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屯懒猫

九条命的猫,一世为人,两次插队,三生有幸得四方友朋。虽然喜欢文字,却有些懒散,且多少留下太平洋两岸的点点滴滴,亦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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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杂记】 01石螺营的“知青庙”

(2021-08-03 16:58:47) 下一个

 

石螺营的“知青庙”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十一月五日。36名长沙知青经两天长途跋涉,来到湖南省零陵地区江永县粗石江公社石螺营大队,开始了他们生命里一段特别的日子。当然,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六千多长沙知青。因为推广所谓的“桃源经验”、贯彻阶级路线,无数品学兼优却“出身不好”的年轻学子被剥夺了升学的权利,下放到江永县这个遥远而贫困的山区。

   火车换乘汽车,汽车又换乘汽车,两天两夜风尘仆仆在粗石江公社门口下车时,已是中午。不记得中饭吃了什么,也不记得怎么分配的,只记得我们提着自己的零星杂物,夹在帮忙挑行李的农民中间,高一脚低一脚踩上田间小路,开始用脚丈量这将要“扎根”的土地。

   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也很陈旧——东倒西歪的旧土房,收割过的田里灰白枯槁的禾蔸根,路边稀稀拉拉的的灌木丛和乱草……学习班上一再跟我们说、让我们向往不已的那树上“打脑壳”的柚子呢?那绊脚的红薯和花生呢?(刚过完“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的困难日子不久,城市里依然物资匮乏,好吃的东西对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还是蛮有吸引力的。)这就是那“山好水好人更好”的地方?走了约莫五、六里地,踏上桃川河长长的木板桥,领队干部指着对面一片挤挤密密的村落房子说,那是鸡嘴营大队,是我们公社另外一个有知青的地方。哦,原来这样。大家心里都想着,我们落户的,也是这么一大片村子吗?再走二、三里山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田地映入眼帘,远远树丛中似乎有个飞檐翘角、青瓦白墙的建筑。

   “到了!”两个字像风一般吹过队伍。我们顾不得疲劳,都睁大了探询的眼睛,加快了步伐。走到跟前一看,这不是一座破旧的小庙么?斑驳的墙壁,黯淡的门檐,油漆脱落殆尽,屋顶上这里那里稀稀拉拉长着乱草,很有些荒凉的样子。小庙只有一进,像个小四合院。里面四壁空空,以前也不知供奉的哪位神祗,如今只剩下门口厚厚的青石和半尺高的门槛还有些气派。农民们纷纷放下行李担子,村里也有些人迎出来。周围看看,我们置身在一个宽大的地坪里,中间一棵大树亭亭如盖,与小庙遥遥相对的南边有个离地一人多高的戏台。虽然油漆剥落,但两边粗圆的柱头,曾经描樑画栋的内顶,厚厚的戏台地板,看上去倒满威风的样子。

   在带队干部分派下,10名男知青住到了戏台后面长长的“化妆间”里,26名女知青分住庙里正殿和厢房(后来按各自的生产队隔成了六间,中间的正殿分为三间,还有两边厢房和进门左边打横的一间)。床铺已经搭好了,两条板凳上架着两块铺板,都是新的。知青们分别与自己生产队的农民接上了头,跟随他们去搬来稻草,铺好自己的铺盖。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新奇: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今后会是怎样的日子?

   晚上睡在床上,稍微一动就听见窸窸簌簌地响,但淡淡的稻草香闻着十分舒服,精神和体力都已疲惫的我很快就入了梦乡。那天夜晚,据说屋顶上不知什么东西,一声声惨叫惊心动魄,有的女知青吓哭了。第二天同伴说起,我却懵然不知,被她们埋怨“胆子大的都睡死了,喊都喊不醒”。说给农民听,他们带着暧昧的笑容说:“不怕,是野猫。”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猫“恋爱结婚”就是那么嚎得惊天动地的。

   小小庙里一下子塞进三十多个人,还分为六个队分别做饭,厨房便成了问题。农民带我们去砍了好些叫做“蛮梗”的东西 (是一种类似芦苇的植物,中间的杆被用来编织篱笆或做泥墙的内衬),把庙侧原来的灶屋和一间小杂屋都分隔开来。我们四队和二、三、五队用灶屋,一队和六队用杂屋。蛮梗编织起来糊上泥巴,“墙壁”很快就建好了。这墙一人多高,离屋顶的一截是空着的,隔墙岂止有耳,什么都有。踮起脚、透过蛮梗的缝隙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讲话更是四面皆通。一开始谁都不愿意当炊事员,各队知青便都轮流做饭。隔着透风的墙,几个炊事员边做饭边聊天,也互相“取经”。知青里像我这样从没下过厨的不乏其人,厨房里几乎天天闹笑话。

