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屯懒猫

九条命的猫,一世为人,两次插队,三生有幸得四方友朋。虽然喜欢文字,却有些懒散,且多少留下太平洋两岸的点点滴滴,亦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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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杂记】 10我的瑶族干妈

(2021-08-04 12:03:10) 下一个

我的瑶族干妈

   火苗窜动的火塘上,架着一只热腾腾的锅,里面可以辨认的是绿色的辣椒,还有些黑黑的小块的东西。火光映着一张慈祥而爬满皱纹的脸,一只青筋鼓鼓的手在眼前晃动,手里的锅铲娴熟地翻炒着,让人视觉、听觉、味觉一齐灵敏起来,仿佛欣赏美妙音乐和图画的愉悦里,又添上了山村人家难得闻到的肉香!这是瑶山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却是我一生不能忘记的温馨的夜。

   那是1965年秋天,江永县由胡天善县长亲自挂帅,集中全县上万民工修建源口水库。我们11名男女知青,还有一位善吹笛子的农村青年,被抽调到指挥部的文艺宣传队。队长是一位本地复原军人,叫黄显贵,像个大哥哥一样统帅着我们12个队员。他的保留节目男声独唱《真是乐死人》既神气又带几分滑稽,尤其“对着镜子上下照”那句歌词的神情手势,看着真是乐。我们上午到各民工连队参加劳动,外带“搞宣传”,多半是表演小节目或者教大家唱歌,下午则排练节目。别看我们只劳动半天,其实挺紧张的,因为每周六晚要演出一场,除一部分保留节目外还要不断出新。十几个人从构思、创作、服装道具到排练演出,放下这样拿起那样,台上台下手脚忙不赢。此外,我们还常常要到不同的工地“慰问演出”。

   那天清晨,水库工地像平常一样早早就喧哗起来,鼎沸的人声把鸟儿都赶进了远远的山林。大坝工地上,一群群民工在抬石打夯,号子喊得粗犷响亮;挑土的来来往往,裤脚挽得高高的,单衣在风中飘动。我们宣传队也老早开始收拾,准备分两组去慰问其他工地的民工。我们这一组是去深山老林里的竹器厂——偌大个水库工地,需要的箢箕、扁担、竹杠等极多,竹器厂就是源源不断的供应线。

   到指挥部食堂吃早饭,厨师李师傅边打菜边叫:“大锅里姜汤喝点噢,今天立冬呐!”下乡两年,我们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时间观念也早跟社员同化了——不晓得几点钟,不晓得星期几,甚至不晓得几月几日——也不必晓得,反正乡村是没有周末没有假期的。倒是农历多少知道一点,因为不同的地方,或初五初十,或三、六、九赶闹子(赶集),自然会有人提起。立冬?在学校里学过的二十四节气歌倒还记得,那不是11月了?天似乎还没怎么很冷呐。

   鱼贯地走在山林小道上,果然好些树叶已经黄了。天湛湛地蓝着,山苍苍地绿着,草丛里秋虫唧唧地唱着,溪水潺潺地冲刷着一条条山谷,陡峭的山路几番“山重水复疑无路”,仿佛没有尽头。“这么远啊!”我们跟在带路的民工身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慢慢沉重起来。“快了,快了,看,就在那边的半山上。”隔着溪水,对面山坡上出现一丛丛、一片片挺拔苍翠的大毛竹。江永的竹子虽然不少,像这样整坡整山的还真不多,怪不得把竹器厂设在这里。在溪边喝了点水,跳过溪中几块磨得光光的大石头,我们一鼓作气爬到半山腰。

