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屯懒猫

九条命的猫,一世为人,两次插队,三生有幸得四方友朋。虽然喜欢文字,却有些懒散,且多少留下太平洋两岸的点点滴滴,亦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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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杂记】 07打赌

(2021-08-04 10:54:53) 下一个

    

   国人好赌,举世闻名。那里头有几分玩心,几分儿戏,几分好胜,几分智慧;还有几分豪爽,几分潇洒,几分贪念,几分狡诈。若细细溯源考证,归纳总结,只怕做得一篇大文章;或者像老美那样,一些古里八怪的题目居然申请得到经费,也不妨做个“国人赌博基因”的课题。不过依我看来,那些昏天黑地的赌场、耗时费力的麻将,都远不如市井乡间随兴之赌那样多姿多彩,活泼有趣。当年我们在乡下,那文化生活匮乏、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漫长岁月里,打赌就像剪灯花爆出点点欢快的火星、盐水汤里撒下一把豆豉辣椒味精,马上就激起一阵兴奋的浪花来。

   那时候,无论出工还是休闲,也无论农民还是知青,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出现“赌你(怎样怎样)……”的“挑衅”,起拱子打吆喝的更是一大堆。赌的题目五花八门、俯拾皆是:张家媳妇会生男孩还是女孩,明日天晴还是下雨,水牯牛打架哪头会赢,掰手劲哪一个厉害,甚至一锄头下去有几个芋头仔都可以赌一赌。最多的可能是赌“狠”,赌谁吃得多、谁挑得重、谁耐得久……至于赌注嘛,从“喊你做XX”、一包廉价香烟、请吃、帮工到送工分,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记得我们下乡后不久去赶闹子(赶集),粗石江镇上唯一的饮食店里正在打赌——两个农民赌吃面。(我们姑且称他们甲和乙吧)甲赌乙吃下12碗光头面,谁输了出钱出粮票!我们去时,乙已经吃到第7碗,还豪气十足地叫:“你就准备钱吧!”吃到第10碗,速度已越来越慢,吃完站了起来,踢开身后的板凳,扶着桌沿站了一会儿,才又端起第11碗。这碗好不容易下去,他已经既不能坐又站不直了,双腿半弯,哈腰挺肚。只见他费力地端起最后一碗面,艰难地转过身,后背靠住桌子,仰头直直地看着屋檐边喘粗气,手上的筷子却似乎有些发抖。甲抄着两手,脸上也有笑也有几分紧张:“吃不下?你认输不?““吃啊,吃啊!”“要输了,吃不得了!”“加点油啊!”四周哄声此起彼伏,看的人也越来越多。乙慢慢挑起面,艰难而执著地放进嘴里,最后的几根实在没法吞下去,只好仰头张口让它们堆在舌头上。人们正哄笑着、争论着这算不算赢,只听见“嗬”的一声仿佛打了个闷炮,空中顿时降下一蓬“面条雨”……像这样的赌吃,知青里也听闻过很多,有打赌吃下18根筷子长的玉米的,有赌三个人吃下四斤米稀饭的,有赌喝酒醉得一塌糊涂的。可怜,那些赌吃折射出来的,其实都是“饥饿”!

   我不是好赌的人,自愧“国民性”不强——至今麻将牌都认不全,去过好些赌场也只有几回扳老虎机的经验。但当年在江永,却也曾有过两次打赌的经历。不是为吃,是因为好胜,也因为太累了想偷懒休息。

    下乡第二年,我们头一回参加春插。一般上午扯秧,下午插田。早上,脚踩下冰冷的田里只觉得凉气透骨,下午则弯腰弯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糊满泥巴的手很快这里那里被划破,指头上也长起好多“倒刺”。头几天,我一点也顾不上注意那些捆秧的“绳子”是哪里来的,只紧跟着农民学样做事。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出工前后,那些年轻男社员爬到棕树上采下棕叶来,几个妇女再撕成小条备用的。看他们脱掉草鞋,“呸!呸!”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曲腿用两个脚掌夹住树干,双手攀援往笔直光秃的棕树上爬,似乎还蛮吃力的。

   我们跟社员已经相处好几个月,熟络了便也常开玩笑。一天早上,妇女们挑着放秧的空箢箕,几个男劳力牵着牛,聚在凉亭外准备出工。小路上,头晚看田水,刚刚回家洗漱完了的显荣慢慢溜达过来,他上午可以休息一阵。显荣初中毕业,算是村里的“文化人”,我们管他叫“秀才”。他最喜欢到知青这里玩,学着城里的打扮,不仅留着长长的西式头,脑壳扬起把额前搭拉下来的头发一甩一甩,还穿鞋著袜的。队长正好逮着他,指着旁边的棕树,叫显荣去采些叶子。

   看他慢吞吞脱鞋袜,队长骂道:“又没得新郎官当,天天下田,穿什么卵鞋!”大家哄的笑开了。我说:“别脱啊,就这么爬嘛。”队长道:“不脱鞋哪里上得了树。”“当然可以啊。”这时,不止一两个男社员以为我讲便宜话。么哥先叫起来:“不脱鞋?赌你上!”“是啊,赌你上!”附和的还好几个。看我笑着回他们:“赌什么?”队长也兴致来了:“小左,你要不脱鞋上了树,今天上午就不要你扯秧了,工分照算!”“真的?”“真的!真的!”一起哄,看热闹的越发多了。

