开批判汪良,晚上去与批判对象秘密幽会,这也太刺激了。
这之后,岈岚对我分外热情,毕竟是我够“义气”、冒风险留住了她的情人;而我则感觉非常不好,受骗当了他们的挡箭牌不说,若当时汪良被抓,我和他就是“一对狗男女”,岈岚则会在台上义正言辞地批判我们。
混沌中的暗恋
其实汪良最亏欠的还不是我,他被连队断了工资和伙食,全靠三位昆明女生鉄了心养着他。说实话,当年男女授受不亲,连队里已经谣言蔓延,说他们有不三不四的男女关系。而本该同患难的岈岚却装作与汪良势不两立。
我不后悔藏匿汪良,却受不了他们的这种虚伪,终于忍不住去问汪良:“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汪竟然“诚恳”地说,他从来没有答应过作岈岚的男朋友,但是想到她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容易走极端。如果太僵硬地处理这事,怕岈岚受到更大刺激而发生意外。
我也很困惑地问,既然她把你当男朋友,为什么你不去找她掩护,反倒来找我们。他说“按照她的个性,绝不会冒风险掩护我的,可是我估计你一定会”。我听了更加不舒服,合着算定了女朋友“绝不会”帮他,就找个心软不忍心拒绝的旁人承担风险,我扛上危险,他们暗地里照常浪漫。
于是,岈岚明处是革命派,暗处是浪漫派,两头不耽误。而那三位单纯而仗义的昆明女生,被蒙在鼓里不说,还蒙受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谣言,连女孩子的清白名声都失去了。
我毕竟年轻、有血气,不甘心被骗、并且充当他们的挡箭牌…
下篇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