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屯懒猫

九条命的猫,一世为人,两次插队,三生有幸得四方友朋。虽然喜欢文字,却有些懒散,且多少留下太平洋两岸的点点滴滴,亦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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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杂记】 09陈满女

(2021-08-04 11:35:23) 下一个

    

   一抹斜阳,悠悠地洒在小路上,把路边的树木野草拖出一片长长的影子。我有些闷闷地回望石螺营,那曾留驻我们青春的小村落的确变了。新修的水泥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蜿蜒着消失在远远的山边;一两栋新建的二层小楼,在低矮陈旧的土砖房里鹤立鸡群;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带回不少新鲜玩意,有游戏机,还有手机。可这些没法让我兴奋,因为每来一次,都发现认识的人越来越少。队上老一辈的慢慢都不在了,就连同龄人竟然也走掉不少。我们下乡来到这里时,那是怎样纯朴鲜活的一群人啊!

   对面,有人远远地走过来了,是个女人,步履蹒跚,嘴里还尖声哼着什么小调。走近了,我一看,呀,陈满女!我连忙上前:“陈伯妈,你好呀!你还认识我么?”她抬眼打量着我,我也看她:黑黄的面皮,圆圆扁扁的脸,塌鼻梁,翘翘的小鼻头……相貌几乎没怎么变,就连两条小辫也跟四十多年前梳的一样。只是眼珠有点浑浊了,脸上多了好些皱纹,头发也几乎全白了。“哈,你是小左!”她认出我来,张大嘴笑着,喷出一股浓浓的酒味:“头几年你来过是不?那天我赶闹子去了没在家。”不容我开口,她一把拖住我:“走,去我屋头吃夜饭!哎呀,我差一点又见不到你,去粗石江镇上喝了点小酒,刚回来。”

   说起来,我到队上第一天出工就是跟着她的,那天是收红薯藤。队长派工时指点着:“满女你带小左她们几个女仔。”“哎。”我打量着她,一张圆脸扁扁的,笑起来中间翘鼻头鼻孔朝天,不由得让人想起锅盖(我心里偷偷笑了)。但这张脸也极是亲切友善,我马上对她有了好感。她穿着一身很旧的蓝土布衣服,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再往后扭到一起。 她教我怎么齐根部割下红薯藤,积满一“手”就抽出一根捆成一把,再扭成“大麻花”堆到一起,待收工了挑回去。工作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真动手做却居然也不容易。看她灵巧地几扭几扭,捆出大把小把都紧紧扎扎那么精致,我们做出来却惨不忍睹:小把的松松垮垮比猪大肠还难看,扭出的大麻花也蓬松散乱,嗤嗤拉拉的藤蔓拖得到处都是。

   我对“锅盖”的好感上又加了些佩服。一边向她请教,一边跟她聊了起来。我问该怎么称呼她,她卑微地笑着说:“就叫我小陈吧。”“那怎么行啊!”我大为吃惊,她怕有四十多岁了吧?怎么可以这样“谦虚”呢!“应该的嘛,你们是城里人,我叫你老左,你叫我小陈,啊?”我瞪大眼睛,她的确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说得挺认真的。“不行!不行!”我只管摇头,心里十分纳闷:怪了,居然要叫我们十几岁的女孩做“老X”!我猜不出她的年龄,也不好意思问,但刚刚听她说有两个女儿,大的跟我同年。那就按城里的习惯吧:“队长他们都叫小左的,你也这么叫好啦。我跟你女儿一样大,叫你陈伯妈好不?”口音不同,她大概不知道“伯妈”是什么(当地是叫“伯娘”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卑微的笑:“随你,叫什么都可以。”  后来我们慢慢知道了当地的习俗,所谓“老”,是尊称。

   “陈伯妈”就这么叫下来了,但不久我们就知道闹了笑话,她离“伯妈”的年龄还远呐!队上的农民都叫她“满女”,不是意义上最小儿女的那种 “满崽”、“满女”,这就是她的大名。隐约听人说,她的命太凶,克亲人。父母双双早逝,没有给她取过大名;十来岁早早嫁人,不到五年里死了两个丈夫,从此没有人敢娶她。这么算来,我们下乡时她不过才三十来岁而已。

   我们四队有8户人家,不姓陈就姓周,都是亲戚。凡有男劳力的人家都养着一头牛,这牛既是他们犁田耙田用熟的牲口,也是赚工分的一条重要途径,一年下来能挣三千多分:养牛一千多,下午到野外放牛吃草另算工分,分到稻草垫牛栏,出了牛栏粪又有工分,简直就是增加了一个主劳力。满女家没有男人,牛也就养不上了。娘儿三个只能一年累到头,每天勉强挣个十五、六分艰难度日。后来单身的麻子大叔把下午放牛的活给了满女家,工分跟过去比没有增加,但大妹或小妹去放牛时,就可以顺便替家里打猪草或者做些针线活了。