   竹器厂的“厂房”很简陋,其实就是稍微平整的地方搭了两个大棚子。棚外堆着一大堆碗口粗细的毛竹,十几个男男女女在里头忙碌。有的破竹子,有的取青皮,有的在编织箢箕。我们知道,其中最有技术含量的就是取青皮,要把破得比筷子还细的竹条夹在左手指间,右手拿蔑刀将整根竹条一二十米长的青色外皮“剔”下来。蔑刀很快,稍不小心青皮就断了。编制竹器只用青皮,那剔下来的竹黄(去掉青皮的内芯)除了做烧柴,也还有其他用处,不过城市里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的。记得我们刚到江永的时候,公社书记来看望知青,很亲切随意地跟大家聊天。聊着聊着,他给大家出了个谜语:“一根棍子五寸长,中间一团粘粘糖。”我们十几个人猜了老半天,硬是猜不出来,最后谜底揭开,笑倒一片。今日想来,那真是充满苦涩的黑色幽默。原来农村人没有钱买草纸(更别说如今的卫生纸了),把竹黄一捆捆放在茅厕里,大便完了掰下一段就当手纸用了!

   我们到达竹器厂时已快近午,休息了一会,上山砍竹子的民工也陆陆续续扛着竹子回来了。于是,开演。唱歌、跳舞、对口词、乐器……几个人热热闹闹搞了一场“战地演出”,看得那些民工、还有听到消息从家里跑来看热闹的老少村民喜笑颜开,巴掌拍得山响!午餐是简单的竹筒饭,从我们到达后装米装水,把竹筒放进灶火,待演出结束饭已熟了。泛着清香的米饭就着民工带来的“酸咸”(腌菜)和小菜,还有特意为我们加的一个辣椒炒鸡蛋,这顿饭简单但十分香甜。

   下午我们“参加劳动”,其实真不过“混混”而已。因为破竹、取青和编织都是一时学不会的,只有递递竹条,或者跟编箢箕的男女民工说说话,手里拿根青皮,等他们用完一根赶忙递上一根新的。好在他们一点也不介意,看完演出已经对我们有说不尽的好感。一位大嫂感叹:“我们山里头看戏好难哦!出山要走二十几里路,人家多半晚上演,看完点起枞膏(枞木中含树脂的部分,劈成小根,农村晚上点起来做火把照路)半夜才得回来。”取青的一位大叔也附和:“是喽,我看过一回祁剧团演出,怕有十几年了。戏好看呐,以后想过好多回,就是再没去过。”

   我旁边的一位编箢箕的大妈碰碰我:“妹仔,再唱个歌子听好不?”“好啊。”正闲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忙开声就唱。一连唱了好几首,拉乐器的也跟上来伴奏。看到大家只管叫好欢迎再来,大妈忙喊:“好嘞,好嘞,唱歌子拉胡琴也累哦,让他们休息下嘛。”于是我们交谈起来。大妈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姑姑。“姑姑?你爷佬娘佬(爸爸妈妈)呢?”“我一岁时他们去国外,就断了联系。”“他们不要你了?造孽啊!”大妈声音里满是同情。我连忙告诉她,我姑姑没有结过婚的,对我很好很好。“唉,你哪里晓得,管你哪个都比不得自己爷佬娘佬的,不然哪里舍得你到乡里来吃苦。”大妈叹息着,眼睛都有些红了。我跟她解释她一点不懂,只管念叨着:“好好一个女仔,你爷佬娘佬怎么就这样狠心呢!造孽啊!”

   旁边一个大嫂笑:“你总讲想个女仔冇想到,她又没得爷佬娘佬,收个干女嘛!”大妈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我:“我哪有那个福气啊,他们都是城里来的,有文化,聪明能干,只怕看不上我们乡里人哩!”看着她那热切的眼光,我心里也被这善良的大妈感动了:“哪里会呢,你们也好能干的哦。”旁边的社员纷纷叫起来了:“好啊,好啊,喊干妈!喊干妈!”我笑着喊了一声:“干妈!”“哎——”大妈一把搂住我的肩,另一只手却只管在擦眼泪!