   三队那边有人喊:“煮饭放好多水啰?”这边五队的答:“放一手背深啰。”那锅饭煮了很久很久,揭开锅盖却是一大锅烂巴饭:“啊吔,你放了好多水啰?”“他们告诉我一手背深嘛。”炊事员是个大男孩,委屈地手板一伸手指向下做了个手势。“蠢宝哎,是要你把手横按下去水齐手背咧!”那边闹闹嚷嚷,这边也“发现新大陆”,菜碗里的丝瓜(江永是那种有棱的品种,叫“角瓜”)一块块都是多边形的:“这是什么菜啰?丝瓜? 还切出花来了?”夹起来一试:“啊吔,你冇刨皮的?!”

   除了两条板凳两块木板的“床”,知青们的 “私人财产” 慢慢有所增加,每个人都领到了锄头、镰刀、柴刀、蓑衣、斗笠,还有一把比锄头薄、又宽一倍,装着长长木把的东西,叫“刮子”,斧子则是每队一把。这些都是“安置费”里开销的,此外头一年还会补贴一点伙食费和粮食。大家到各自的生产队,每人给指定了一个“师傅”,负责教农活。没多久又评定了“底分”,所谓“评”,其实都是队上说了算。生产队一般全劳力每天10分,知青大部分都是男7分,女6分,个子最小的女孩5分。大家都知道这很重要,因为第二年国家不再补贴,就只能靠自己挣的工分养活自己了。

   江永县地处湖南和广西交界处、瑶汉杂居的都庞岭山区。我们粗石江公社几乎是离县城最远的地方,紧邻广西,从公社到广西的龙虎关只有五里地。这里没有电、没有公路,很多人没有看见过汽车,不知道什么叫收音机,火车轮船飞机那只是故事里才有。一下子来了活活泼泼的三十多个人,石螺营的小庙顿时热闹起来了。一些年轻农民最喜欢来玩,听知青说些外面的事;附近矮寨、廖家岗等大队去粗石江或者广西赶闹子的知青,路过这里也常来扯几句闲谈,喝口水。

   想着下乡是要“改变农村面貌”,知青兴致勃勃办起了夜校、图书馆,爱唱爱跳的更是几下就凑出一台节目,在戏台上演了好几回。农民帮忙点起雪亮的汽灯,台上唱歌、跳舞、快板、乐器……,不晓得好来劲。道具服装全是拼凑的,伴奏音乐除了一把二胡、一支笛子,还有就是饭盆、脸盆和锅子了。演出一闹腾,就连那些以前从未参加过文艺活动的知青也兴奋起来了,在后台把这些“锣鼓响器”敲得震天价响。半数知青上台为舞蹈伴唱:“春天里暖洋洋,嗨,大地一片忙,种子下了地哎,勤作又勤耕……”唱着唱着,不知谁带头“变调”了:“夏天里下大雪,嗨,到处一片白……”大家又闹又笑,乐不可支。台下挤得满东东的农民肯定是听不懂歌词和滑稽的长沙快板的,但我们笑他们也跟着拍手大笑,生活似乎过得很开心。

   “赶闹子”(赶集)也是刚下乡那阵最快乐的事。逢农历的三、六、九,粗石江小镇上都有集市。短短一两百米的街上,两边不光有卖农具煤油的供销社、小杂货店、理发店、铁匠铺,还有家饮食店卖米粉、馄饨和油炸的三角形芋头粑粑。当地人喜欢把粉面和馄饨一起放进汤碗,叫做“龙虎斗”。街两边,赶集的四乡农民摆出好多东西来卖,大都是自己种的蔬菜水果、攒的鸡蛋,也有两个肉档,还有些山货如蘑菇干、笋干、做锄头把的杂木、自己编的竹器等等。我们终于吃到柚子了!桃川是沙田柚的正宗产地,甜柚一毛钱一个,葫芦形,底下有一个铜钱大的圆凸;酸的柚子圆形,一个才五分钱。如今看来,那几乎是不要钱送的;可那年代,一个月的伙食费才几元,人们是“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年轻的知青们大都忍不住嘴馋,几乎一两次闹子就花光了所有。以后,知青组反正要买菜,有些人就跟着来,看看热闹都好。碰到雨天,泥土路滑溜溜的,先到的看着后面哧牙咧嘴、晃手滑脚的狼狈相,齐声喊起了“锵、锵、锵锵嘁”的秧歌点子,笑闹成一团。