   农村里,没男人当家就没有主心骨,满女家要算是村里最穷的困难户了。破旧的土砖房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屋顶上盖的茅草蓬头散发,枯朽残破中又长出些绿色的乱草,农具家什比哪一家都老旧破烂,一家人穿的衣服也比谁的补丁都多。她们家院子里从来不像别人家那样,整整齐齐码着一“墙”硬柴,因为那需要男人去山上砍树,再用斧子斩断劈开。至于修房补漏、建栏杀猪、打石垒灶、锯木镶锄这种种要男劳力来做的活,想来也只好处处求人帮忙了。        

   农村里,本来就“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幸的是,满女还是个家贫女幼,自己尚“年轻”的寡妇。村里人说起满女,往往都带着那么点暧昧的口气,似乎她养家糊口、请人帮工都不见得是正经交换得来的——你有什么可回报人家的,就靠纳鞋底子补衣服么?男人们不论大小,是从来不怎么尊重她的,有些还嘻嘻哈哈见面就调侃几句;妇女们的嘴巴就刻薄多了,“不要脸”可能是用得最多的词汇。她们很少跟满女交往,还有因怀疑丈夫而指桑骂槐甚至上门吵架的。看起来,满女的确是女人堆里比较“开放”的那种,跟谁都可以讲讲笑笑,被人揶揄时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倘若吵起架来,又哭又骂的泼辣劲也能吓倒几个人。可是私底下跟我们相处时,分明又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她家的两个女儿很有意思,性格截然相反。大妹老实巴交很少说话,小女儿才14岁却伶牙俐齿的决不让人,记工分也好,分东西也好,谁也别想欺负她。倘若有谁“舌头底下打人”或者什么事得罪了满女,她敢跑去人家屋边高声叫骂,弄得全村都知道,人家若回嘴她更高兴,高喉咙脆嗓子不吵得人告饶决不罢休。村里人既不能“以大欺小”,又对她的利嘴无可奈何,便送了她一个外号叫“辣椒婆”,她也傲然笑纳。满女对女儿是明显偏心的,跟小妹有说有笑,对大妹却没付好脸,动辄便骂:你个死样,没用的东西,将来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弄得大妹眼泪汪汪,更加低眉顺眼的样子,连小妹也对姐姐粗声大气。

   我跟大妹一起放牛的时候,有一回她挨了骂气苦地说:“我都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娘佬亲生的!”“当然是。”我安慰她:“你妈只是怕你以后被人欺负罢了。她还是很疼你的,教了你那么多手工活,还不是希望你以后能干些,过上好日子啊!”大妹点头:“我娘佬也是命苦……”

   命苦,成了乡村女性一切痛苦的借口,也是她们最大的精神解脱。如果满女有丈夫,她其实会是一个很完美的妻子。她的针线做得极好,袜底子上无师自通绣的各种花纹,自己一家的冬夏衣服,旧衣上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补丁,恐怕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巧手。田里的农活无论粗细,她不输于任何一位妇女,也从不偷懒耍滑。虽然不识字,她肚子里却有几百首“哭嫁歌”,辣椒婆从来懒得学,大妹却跟着学了很多,那里头何尝不是做人的道理!尤其是,家里那样穷,东西那样破,生活那样艰难,她都要去一一打理,脸上却还保持着笑容!

   我看见她哭过的,两回。一次是下乡不久偶然去她家,想叫大妹一起去村里看榨油。我嘴里叫着“大妹!”推开门,只见她一个人默默坐在灶下,火光映照的脸上分明是两串泪珠。我呆住了,这张愁苦悲伤的脸与白天言笑晏晏的样子相差太远,仿佛不是一个人!满女连忙在脸上抹了两把站起来:“大妹仔去舂米就回来,你坐下等她吧?”“哦,不了,不了,我没事。”我慌忙退出来,心里不问情由地只觉得十分难受。还有一次是大妹仔出嫁,人家都在热热闹闹“坐歌堂”的时候,我路过屋后看到她,一个人靠在菜园边的树上,偷偷拉着袖子擦眼睛。如今想来,她心里该有多少愁苦,多少委屈,多少无奈!

   眼前的满女,那些悲伤愁苦都没有了,只有老人家喝完酒那种憨憨的,甚至有几分忘形的笑。她告诉我,现如今她是“五保户”,几个老头老太“酒友”隔几天就在镇上“疯”一回,喝点老酒,打个小牌,还会唱歌咧。大妹仔已经做了奶奶也做了外婆,辣椒婆的儿子还去长沙打过工呐!“来,去我那里,我家有得吃,有鸡子,有花生!”她拉着我只管往家里拖。要是有时间,我一定会去她家里看看,陪她坐坐的,可惜不行。“陈伯妈,这次实在对不起,车子在粗石江镇上等我们呢。下次来一定去看你好不好?”我给她留了点钱分手告别,夕阳下她的影子跟树影参差着,白发在晚风里飘动。我心里默默的祝福:陈伯妈,保重!但愿你的晚年天天这么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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