   喊完干妈,我才知道,她是瑶族人,姓杨,守寡十多年,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抚养大。如今他们都成家了,大儿子已经有一个女儿,小儿子今年刚结婚。按照安排,晚上我们是分散到社员家里吃饭和住宿。杨大妈本来没有“接待”任务,这时她连忙跟队上负责人讲,一定要我去她家里。

   山林密,天黑得快,散工时已经麻麻黑了。干妈挽着我的手穿行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不时地叮嘱我小心,又问我冷不冷,饿不饿,真像是疼女儿一样:“立冬了,晚上冷呐。快到啦,喏,那坡坡上就是我家,你两个哥子住在两边,他们结了婚就自己开伙了。今天我搞点好东西给你吃!”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干妈笑问我:“你晓得这是什么肉不?”我摇头。“等下你就晓得啦。”看着她卖关子的样子,真像是家里大人逗孩子那样。不一会,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你小哥。”干妈介绍,又转头得意地对他:“你晓得这是哪个不?” 小哥有些腼腆地笑着跟我点点头:“晓得,听他们讲了呢!”说着在火塘边蹲下来,我这才看到他手上有个什么东西。呀,一只大老鼠!“老鼠!”听到我声音里似乎有点惊诧和慌张,干妈连忙说:“山鼠(也称竹鼠),熏一熏好吃呐,他下夹子打的,平常家里的老鼠哪有这么大。”果然,那山鼠怕有斤把重。小哥抓起火塘里热热的灰,一把把在山鼠身上搓,不一会儿就把毛搓光了,剩下肥肥白白的一团。他又去外面剥洗干净,进来抹上盐和小酒(乡里酿酒最后的尾子,拿来放酸了做醋用),放到挂在火塘上的竹筛子里。怪不得黑黑的,原来锅里飘香的是这个啊!

   晚餐只有我跟干妈两个。她执意要我喝点酒,笑眯眯地把那鼠肉选出来只管往我碗里夹。要是以前,让我吃鼠肉,那简直想都不敢想。可是看着干妈盯住我那慈爱的、又带着热切期望的脸,听着她略带沙哑又不是很流畅的江永官话(可见她平日很少出门,跟当地人都是讲土话的),我像小时候大人带我吃什么新鲜东西一样,一点也没有惧怕,一块一块吃得香香的。油灯下,那仿佛是姑姑的脸,也是这样瘦削,也是这样一条一条的皱纹,也是这样亲切的目光,把好吃的菜一块一块夹进我的碗里,自己看得心满意足。

   晚上,我跟她睡一张床,盖一条被。屋外山风呼啸,林涛声声入耳,果然“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夜,反而显得格外的宁静。黑暗中,干妈不时轻轻地伸出手来,摸索着替我压压被子。下乡两年,第一次身边又有一个温热的身子。从小直到下乡之前,我都是跟姑姑睡的。我习惯了睡前跟她咕咕哝哝地说些什么,抱着她的一条胳膊进入梦乡……那晚,朦胧中我似乎回到了家。我不知道干妈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抱住了她的胳膊。可是早上一起来,我就发现干妈的眼睛红红的,她哭过了!

   我们仍然集中在大竹棚里,在热热闹闹的道别声中出发了。干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又流出来了。看她那样,我也难过起来,脑子里一下就出现了我们下乡时车站的一幕,眼前也仿佛闪现出那一双双母亲的泪眼。我只好一再安慰她:这水库还有好长时间来修呢,我们宣传队会常来的,下次我一定还要求来竹器厂,来看她。走出老远了,隔着摇曳的树影,我回头看到她还在招手,还在抹眼泪!

   我以为以后一定有机会再来,可是,没有了。文革一来,水库就下马了,我们都回到生产队,离水库好几十里。此后东西漂泊,几十年里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在水库的哪一方!我的干妈,那么慈爱那么善良的干妈,对一个陌生女孩付出纯真母爱的干妈,我这辈子唯一的干妈,仅仅一夜的干妈,就这样定格在我的生命里,让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2016年6月26日完稿于花生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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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化外人 回复 悄悄话 好感人!
xiaoge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非常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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