   笑完了,闹完了,口袋“布贴布”了,工还是要出的。两个多月单调又累人的农活,渐渐把知青小庙拖得疲惫下来,歌声、笑声、招呼着去赶闹子的声音日渐稀少,晚上一串串的手电光也不见了。夜校没几天就空空如也关门,图书馆的书越来越少最后一本不剩——都被社员卷烟“吃”掉了。一转眼,农历新年来了,火塘边响起了思乡曲。幸亏队上做粉条、分花生红薯、这家那家打糍粑、师傅家请吃年饭……让人多少有些兴奋地过完了春节。

   开年后,考验才真正的开始,知青小庙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慢慢融入乡村的节奏。那里不止山高路远肩挑背扛,耕作方法也几近原始。石螺营大队靠山多梯田,也大都是冷浸田。因为太分散,出工有时候要走半个小时甚至更久。边远的田土多年耕种却几乎没有下过肥料(有时洒点草籽让它长出来做绿肥),粮食产量极低,每亩地大约也就能打一二百斤谷子。旱土大部分种红薯,春天再砍掉山坡上的茅草“烧荒”,种些玉米和木薯。山上有一片片野生的茶树,却杂木刺蓬丛生。田里功夫稍闲时,去“砍”出来一些,秋天就能多少摘点茶籽榨油。杀虫追肥的唯一法宝是石灰,也要生产队自己砌窑挑石砍柴草烧出来。遇到天旱,车水必须日夜轮班不能休息,那偏偏总是“双抢”的时候。早稻要收割,晚稻要插秧,头上烈日暴晒,底下水气蒸腾,劳累一天晚上还要车水。两脚在水车上踩着踩着人睡着了,一脚踩塌就掉进水里。不过最让人害怕的事却是除草,要把裤脚卷到大腿根上(怪不得山里人都穿大裤脚),人跪在水田里,一边往前爬一边用手撸掉稻根旁的杂草。稻叶割擦着皮肤,脸上身上又痒又痛;小石子经常把膝盖磨得稀烂,田里还躲着好多两三寸长一条的大蚂蟥,不知什么时候就叮上来,不吸饱血不松口,吸完了伤口依然流血不止。都弄完了洒石灰,破了皮的地方沾上石灰粉尘钻心的痛……

   慢慢的,知青知道了更多的事。原来几个生产队的工分值都只有一毛多钱,也就是说,10分工一天的全劳力,每天只能赚一毛钱上下,那知青辛苦一天就只有几分钱了,一年到头天天出工也不过20多元。而队上分的口粮、茶油、花生、红薯等等,除了按工分算的指标,还要扣工钱“买”,钱不够就叫“超支”,欠了队上的债。交完公粮以后,生产队的口粮其实也是不够的,夫妻两个壮劳力的人家都要靠红薯补充粮食,十六七岁还在长身体的知青又将如何?怪不得村里那么多孩子不能读书早早就帮家里砍柴放牛。女孩们只盼嫁个好地方,男子若能许下50斤糍粑,亲事就有了一大半的把握。知道得越多,知青的心里越虚越寒,真要在这里“扎根”过一辈子?

   之后,这小庙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从知青间逗趣吵嘴的鸡毛蒜皮,到自私阴险的互斗告密;从刚下乡的集体生活,到各自为战经历招工、病退、转点等各种方式回城;从“犯规”的恋爱,到与知青、与农民、与不相干的人的嫁娶终身大事;从劳动中的伤病,到魂兮归去的死别。流水般的日子里,知青从外貌到各人的思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同了,变化不知不觉粉刷着他们生命的每一天……

                                                                                                 2012.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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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化外人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花生屯懒猫' 的评论 : 老乡好!
花生屯懒猫 回复 悄悄话 多谢你!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条评论,还是一位老乡?
化外人 回复 悄悄话 喜欢这样的回忆文章。向老前辈致敬。

大约在七二年,有三十来个长沙知青下到了湘西北偏僻的山区小村。他们到达的当天,在晒谷场上坐了一夜,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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