   他们哪里知道,我从小学起就会爬杆。那时候北正街小学的操场上,两个“巨人步”、一架横梯、四根竹竿,是我们天天光顾的地方。后来到一中也玩爬竿,早就练出了“上无皮树”的本事。只要两只脚前后盘住杆子,身子一长手一伸,两只脚再往上一缩,嗖嗖几下就上去了。我抬头看看,蓝天如洗,衬托着摇曳的棕叶还真好看。那棕树大约树龄不大,笔直细瘦的一根树干,比竹竿也粗不了多少。我上前施展出“童子功”,果然没费什么劲就到了树上。砍下几片棕叶,底下自有人捡拾。倒是下来比较麻烦,棕树不像竹竿那么光滑,可以“哧溜”一下就滑下来,只好慢慢往下溜,弄得一双手火辣辣的。不过农民还真是愿赌服输,那天我实实在在休息了一上午,享受着“赌赢了”的惬意。

   还有一回,我们在离村子很远的山边收木薯。做这样的事,大家都是带着午餐的。忙了一上午,该吃饭了,人们稀稀散散在坡底找树阴坐下来。展眼望去,前面是一片收割过的稻田,禾蔸下的土已经干裂,几个留下的草垛像小碉堡一样竖在田里。“蛇!”只听见一声惊叫,一道黑花的影子飞快掠过。手快的社员们起身挥锄追打,顿时满坡的人都喊着跟了过来。那蛇左冲右突,慌乱中躲进了田头一个稻草垛里。草垛其实并不很大,人们纷纷围了上去,说这说那一时却又无可奈何。队长黑崽这边那边看了看:“把上面的草拿开些,烧!”人多做事快,上面大半个草垛很快就搬开了,周围把火一点,顿时一股浓烟袅袅,飞升着飘散在田野上空。

   那蛇刚开始还沉得住气,全无动静。但浓烟烈火烧得极是迅猛,蛇很快就熏得受不住了,突然冲了出来。早就“严阵以待”的社员哪里容得它跑,挥锄齐上,几下就敲得这昏头昏脑的家伙不动弹了。大家兴高采烈地围着看,有的说:“嗬,是条‘标杆子’,你看一烧那肚子边就‘出脚’了!”有的说:“怕有五六斤呢,吃得一顿好的啦!”

   看到我们几个女知青也围在一起看,何满崽突然恶作剧地抓起蛇往我们跟前凑,吓得几个女孩尖叫着逃跑。我看他那得意劲和社员们的哄笑,便喊:“莫怕,蛇都死了怕什么!”“你不怕?”满崽抓起蛇头作势要“咬”我。“不怕!”我一锄头把打过去,没让他近来。有人叫:“真不怕你就摸它一下!”也有人喊:“摸吧,不怕,没得毒的!”

   我正踌躇着,满崽又叫了:“赌你敢抓它! ”哈哈,又有赌戏看了,人们哄笑着七嘴八舌闹腾起来。我看看那蛇,足有一米多长,背面棕黑色的花纹,白肚皮翻出来,有的地方烧得凸凹不平,难看极了。说不怕是假的,那死蛇实在有些叫人恶心害怕;可心里又输不下那口气:知青怎么啦,女孩怎么啦,就不让你们笑话!想着不由自主就说出口来:“有什么不敢,你赌什么?!”满崽道:“只要你把它拖回村子里,下午就休息,我今天的工分算你的!”“好哇,小左,赌了!”“讲笑的,欺负城里妹仔哩,莫听他的!”“啊哈,十分工呢!”一时哄声四起。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咬牙抓起蛇的尾巴,一股凉意仿佛透过手心直冲到脊背!那蛇皮不仅特凉,而且有一种讲不出的既粗糙又滑腻的感觉,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好像要爆起来了!满崽突然在蛇头上踢了一脚:“蛇又活了,咬你!”看着那“飞”过来的蛇头,我几几乎大叫一声丢开手,可不知为什么居然没叫也没丢,只是往后紧退几步,一颗心窜到了嗓子眼里怦怦直跳。“讲话算数!”我怕他们再搞什么名堂,一边喊一边拖着蛇尾就上了田埂,往回村的小路走。身后传来一阵哄笑,那是在笑满崽“亏本”了!

   离开江永好多年了,那些苦乐相伴的日子却常在心中萦回。其实现在赌赛不少,赌场、麻将、彩票、赛马、赌球……然而城里的“赌”多以钱为目的,便也少了那随机起意“众乐乐”的效果。江永后来分田到户,如今又搞城镇化,再没有生产队集体出工的场合了。那里的农民还会打赌么?如果赌,希望他们是在凉亭里美美地抽着烟,或者围着一堆旺旺的火打油茶,赌那“柚子王”树上能结多少个柚子、桔园能收多少蜜桔、村子里今年能有多少户买车盖新房,有多少孩子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那我们这些老知青也会像自己赌赢了一样,笑得无比开心的!

                                                                                2014. 10. 25完稿于花生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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